第71节
  “嗯,姚公,我们一定要多想些法子,争取让太上皇的身子大好起来,如此方为天下之福。”
  李旦成为太上皇,即从太极宫迁入百福宫,从此开始了颐养天年的岁月。
  李旦刚刚成为太上皇的时候,因心伤妹妹太平公主之死,不免对儿子李隆基有些恼怒,为此沉默寡言许多日子。随着岁月的慢慢流逝,又见李隆基励精图治,国势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方悟自哥哥李显成为皇帝以来,还是以此子当皇帝最为称职,心中的不满渐渐平息。
  李旦素为恬淡的性子,其心情平复之后日日待在宫中,或听乐、或为书、或钻入故书堆里研究训诂之学,日子过得相当充实。李隆基经常前来问安,并让宫内尚官每日送来饮食用具。
  李旦为太上皇,绝足不问朝政之事,如此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相比就有了很大差别。李渊当了太上皇,还非常关注朝政之事,唐太宗派李靖打败了东突厥,李渊闻讯,喜极而狂,立刻在凌烟阁置酒庆祝,并让儿子李世民起舞助兴。
  李旦不像李渊那样多事惹皇帝讨厌,其日常无声无息,似乎天下根本没有这个太上皇。
  按说李旦与李隆基这对父子互不干扰,则李旦的清静日子可以长久地过下去。然李旦的身子不争气,这年春节之后,身子忽然虚弱无比,就此躺在榻上无力再起。
  李隆基为彰自己的大孝之名,这日听了一名方士之言,决定大赦京中囚犯,以为父皇祈福。
  然这些招数毫无用处,李旦又在榻上躺了两月,时间进入六月之后,随着热气一日比一日愈浓,李旦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李旦死后,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大圣真皇帝,庙号为睿宗皇帝。
  再说姚崇非常关注赵诲的案情,他不屑于问询崔隐甫,数次召来班景倩打探情况。班景倩起初以未插手为由却之,到了后来,其看到姚崇的殷殷之情,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劝说道:“姚公,下官以为此案情复杂,您最好不要再问了。”
  “唉,我岂能不知?然赵诲毕竟为我的属下,其家属日日来求我,我若不管,是不是有些薄情?”
  班景倩摇摇头,说道:“下官听说,此案已大致审理具结。那胡商言之凿凿,将行贿之金说得一点不差,赵诲也予以认可并画押确认,则此案已成铁案。姚公熟谙朝廷律法,当知赵诲之罪当死。”
  “我曾经找过圣上,恳请圣上准许赵诲退出贿金,如此保下一条命来。”
  班景倩张嘴欲言,又把到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是时,李隆基替父祈福的大赦令刚刚发至刑部和大理寺,班景倩来之前已看到此诏令,只见诏令的末句单独写道:“独不赦赵诲。”班景倩心想姚崇为中书令,则皇帝署此大赦令肯定会与姚崇商议,然观姚崇那茫然不知的神情,他此时肯定不知有此诏令!
  班景倩由此隐约猜出,皇帝不与姚崇商议,则二人已透出生分。既然这样,自己还是少说为佳。
  姚崇到了这日黄昏之时,方才得知了皇帝大赦令的详细内容。他闻知后颓坐在衙中案前,一直坐到掌灯时分。
  中书省这日又轮到齐瀚值日,他得知姚大人独坐衙中且不掌灯,顿时大为奇怪,遂带人入室燃起灯烛,关切地问道:“姚公,是否又有急事儿须连夜来办?如此,下官先唤人为姚公准备晚饭如何?”
  姚崇看见齐瀚,忽然想起那日二人在此关于“救时宰相”的对话,心中不由得感触万端,暗暗自言道:“‘救时宰相’?是了,人若到了狂妄之地步,已然近乎无知!我自诩为‘救时宰相’之时,其实宰相之路已走到尽头!”
  姚崇此时心中异常清醒,他已然洞悉了李隆基此行为的真实含义。他向齐瀚挥了一下手,说道:“罢了,没有什么事儿。我这就离衙回府。”他说完此话,慢慢撑起身子,然后缓缓步出室外。
  齐瀚眼观姚崇那略显蹒跚的背影,不敢再问,遂呆立当地。
  院内的月光如水,姚崇缓缓走动,其身影在月影下显得颀长。姚崇知道,明日该是找皇帝请辞中书令的时候了,则此夜晚为自己宰相生涯的最后一段时辰。
  姚崇想明白了此事的真正含义。李隆基先是指使崔隐甫审理此案,并亲入大理寺询问赵诲。一个七品官何至于让皇帝如此大动干戈?那么真实的原因只有一个,即皇帝认为赵诲素为姚崇的宠信之人,则赵诲的行为或出于姚崇的授意,或恃宠而为。此后姚崇甚为关注赵诲案情,并亲找皇帝求情,由此可为旁证。
  皇帝已对姚崇产生疑心,此为千真万确之事。且姚崇求情之时,李隆基始终不说一句准话儿。姚崇为相数年,多少事皆由自己独立署理,皇帝对他十分放心,缘何如此一件小事儿,李隆基竟然不给姚崇一点面子呢?
  大赦令中的“独不赦赵诲”,姚崇以为这句话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姚崇明白,皇帝以此事告诉自己,你姚崇御下不严,且有结党之嫌,那是不能给一点面子的。
  皇帝若对宰相起了疑心,你还能继续干吗?
  姚崇积数十年的仕宦经验,若不明白此事且不能及时决断,他也难以走到今天!
  第十回 姚崇真诚荐宋璟 皇帝花间遇倩女
  第二日早朝之时,姚崇神色如常按例奏事。他执笏奏道:“陛下,欲使农事少受水旱之灾,须大兴水利。自贞观朝以来,历朝皆重水利,如贞观朝共营造水利设施二十六处,高宗皇帝时期建有三十一处,则天皇后时期建有十五处。这些水利设施建造之后,即可永惠后世,实有百世之功。如今到了我朝,陛下倡兴农事,一些地方因地制宜量力而行,也屡有建造,臣请陛下下旨褒扬这些有功官吏。”
  李隆基这些年先遇旱灾,再遇蝗灾,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其间多次下旨让各地量力营造水利设施。是年刚刚入夏,若此时再督促一番,则有利于推动此项事情更加深入,李隆基闻言赞道:“好呀,姚公果然为有心人。何处官吏水利之功最为彰显呀?”
  姚崇答道:“华州刺史姜师度、太原府文水县令戴谦与蓟州三河县令鱼思贤最为彰显。自开元元年至今,姜师度已在华阴县、郑县开凿敷水渠、利俗渠与罗文渠;至于鱼思贤,其为任丘县令时开凿通利渠,到了三河县,又先后开凿渠河塘和孤山渠;戴谦则在文水县开凿甘泉渠、荡沙渠、灵长渠和千亩渠。”
  “嗯,他们开渠之时,可曾在租庸调法之外额外摊派否?”
  “臣此前曾让御史台派人前去核查,发现此三人皆因势利导,由渠水惠及田亩的主人自愿出力,官府无非出面出头组织,如此顺势而成。譬如文水县令戴谦,其所建田渠皆在开元二年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在于他能顺应民心,统筹调动,因而一年乃成。”
  李隆基闻言顿时龙心大悦,起身说道:“好呀,国家能有如此官吏,则为朕之幸,国家之幸!朕为皇帝,卿等为重臣,若无此等地方官吏在所辖地面努力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是万事皆依诏敕中规中矩而行,终究落在下乘。姚公,可诏此三人官秩皆升一级,朕另赐此三人彩绸百段,以褒此行。”
  姚崇躬身领旨,李隆基继而言道:“昔秦国之所以能一统中国,其水利之功不可忽视。那位韩国的水工郑国在本国无用武之地,秦王嬴政却采纳其建议在关中引泾河水兴建郑国渠,遂使关中八百里秦川得到了泾水的滋润;还有蜀地的都江堰,朕年少时曾去观摩,甚叹李冰父子因地而设的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实在奇妙如斯,竟然无坝而引水滋润蜀中平原如今。秦国有水利而能兴农,遂成霸业。姚公为中书令多年以来,凡事皆能上心,国势连年渐旺,则为国家之幸啊。”
  李隆基不赦赵诲的举动,此时仅他与姚崇二人心中有数,至多大理卿班景倩能猜出数分,其他人皆茫然不知。李隆基此宏论一出,朝班中马上有数人步出,既恭维皇帝之能,又捎带附和皇帝之赞夸赞姚崇。
  朝会散去后,姚崇独自留下,显然有事与皇帝会商。这些年来,朝中大事例由李隆基和姚崇商议而成,群臣们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怪。
  姚崇看到群臣皆已退出殿外,躬身言道:“微臣以老朽之身,本以为如此苟延残喘以度余年而已。不料得遇圣恩,赐臣以国家重柄,臣戮力而为,虽办了不少错事有负陛下嘱托,陛下犹信任有加,得夸赞不少,臣心中实在不安。”
  李隆基微笑道:“姚公今日怎么了?你这些年为中书令,尽力使国家步入正轨,实有房玄龄之功。朕今日赞你之语,实为朕衷心之言。高将军,速为姚公赐座。”
  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当然能洞察李隆基对姚崇的内心变化之微,李隆基今日虽言笑晏晏,他却感受到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遂不敢吭声,乖觉地将姚崇引入座中。
  姚崇微微摇摇头,叹道:“臣之心确实有些年轻,似乎还是二三十岁的年龄,然臣的身子毕竟六十七岁,已然老了。譬如前一阵子,臣得病休息良久,还得陛下恩典赐居‘四方馆’内,此病痊愈之后,臣觉得大伤元气,每每感到力不从心。臣这些日子细细想了数遍,认为若拖着此老朽之身勉力理政,许是对国家不利,且有负陛下圣恩。臣因想请陛下罢臣中书令之职,另举贤人继任。”
  李隆基不赦赵诲,心知姚崇近数日之间定会找自己辞去中书令之位,此时心中早有准备。他闻言先是沉默片刻,继而说道:“姚公莫非想弃朕而去吗?刚才朝堂之上,你让朕褒扬数人,以彰其水利之功,为相者统揽大局,能于细微处辨为政主流,当今天下,唯姚公一人而已。你若离去,让朕去哪里再寻如姚公这样的人呢?”
  姚崇闻言起身离座,随即“扑通”跪倒,两行老泪潸潸流出,边叩首边说道:“陛下,天下已然承平,且朝中胜过臣者何止一人?陛下若不肯放臣而去,即是不恤臣了。陛下,臣坚意去职,若陛下不答应,臣只好长跪不起了。”
  李隆基见状,也急忙起身,走下御台与高力士一起将姚崇搀了起来,并且责怪道:“姚公何必如此?有什么话儿尽可慢慢说,如此涕泗满面,还要长跪不起,成何体统?高将军,速去拿湿面巾来,替姚公揩去脸上泪痕。”
  高力士转身拿面巾,李隆基执姚崇手恳切说道:“也罢,朕就依了你。然你刚才说了,朝中胜过你者何止一人,则继任者由你举荐。若你所荐之人德行不似你说的一样,那也没办法,这中书令一职还由你勉为其难吧。”
  君臣二人经历这么一番表演,皆顾全了彼此的颜面,可谓皆大欢喜。姚崇接过高力士递过来的面巾,慢慢揩净脸上的泪痕,然后复归座上,说道:“臣所荐第一人,想陛下心中定然有数。吏部尚书宋璟为人耿介有大节,居官梗正,为政清毅,可堪为用。”
  姚崇此前曾向李隆基举荐宋璟为相,奈何李隆基认为宋璟为人梗正,且其资历又与姚崇相似,若两人搭伙时政见不同,极易酿成纷竞,遂弃置不用。现在若姚崇罢中书令,则局面为之变化,宋璟的理政能力较之姚崇稍逊,然在人们心目中实为道德标杆。李隆基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则道德教化实为主旨,选取一位道德高尚之人任中书令,则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李隆基此前料定姚崇定会举荐宋璟,心中早已肯了,然口中答道:“宋璟之德堪与姚公相匹,然其理政之时常常泥古不化。若说他强于姚公,朕却不这样以为。”
  “若陛下认为宋璟不行,还有一人,其虽活络一些,也可堪为任。”
  “嗯,姚公请讲。”
  “相州刺史张说。此人文才识见,皆臻一流,若陛下能用其长,则亦为良相。”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张说曾为朕之老师,朕识其长短所在,如目下之境,他实不宜为相。姚公,朕听说你替代张说为中书令,张说私下里对你怨言甚多。你如此不记私怨而为国荐相,实为大公无私。”
  姚崇有些动情,说道:“臣暮年之后,本该蜗居一隅以度残生,陛下不弃微臣,擢拔臣于危难之际,此番恩典让臣此生难赎。且臣佐陛下施政数年,陛下待臣以宽宏,令臣肆意妄为而不加恶言一句,今日更赞臣遥追房杜之贤。此情此景,令臣感激万分,兼而羞愧难当,臣今生哪怕只剩一口气,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图逞私心。”
  姚崇此言语出真诚,令李隆基大为感动,遂温言道:“也罢,朕就遂了姚公之愿,授宋璟为中书令吧。姚公,你今后虽去中书令之职,朝中的事儿也不许懈怠了,可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参与政事,须五日一参,朕也会如常咨以军国之事。”
  开府仪同三司为文散官之首,姚崇任此职既可颐养天年,享受较高的官俸,又可不脱离朝政,实为一个最适宜的退路。姚崇于是再起身,叩首谢恩。
  姚崇走后,高力士方敢说话,其说道:“陛下,姚崇举荐宋璟为相,是不是有些私心呢?此二人自则天皇后时即私交甚好,臣听说宋璟处事时泥古不化,且直来直去,若让他来主持军国之政,能行吗?”
  李隆基今日因为顺利地更换了中书令,心中无比惬意。其实不用姚崇举荐,李隆基早已属意宋璟。自其主政之后,将军国大权放手任中书令施为,则中书令一职或者说主要宰相人选为其心中最高思虑之事,其心中思虑何止百次?高力士久在身边,李隆基日常将其视为可以倾诉的人儿,可谓言语无忌,高力士因而敢与李隆基说些朝政大事。李隆基现在却不直接回答,微笑着说道:“高将军,你现在速去吏部,把宋璟召来。嗯,你见了宋璟,就说朕得姚崇之荐,意欲授其为中书令,让他心里早做预备。”
  高力士躬身答应,遂去传唤宋璟。
  宋璟正在吏部衙内忙碌,闻听皇帝传唤,急忙跟随高力士向宫内走去。
  高力士满脸含笑说道:“恭喜宋尚书了。宋尚书现在闻召入宫,实有大喜事一件。”
  宋璟斜目瞧了高力士一眼,脸色严肃如常,根本不答理高力士。
  高力士看到宋璟未有回应,感到甚没趣味,继续微笑道:“好叫宋尚书得知,宋尚书今日得姚公之荐,圣上已属意宋尚书为中书令了。”
  宋璟闻言停下脚步,脸上颜色变得更加严厉,斥道:“高宦官,你虽被圣上授为内监门将军,不过为圣上的恩典,仍为宦官的身份。朝廷有制,内官不得交结外官,更不许泄露禁中之言。我是否为中书令,当由圣上授任。我现在未得圣上言语,你竟然敢妄传,实为大罪。你知道我宋璟的性子,莫非想凭着你能传点讯息,我就感恩你吗?”
  高力士是何等身份?他遭了这一顿抢白,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急忙辩解道:“宋尚书想是不知,咱家说此言语也是奉旨而为。”
  宋璟不再理会高力士,疾步甩开高力士径直奔入太极殿。
  李隆基看到宋璟的脸色严峻,笑问道:“宋卿此来,莫非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缘何如此颜色不开呢?”
  宋璟瞧了高力士一眼,愤然说道:“陛下,微臣来此路上,高宦官言说陛下欲授臣为中书令。朝廷规制,内官不得泄露禁中之语,不得交结外官,高宦官此行,实为大罪,臣请陛下当即惩之。”
  李隆基闻言先是一愣,继而言道:“宋卿恼怒原来为此。嗯,高将军召你之时,是朕让他传说此话。刚才姚公极力请辞中书令之职,并向朕荐你为代,朕召你前来,正为此意。”
  宋璟正色道:“陛下如此,实为不妥。中书令为朝廷重要职务,圣上欲授此职,例该征询重臣意见以博采众议,进而形成定议,并在朝堂之上郑重昭示此事。陛下现在通过宦官之口传召微臣宣示此事,实在失于简慢。”
  李隆基闻言哑口无言,刚才的惬意顿时飞得无影无踪。他今日本想召来宋璟纵论一番,就像当日在骊山离宫与姚崇促膝深谈一样,孰料宋璟上来先谏高力士的不当,再指责自己的不是,让李隆基一时无措。
  高力士眼见皇帝的尴尬之色,有心说话以消除不堪,又想自己若说话,宋璟肯定又会直斥自己,场面闹得愈发不可收拾,遂缄口无言。
  宋璟看到李隆基不吭声,又追问道:“陛下今召臣来,还有其他事吗?”
  李隆基缓过劲儿来,言道:“朕想了一下,如此召你过来,确实有失郑重,朕的确有失。嗯,朕本想与卿谈论一番,也罢,待朕在朝堂之上授任之后,我们再细谈。”
  “如此,容臣告退。”
  宋璟走后,高力士忧心说道:“陛下,昔太宗皇帝之时,魏征最善犯颜直谏。奴才观宋璟之态,分明又是一个魏征再生嘛。如此诤谏之人,若授为御史大夫或者主持一部事务,可谓恰当为任。中书令位居中枢,其上应天子,下接百官,若如此直性人儿为任,没有一点变通的时候,能行吗?”
  李隆基闭目冥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哈哈,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位中书令!魏征再世?高将军,朕若想如太宗皇帝那样成为一名旷世明君,辖下若无魏征那样的诤臣,终归名不副实。朕就是要让宋璟当中书令,就是他了!”
  次日李隆基果然授姚崇为开府仪同三司,仍兼知太子少师;授宋璟为中书令。李隆基此次以赵诲之事点拨姚崇,顺利地完成了此次相权交接,可谓相当从容,了无痕迹。
  监察御史崔隐甫此次因赵诲一案颇有功劳,李隆基甚为嘉许,少不了要升其官,被授为侍御史,一下子从八品官员升为六品之官。要说最亏者当数赵诲,其因为姚崇的缘故被列为大案,遇大赦也无法逃命,数日后即被斩首。赵诲本为明经出身,又得当朝宰相青眼有加,外人眼中其仕宦之途本为一马平川,私下里艳羡不已。孰料其阴沟里翻船,昔日的恩师无法援手,反而加重其罪。由此看来人还是平常为真,若木秀于林,必遭人惦记,其错处甚至被无限放大,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宋璟当了中书令即入衙视事,姚崇散朝后随行入中书省取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物品,无非是些笔砚之物。
  姚崇取物之后,转身欲走,其目睹室内的熟悉之物,想到自己在此室内理政三年有余,不免有些感叹,遂说道:“广平,大唐的千钧重担今后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望好自为之。”
  宋璟与姚崇的性格虽不同,然二人皆互慕对方特长,所谓惺惺相惜是也,二人私下里的交情甚洽,宋璟衷心说道:“请姚公勿虑。开元之初,天下乱象纷纷,也只有姚公的本事能治此乱。当今天子年龄不大,能在乱世中识姚公之才,如此眼光实在令人叹服。如此君臣共治,使天下步入正途,我今日继任此职,无非守成而已。”
  姚崇知道宋璟遇到夸赞他人之时,往往惜语如金,他今日不吝言语将李隆基和自己夸赞得如锦绣一般,显系衷心之言,脸上于是漾出微笑,说道:“天下人事能得广平赞许,那是不差的。我今日得此赞语,则不枉了这数年为相。广平,你说守成过于轻松了,我消除乱象,毕竟有迹可寻,陛下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贞观时期的政治清明与天下富庶的大任就要落在你的肩上。此象看似平淡,然所费力气何止万钧?且要不着痕迹。”
  宋璟拱手道:“圣上今日说了,姚公今后要五日一参,圣上还要咨以军国之事,则我今后有事相询时,姚公也要不吝教诲。姚公,晚间请至敝舍,我们对饮一番如何?”
  姚崇知道,宋璟眼光奇高,能入其眼者甚少,放眼天下,能得宋璟心悦诚服者实在少之又少,其对己如此谦逊,实为异数,其心间大为感动,遂拱手道:“如此,愚兄就叨扰了。对了,几案右上角有王守一的奏请之书,已押在那里数日。愚兄知道,你终究为继任者,王守一奏请之事于愚兄为烫手之事,然对你来说实属容易,如此就请恕愚兄推搪了。广平,愚兄告辞了。”
  姚崇走后,宋璟即取过王守一之书阅览了一遍,方知姚崇为何为难。
  国丈王仁皎忽然得病身故,其女现为皇后,王家当然要大大操办一回。王守一想起了李隆基生母昭成皇后之父窦孝谌的故事,遂上书一道请求将王仁皎之坟修为五丈一尺。
  唐制规定,为官一品者坟高一丈九尺,若大臣功勋高者得以陪葬先皇帝,其坟不过高出三丈而已。窦孝谌之所以坟高五丈一尺,还是缘于唐睿宗李旦的恩典。则天皇后长寿二年正月初二,李旦的二妃窦氏和刘氏按例入宫拜见婆婆则天皇后,不料一去不回,尸骨无存。李旦成为皇帝之后,追谥窦氏和刘氏为皇后,并招魂葬于东都洛阳城南。窦皇后的父亲窦孝谌也因此受益,窦孝谌此时已逝,生前曾任润州刺史,此次被追赠为太尉与邠国公,其家人免不了将其旧坟再修一遍,竟然将其坟修高至五丈一尺,唐睿宗得知后竟然默认,遂为成例。
  姚崇之所以为难,缘于他为太子之师。姚崇与宋璟行事手法不同,然在此事上绝对观点一致,即不允许诸事逾制而为。王守一上书请求高五丈一尺造坟,即为逾制。姚崇知道当初立李瑛为太子,王皇后心里已非常不舒服,自己为太子之师若出面驳回,极易引起王皇后与赵丽妃的龃龉,于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作答,正好自己即将卸任,就将此件押下归宋璟处置。
  宋璟阅罢觉得实为小事,自己面见皇帝之时让其按常例修坟即可。
  是日午后,宋璟入宫求见李隆基,向其禀报了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王家逾制修坟的事儿,李隆基从宋璟之请,答应按常制修坟。
  是日晚间,当姚崇与宋璟对饮的时候,王皇后梨花带雨地来见李隆基,当然是继续说修坟的事儿。
  宋璟回衙后驳回了王守一的修坟之请,王守一闻讯后并不找宋璟纠缠,而是直接入宫见了妹妹。
  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