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而后他给了涂根致命的一击:“何况,我想我应当告诉您,这也是奇武会主导的行动之一。”
  后者一下屏住了呼吸,身体挺直,纹丝不动,保持这个状态大概一分钟之后,他一下站了起来,把袖子挽了一下,对宾格说:“走吧。”
  宾格愣了一下,把冒到嘴边的问话又吞了下去,随即起身跟上。
  十分钟之后,涂根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几件日用品,外套的口袋呈揣上了证件和几百块现金,就这么空荡荡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与站在外面等待的宾格会合。
  外面有一辆不起眼的日本车在等候,两人一上车,司机就驱车直往机场。
  宾格没有料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忍不住多了两句嘴,向涂根保证自己会随后处理一切行政上的手续和流程,也会帮他买衣服外套帽子,给他零用钱。
  但涂根只是耸了耸肩。
  要是他在乎这些就好了。他就会是世界上最简单、快乐,而且十一个月后就可以光荣退休的人。
  唯一让他多考虑了一下的就是:警察局同事那些预订好了的蛋糕外卖和礼物,到底还会不会给他留着呢?他还蛮喜欢吃芝士蛋糕的呢!
  两个人都是实干型选手,在车上已经切入正题。
  所有的人情练达、礼貌周到,都是给不痛不痒的人看的,生命苦短,效率第一。
  对于正常的社交、人际关系,宾格骨子里想必毫不在乎。
  幸好涂根也完全不在乎。
  他接过宾格递过来的一个平板电脑,里面正在播放一个视频。
  “阿姆斯特丹,b组招募和训练的主力行动队伍围剿这栋楼里的五个人,全部是奇武会的核心成员,结果三十人丧生,另有七十三人被困。追捕对象全部逃逸。
  “这次行动的主脑是加雷斯,欧洲顶级安保公司mud的所有人之一,也是我们的行动顾问。这个视频是他随身携带的手机自动录得的。”
  涂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宾格的介绍上,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视频,正播到一整扇窗户从天而降,从看似空空如也的窗框中,一个女子曼妙的身形梦幻般猛然伸展开,霎时间杀人于无形。
  “奇武会的主脑中唯一的女性,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
  涂根一震,慢慢抬起头来,表情有一瞬间极为复杂,简直像是刚从梦境中醒过来一样。
  宾格立刻感觉到了他的微妙变化,问:“您有什么发现吗?”
  涂根抬头看了他一眼,说:
  “这是爱神。她的名字叫爱神。”
  十六 她的名字叫爱神
  窗外的景色疾驰而过,尽管机场离警察局不过三十公里,但这却是一条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怎么走过的路。
  但在那之前,他是国际刑警组织最年轻的团队领导者。
  在全世界追踪极为危险的凶犯,曾经有过一个礼拜飞往八个城市,吃喝拉撒睡都在飞机上解决的生活。
  现在想想恍如隔世,而当时,真是如初生的豹子一般,骁勇无比。
  是怎么遇到爱神的呢?不需要细想,那一段记忆留在最刻骨铭心的地方。
  罗马。他和自己的团队追捕一个在高速公路周边随意射杀路人的变态凶犯,对方极为熟悉罗马的地形,玩命奔逃中只有涂根一人勉强能跟上,一直跟到大斗兽场。
  夜晚的斗兽场空无一人,黑洞洞如猛兽环伺,择人而噬,唯有远处的灯光带来昏暗的照明,涂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追随凶犯进入,没料到对方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近距离埋伏在涂根的必经之地。
  二人交错之际,凶犯从涂根身侧突袭,连开了六枪。
  涂根反应极快,对方扳机未扣,他已经伸手挡住自己的要害,手掌被击穿,紧接着左胸中弹,刹那间倒地不起。
  黝黑中凶犯探出头来,面有得色,步步逼近,从容不迫地换弹夹。涂根仰面凝视他狰狞的神色,从不知自己离死亡会有如此之近。
  事到临头,他反而心情平静,想着这就是所谓的得其所哉。
  壮士马革裹尸死,将军难免阵上亡,只是手里还有一两个大案子明明已经有了眉目,这样撒手见不到结果,总是有几分不甘心。
  乌黑的枪膛抵上了他的前额,大限将至。
  凶犯想必看过不少黑帮电影,深谙要终结对手前千万不要啰啰唆唆误事的道理。
  涂根睁大了眼,他想看清对方的面孔,牢牢记住然后再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作为一个有神论者,他的这一世和下一世之间,命运也许还会有许多纠葛。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眼帘中映入的似乎不仅仅是终结者本人。
  一张美艳绝伦的女子的脸孔,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凶手的身后,肤色雪白,嘴唇殷红。
  涂根眨了好几次眼睛,确认这不是自己临终的幻觉。他目力出众,紧接着就看清了她全身其实倒吊在一根极细的丝线之上,双腿交叉,将身体牢牢固定,姿态优美从容。
  她有一双令人看过就无法遗忘的眼睛,似乎能一直看到人心的最深处。
  眼波在涂根脸上一转,随即露出一丝妩媚的笑容,然后她从夜色中伸出手,伸到凶犯的咽喉处,直到此刻,那人都不知自己身后有人。
  他也永远都想不到为什么自己身后会有人。
  因为他想都没来得及想,就翘了辫子。
  那双丝一般柔美的手,在一瞬间卡住了凶犯咽喉两侧的颈动脉,深深陷入,后者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两下,就永远地安静了下来。
  当尸体沉重地跌落在地,她手指中弹出一条白色的丝巾,在空中伸展身体,并轻柔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兵不血刃。
  然后这美艳的女子从空中跳舞般落下,足尖点地后第一句话是:“运气真好。”
  涂根本能地认为她在说自己,尽管左胸的血已经像个小型喷泉一样,他还是挣扎着想站起来,心里犹豫要不要说谢谢。
  这么古怪的救星,或者到底是不是救星都很难讲呢。
  但其实人家说的是地上死掉的那个。
  “我呀,很久没有亲自杀人了呢。这种锁喉法,死得毫无痛苦,又快又干净,哎哟,我一向只用来实行安乐死的。”
  言下之意,完全是觉得那个一命呜呼的倒霉蛋占了她的便宜。
  她蹲下来,细声细气地这么对涂根说,一手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急救箱,给涂根除弹、止血、包扎,她手法娴熟,所用的止血药似有奇效。涂根立刻就感觉自己缓过来了一口气。
  他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穿着——黑色三件式的男士西服,极为贴身,尽管款式严肃,却仍然无法掩盖女子完美的身形,纤细而优雅。
  胸兜里有一块粉红色的手帕。
  “你是谁?”
  她置若罔闻,垂首看着涂根,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语气仍然柔细可人,且如真正的知音一般带着欣赏:“我观察你很久了,从北美到南欧,你日常的一天有十九小时处于工作状态,无畏无惧,身先士卒,既不争私利,也不慕虚荣,非常公平而清醒,这样的人,现在实在很少了。”
  她轻轻抚摸着涂根的脸颊,那双手温暖得很,完全不像能杀人于无形的手。
  涂根一惊。他尽管是个工作狂,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魅力如斯的女人,哪怕只是跟他在街头擦身而过,他也不可能会不留意。
  何况留意人本来就是他的职业本能之一。
  她在什么地方把自己看得如此仔细?北美还是南欧?这是他在与国际刑警组织合作时的主要活动区域。
  她一直追踪他,为什么?
  涂根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任何线索。
  但女子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去好好回忆或探寻,她一直抚摸着涂根的脸,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从额头到耳朵,从鼻尖到唇角,柔情似水:“嗯,你是真正的好男人,要努力保重身体哦,我慢慢会很忙的啦,不是经常都会在你身边的。”
  她俯下身,在涂根唇上轻轻一吻:“我的名字啊,叫做爱神。”
  涂根整个人都蒙了,碰触她嘴唇的短暂时刻,一种电击般的战栗感从他的小腹深处窜过五脏六腑,直抵咽喉,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但实际上却动都没动,眼前闪过奇妙的雾气,像突然迷失在无边无际的神话森林。
  爱神站起身,她的长发飞扬在罗马的夜色之中,那身黑色西服隐入黑暗,神秘而性感。
  她扬手,挥出无形的丝线挂在某处,身体盘旋丝线而上,如幽灵一般轻盈地爬高,似乎那丝线永无尽头。涂根一直目送着她,直到很高很高的所在,她蓦然回头对他一笑,脸孔在星辉的映衬下,如梦如幻。
  随即她就彻底消失了。
  远处救护车的声音呜呜而来,涂根全身无力,放松,仰头看着罗马的漫天繁星,有一个小钻子在他脑海里铛铛响着开工,刻下了一个他永生无法忘记的名字——爱神。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晚的遭遇。
  但似乎中了某种魔咒,从前也不乏风流韵事的他,自此后便与女性绝缘。
  并非刻意而为,但是被爱神亲吻那刻的战栗感,悍然打败了世间可能存在的一切高潮。
  过了那么多年,忽然之间,在这样一个场合,再度听到了她的名字,看到了她的身影。
  人世间和顺理成章一样多的,就是突如其来。
  涂根甚至诧异自己能够保持如此的沉静。
  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仍然和印象中一样轻盈而美丽。是上天特别厚待她,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那真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奇妙的感觉。
  涂根意识到自己的出神引起了宾格的好奇,但他并没有掩饰的意思。
  “我见过她一次。”
  宾格对此表示惊奇:“亲眼见到?请问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
  宾格想说明自己真的不是来八卦的:“奇武会的核心成员身世神秘,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而且极少出现在公众面前,我们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对他们进行调查,但所获得的消息十分有限。”
  涂根犹豫了一下,决定至少在这一刻还是继续保留自己小小的秘密,他绕过问话,直截了当地折去另一个关键点:“既然如此,你们是通过什么渠道锁定他们在阿姆斯特丹聚会的?”
  宾格叹了口气,然后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们和当初冥王的路线一样,车到达机场,而后直飞阿姆斯特丹。
  到达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天空仍然明亮,在那边接应的b组兄弟们丝毫没有正常人要打尖住店吃面的概念,一接到人就直接拉往办案的现场。
  运河下游的禅所仍然静静矗立,周边厮杀所余下的血迹都已被收拾干净,门扉紧掩,一片祥和。甚至还有游客近前嘻嘻哈哈地拍照,特意在那块牌子前摆出愚蠢的姿势。
  涂根下车,手持那个平板电脑,一眼看视频,一眼看现场,慢慢地围着房子转了一圈。
  而后他站在某个位置,抬头向上看去。
  视线里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扇黑洞洞的窗户。
  宾格跟他一起抬头,仰望了须臾之后就说:“那是奇武会董事会开年度会议的房间,完全是空的,椅子都不见一张,已经全面搜查过了,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找到。”
  “什么时候搜查的?”
  “那次行动的三天之后。”
  涂根看了他一眼:“三天后?”
  宾格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懊恼之色,摇摇头:“那三天之内,没有人进得了房子。”
  “什么意思?有人抵抗?”
  涂根问完这句话,身体忽然微微一僵,极快地向宾格看了一眼,嘴唇无声翕动,像在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