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纤_分卷阅读_35
  黛玉见她走了,立时打发个小丫鬟,去怡红院唤晴雯过来。紫鹃过来就见她这样,不免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黛玉便叹了一口气,将春纤之事略说了两句,又道:“只怕这样子,日后真是兄妹,也是心中生了嫌隙,反倒不好。不如托晴雯传个信过去。再者,妙玉的事儿,他们那里还没个信儿的,也该问一问才好。”
  紫鹃也点了点头,又说春纤:“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心,死活不愿,我们也不好多劝。常言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她自个儿不曾细细想清楚,纵我们劝得一时,后头也得她自己过日子哩。”
  “你说的是。我们也不过略尽存心罢了。”黛玉点头。两人再说了旁的小半晌,晴雯便是到了。黛玉忙笑令她座下,又使紫鹃在外头瞧着,方说了缘故,又道:“若他还是不解其中心意,只管让他读一读宋之问的《渡汉江》。旁的倒也没什么,前头春纤送了一封信,我瞧着她还挂念着,你也问一问那信究竟是个什么结果。”
  “我记住了,不过传个信过去,原没什么难的。”晴雯笑着应下了。下晌就使人传信与多姑娘,翌日回家就见着了那方家的,将事儿细细说了一回。那方家的也学了一回嘴,并没有半点疏漏,回去就将这话告与顾茂,又道:“那丫鬟在那里候着呢,大爷有什么话,只管现在吩咐就是。”
  顾茂正自体味《渡汉江》的深意。
  这一首诗,原是五言绝句:‘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过二十字,用在这里却是颇有深意。自然,黛玉择取这一首诗文,说的不是乡情。但里头包含的亦是,也是一层层脉络分明的:春纤身世艰难,历经坎坷,如今虽有团圆在望,她不免情怯,难下决定。
  这样婉转相告,说的又是这样的缠绵心思,顾茂一一体味,不免叹息一声:“妹妹历经磨难,如今这样的思量,也在情理之中,我原该更仔细些才是。”说完这话,他又想到令人带话过来的黛玉,神思更是一荡:那位佳人,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日虽觉超逸灵动,风流袅娜,却不知道竟是这般剔透玲珑,这般深情厚谊,这般才情出众,不愧出身书香门第,数代列爵之家!
  第九十七章 着手小处心感暗意
  顾茂这般思量一回,心中犹自激荡,方家的却又轻声相问。他便自匣中挑出一张笺纸,又磨墨取笔,不消多想,便提笔挥就,写下四个字来:高山流水。而后,他将这笺纸交予方家的,只道:“旁的话你不必提,只将这笺纸送过去就是。她们自会明白。”
  那方家的略识几个字,不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只凭着一份忠心应承下来,回头就将这笺纸送了过去。不说晴雯见着这个心里心里,后头顾茂倒有些后悔造次:一时心情激荡,却将婵娟做秀士,倒忘了男女大防,竟送了笔墨过去。如今自己与妹妹尚未认亲,名分未定,这东西送过去,她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就是那位林姑娘,大约也是要为难了。
  他这么想着的,收到笺纸后的黛玉正是面上微微一红。偏又有晴雯在旁疑惑:“这好好的话不说,偏送了这个来,竟是打哑谜似的,姑娘可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黛玉胡乱应付两句,打发了她回去,心里却已是明白过来。
  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顾茂题写四字,意却在知音两字上面。知音者,知己也。所谓知己,自己代春纤道明心迹,自己与春纤,自是心思相同。所谓知音,自己待春纤之意,顾茂待春纤之心,两者相合,亦是相同。这四个字,既是赞颂自己与春纤情分不同,也是表明顾茂待春纤的郑重。这倒是我与借《汉江》道春纤之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了这般思量,黛玉便将羞涩暂且放下,又细看那信笺。见那笺纸不同流俗,上有水墨荷花,墨色晕染,勾勒绝妙,却只占据一角,并不夺了笔墨的风采,不由赞道:“这笺纸断然不是外头市面上的,想来是自家所制,殊为可爱。书法亦是严谨秀逸,端然有大家风范。”
  口中说着,她心中却知道,这笺纸虽可爱,但规矩礼数在那里,竟不好留下的。若不合落入旁人眼底,怕自己这一屋子上下都没个干净了。
  紫鹃不知道什么笺纸书法的,却是看得出好歹,又深知深宅的规矩,见黛玉颇有些不舍,便笑着道:“我瞧着姑娘自己做的,并不比这个差呢。”说着话,她微微推了推春纤,使了个眼色过去。春纤也正体味着四个字的意思,心中正略有所觉,被紫鹃一推,方回过神来,再看黛玉眉眼婉转,妙目生辉,不觉心中一动,往前走了一步,细看那笺纸几回,才道:“字儿写得真好看。”
  “可不是。”黛玉也点头,手指往那四个字上面摩挲半晌,才叹道:“我是女子,虽也是日日习书,到底笔力有所不及,且平素所习多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婉转有之,筋骨不足。”说完这话,她想了半晌,便令取来笔墨,自己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素白笺,先以水墨勾勒,再以挥毫题字,竟是临摹了一张差不离的。
  春纤细细看来,这一张素白笺纸虽有九分形似,却只有二三分神似,心中不觉对顾茂生出些感佩来:黛玉之才不必细说,原是钟灵毓秀,但她日日习书,也是极勤勉的。但这样的她,却在刻意临摹之下,只有这么一个结果。虽说也是男女有别,但也可以想见顾茂天资才华,并不下于黛玉。而能以这四字相回,愿意顾及周全自己的心思,他的心性品格也绝不会差了。
  想到这里,春纤不免轻轻摸了摸那一张笺纸,却没有说什么话。
  黛玉是个玲珑心窍的,看她这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她临摹这笺纸,也是知道这东西留不得,便自己仿制一张,留与做个念想罢了。但春纤这般情态,她便不愿再做那等焚琴煮鹤的事来。
  却不想这一声叹息下来,春纤立时回过神来,忙收回了手,面上微微一红,低头道:“姑娘,我去取炭盆来。”说着,回身匆匆离去。黛玉见着她这样,一怔之后,又觉得有些好笑,紫鹃更是笑着道:“真个是犟嘴的,心里早软了,面上嘴里却不肯说出来。”说完这话,她又往那笺纸看了一眼,也觉得有些可惜:“只是不好留下这个。咱们府里头,虽不好说是墙都长了耳朵会说话,到底不同旁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原是礼数规矩,再错不得的。”黛玉心里也是可惜,面上露出几分怅然来,口中却道:“再说,若不是春纤的缘故,我也不能收下这个的。”
  紫鹃点头称是:“自然是这样的规矩。”她心里却想:也是姑娘寄人篱下的,万事须得小心仔细,不然这样的东西,姑娘早与了春纤——那可是她的亲兄弟,并不是外人,她自己收着又有什么妨碍。
  潇湘馆里正念着,王夫人却也正念着潇湘馆:“这些日子,林姑娘那里可好些了?前些日子我仿佛听了一耳朵,说是她身子有些不爽利?”
  彩霞便笑着上前回道:“是前儿暑热,林姑娘有些受不住,吃了些解暑汤,倒是好些了。今天午饭不曾到老太太那儿,早上却是过去说了一回话的。”王夫人早晚晨昏定省的,自然知道这个,听了也不惊讶,只点头道:“这样就好,也能赶得上北静王府的宴请了。”
  她这些日子细细挑拣,方择取了北静王府那一处起头——那里场面且不必说,往来走动的俱是一等的好人家,又是有些亲故在里头,又不曾是真个亲戚,想来是能合了贾母的心意。只是事到临头,想起黛玉这一处,王夫人不觉有些没滋没味的,好在这两日黛玉有些不自在,她心里方有些称意,暗想:若真误了这一处宴请,不曾见识着场面,也是她没那个福气。晚上我便回了老太太,明日回了帖子,才是真真凑成一桩巧宗儿。
  心里计议已定,及等晚上,王夫人便将这事说与贾母,又笑着道:“这北静王府的赏花会也是定的急,原是今儿才送过来,定的是后日。我想着,大约是有什么巧事儿。好在到底是王府,想来场面也是错不了格的,又不至于太过盛大。她们姐妹过去,正是合适,既不至于因着场面缩手缩脚,也不会失了我们家的体面。”
  贾母听得这话,沉吟片刻,目光便黛玉身上望去,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便有些犹疑。黛玉早看到探春闪闪发亮的双眸,又见贾母看着自己,连着王夫人也是看过来,便笑着道:“太太特特挑的,自然是好的,可惜这两日天儿热,我前儿又有些中暑,大约是不能去了的。只盼日后能再过去开开眼界呢。”
  她这一开口,说的也是正经道理,贾母便也不好再压着这一桩,便与王夫人道:“既如此,便照你说的做。玉儿说得也不错,她身子弱,要这会儿过去赴宴,要是病了,也是不好看。这一回,她便不去了。”
  王夫人心里欢喜,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头应了下来。迎春惜春倒是无可无不可,并不在意,探春与宝钗四目一对,就各自偏过脸去,心里已是细细思量开来——王府却非旁的地方,一应的穿戴等都要仔细才是。
  她们顾自想着,黛玉却将这事儿放下,且与贾母说笑,神情举动一如既往,并不见半点异样。王夫人看在眼中,不免心中郁郁,又生出几分不信来:这林丫头说着娇弱,却最是个爱交游应酬的,恰与她母亲是一个性子。我就不信,她真能这样沉得住气!面上不作色,想她心里不知道是个怎么煎熬!
  这么想着,她才觉得舒畅了三分。却不知道,一个赏花宴罢了,黛玉又是天性喜散不喜聚的人,若非春纤早早劝导,几番走动宴请又有江澄杨欢常老夫人等亲故的原由,她也不愿多走动应酬的。只是,这个她不放在眼中,王夫人随着贾母望过来的那一眼,黛玉心中却有几分敏感。及等回去潇湘馆,她便将这事儿说与春纤、紫鹃两人:“我瞧着太太的样子,倒有五六分不愿意我也过去的。”
  春纤听了这话便是冷笑,眉眼微微一挑,道:“姑娘何必在意这个,太太如何,原是她自家的事,我们又能怎么样?只是听着看着罢了。至如宴请什么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若每每正好姑娘不好过去的,岂不是失了太太的颜面?”这样这么做,贾母岂有不疑心的?就是府中上下人,也要对佛爷似的王夫人暗中有些话了。
  紫鹃原是府中的家生子,倒不好如春纤这样说得刻薄,只道:“姑娘沉心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益处?不过是伤神而已,倒不如看着日后呢。春纤说得好不好,头一句话却是正经——姑娘何必在意?只管安生过日子便是。”
  “若能安生过日子,我又何必思量这些。”黛玉一叹,倒也没再说什么。正如春纤所说的那样,王夫人怎么样且不必说,真要每每自己不能去,只怕王夫人心里都要不自在了。既如此,横竖自己也想多理会这样的事,索性就顺势而为了。
  果然,王夫人之后便带着黛玉去了另一家,只不如北静王府尊贵。
  黛玉也不多理会,只常往常家、江家、杨家等处联络,余者倒也自在安生,并无旁话可说。由此匆匆过了十日,转眼七月在望,忽而有一天,突然听得有官媒上门,竟是有人家想要求娶迎春!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反正努力码字吧。
  第九十八章 道姻缘多方思不同
  听得这话,旁人犹可,只是略有些吃惊。唯有一个春纤,她却是差点儿摔了茶盅,一时忙搁下茶盏,拉住通报的小丫鬟,道:“你这话又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
  那小丫鬟小娥便笑着道:“姐姐,这满府上下都传遍了呢。只是究竟是个什么人家,那大堂里头正说着,也没得立时传进来的,竟还不知道,只晓得是一等的官媒,必定是好人家哩。”
  “这么一个没影子的事儿,偏还传得纷纷扬扬。”紫鹃在一边听了一耳朵,不由笑道:“我看是你们闲得慌,没事儿忙,就越发要嚼舌根子了。”说着话,她便停下手中的针线,抬头看了黛玉一眼,见她也抬头看来,便起身从一个食盒里端出一碗杏仁露来,送到黛玉手边儿。
  这是惯常有的事,黛玉也不问一声,随意吃了两调羹,放下来道:“二姐姐今年也十六了呢。”女子十五及笄,迎春十六岁,正当时候,要说求娶一事,原也是理所应当的。春纤却知道,迎春的婚事并不在这时候,或许原本也有这样的事,只是书中删去不提。不过,也有可能是前头王夫人领着三春外出应酬,迎春方被人看重求娶。如果这么说,迎春的命运,是否会有改变?
  想到这一处,春纤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欢喜来,笑着道:“可不是,二姑娘生得也好,性子也好,最是温柔可亲的,不过腼腆了些,不知道什么人家有福能求娶了去呢。”迎春虽说是有个二木头的诨名儿,颇为胆怯懦弱,却生得丰润白皙,也是一副温柔良善的性情,又是大家千金,规矩上面再没错了一处的。要论说起来,也是极好的女孩儿。
  黛玉与迎春多年相处,自有一份情谊,又知她父母缘浅,十分不易,听得春纤这话,不由点头叹道:“在自家里,再是腼腆也是无妨的。好不好,总是自个儿家里。要是到了旁人家里,纵然外头瞧着千好万好,里头也少不得要受委屈呢。别的不说,只看凤姐姐就知道了。”
  她们这么说了一通,一边的小娥便越加有心,只将手上的活计一放,自去外头打探了一阵。春纤知道她,虽是才被拨进来的,却是这屋子里头头一个八卦之王,堪称贾府百晓生,这一出去,必定能探听到事情来,不觉也安心了三分。
  果然,不过一个时辰后,那小娥便笑着进来,已是将迎春之事打探个七七八八:“姑娘,这求娶我们二姑娘的是南安郡王家!”这一句话,就让黛玉放下书来:“南安郡王霍家?他家并不大出门走动,我只隐隐听过一耳朵,说是多不如从前。”
  “姑娘,那也是郡王家,可不比旁的地方。”小娥见黛玉有心听,越发欢喜,忙将事情细细说道出来:“且他家求娶二姑娘,却是为王妃嫡出的次子。那虽说不是嫡长子,却也十分体面呢。霍家又使了官媒上门,说得也十分周全殷切。老太太听说后,都唤大老爷过去细细问了一回,十分满意。只是女儿家尊贵,总不能一求就许了的,方没应下。”
  黛玉却不由微微蹙眉,暗想:二姐姐原是庶出,虽说性情容貌也是一等,却也并非出挑之极,并不如三妹妹能干。大舅舅并二表兄又都是寻常,父兄上头也没什么助益的地方。那南安郡王若是为庶子求娶,倒还相配。可为着王妃嫡子,哪怕是次子,这事儿总有些不稳当。
  春纤也是这么想,便问道:“这般诚心,难道前头二姑娘随太太出门应酬的时候,王妃便十分看重?怎么那时候没听到什么风声。”她说的话,也正是三姑娘探春心中所想:怎么我那时候没觉得那郡王妃看中了二姐姐?
  探春对迎春的婚事十分在意。堂姐妹自小儿一起长大,虽说彼此脾性不同,迎春却从来宽厚温和的,从没红过脸,情分自是厚重。她又是个有心的,细细一想,越加觉得蹊跷:二姐姐虽好,只是如今求娶女孩儿,多是头一样看嫡庶的,这个上面短了一头,再好的女孩儿也要次一等。再说,那南安郡王霍家虽多不如前,到底郡王家里,比自家强了许多,又不曾见那郡王妃与迎春多说什么话,怎么就看重了?
  她这一番心思,却无从说起,迎春自不必说,原是要避开的。惜春又太小,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情。那些丫鬟一类,说也也是不中用的。想了半日,探春便唤了侍书来吩咐道:“去请林姐姐并宝姐姐过来。”侍书应了一声,不多时,黛玉宝钗两人便一前一后来了。
  宝钗一入门,还笑着道:“好好儿又有什么事不成?”
  探春也不应答,只令人端茶摆了果子,便屏退了众人。黛玉便有所觉,也不吃茶,妙目一转,笑着道:“想是为着一桩大事了。”探春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一番忧虑说道出来,又道:“原本这样的事,我是不该多说的。只是二姐姐素来温良,大老爷那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贾赦是个什么样的,宝钗并黛玉心里明白,一句话就听出探春内里的意思来。
  “那郡王妃当真不曾多说什么?”沉默了片刻,黛玉先低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探春默默点头,道:“不过起头儿说了两句话,与我们一些子表礼,便没再多说一个字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同外头的,没得一求便应允的。方显得女儿尊贵。”宝钗知道些世情,想了想后便道:“且不说这事儿未必成的。纵要成的,总要打探打探,真有什么不好,遮掩的再好,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这话说的不错。
  黛玉却想:大舅舅未必着紧这些,真有蛛丝马迹,不看在眼中也是无用。只是这样的话,她也不好说出来,便想了想,道:“旁的我们无法,老太太那里多提二姐姐两句,使得老太太多过问几声儿,总能更稳当些。”
  探春并宝钗也都点头,再略说两句旁话,便是散去。
  黛玉回去与紫鹃春纤说了一阵,便有些郁郁,叹道:“这样的大事,按着规矩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心中着实不平。二姐姐素来安静自守,最是个省心省事的,偏大舅舅那里……唉!只盼老太太能多说一句话,总有个完满才好。”
  春纤点了点头,又想:虽说如此,可什么样的人家也比那孙绍祖强啊!再说,如今贾府正是蒸蒸日上,迎春要是能在这时候出嫁,也能更从容些。这么一想,这霍家倒未必不好了。
  然而,事实却猛然扇了过来。
  贾母自来精明能干,如今虽是做了老封君,但真个要做什么,却比旁人强出十倍来。当初郑家便是一则,如今迎春十分孝敬,又是孙子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女孩儿,她心念一动,也是使人探查了一回,不出两日,那官媒还没第二回 登门,她便打听到了霍家二爷霍长宁的缺陷——那原也是个读书上进的,早已进学,这两年却是越加虚弱,竟熬成了个病秧子,日日离不得汤药。
  贾母当即摔了杯盏,沉下脸唤了贾赦来:“二丫头的事,你是个什么打算?”
  “这郡王家有心求娶,倒也是我们家的脸面。儿子想着,不如许了这一桩婚事。”贾赦原就不甚在意迎春,并不曾使人打探,不过照着规矩面上暂时推拒了,心中倒是有六七分许了的意思。此时贾母问起来,他便也答得爽快。
  贾母拄着拐杖,狠狠敲了地面两下,张口便喝道:“糊涂!那霍家是郡王家,也不能拿一个病秧子来让我们家的姑娘做个冲喜的!”她这一声落地,贾赦先是一怔,后头面皮就有些紫胀起来,且生出三分气恼来:“二丫头的婚事,母亲已是有了主意,何必再问儿子?”
  “你!”贾母被这一句话顶得心肝儿颤,却又说不出话来。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祖母,原是隔了一层的,并不好直接做主的,这是道理。可被大儿子这么顶了回来,也实在没脸。
  “老太太!”鸳鸯原是在旁一言不发,只静静候着的,见着贾母气恼,忙端了一盏茶送过来,悄悄唤了一声儿。贾赦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上下一打量,才又转到贾母面上,道:“方才是儿子莽撞了,您也不必担心二丫头的事。这儿女婚事,我们做父母的,自然会筹划妥当的。霍家也好,旁人家也罢,总会与二丫头一个归宿的。”
  贾母听得这话,心里反倒打了个突,淡淡着道:“你有心就是。这霍家也不必一时就坚拒了,到底也算是旧日有些走动的世交人家,总要留一丝余地。他们家真是有心,自然会来说个明白。”
  贾赦应了一声,便是告退走了。
  贾母才叹了一口气,转头与鸳鸯道:“二丫头的事,怕是要艰难了。”
  第九十九章 两姝劝春纤说艰难
  鸳鸯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是带着一点子笑,柔声劝道:“老太太何必担心,大姑娘原是好的,出去一回便有求娶的,后头一家有女百家求,再没得挑不出个好的姑爷来。”
  贾母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只揉了揉额头,闭目斜躺下来。鸳鸯看着,忙悄悄取了一件小被搭在贾母身上,自己则坐到一边儿,暗想:老太太素日极有见地的,大姑娘的婚事怕是真个艰难了。
  她这么想着,贾府上下人等听到了风声的,也都存了这么一个心思,传来传去,连着迎春处也听到了。那迎春虽说是个软糯性情,到底干系人生大事,又素知父母待她冷淡,并无怜惜,心里不免有些辗转反侧,面上也露出一点痕迹来。绣桔知她的心思,便打发了旁人,与迎春道:“姑娘要是心底存了事,平白在屋子里呆着也是没趣儿,不如请三姑娘、林姑娘并宝姑娘过来说话,也是能散散闷。”
  迎春有些心动,转头却又觉得羞惭,并不能张口说出那样的事来,便要摇头。谁知司棋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张口直说了出来:“姑娘何必瞒我们,原是担心大老爷大太太那边儿做了主。说与我们,我们虽是无能,好歹能说两句散闷的话,出个主意。”
  “这样的大事,我又能说什么?原是父母之命罢了。”迎春听她这么说,不觉粉面微红,却又慢慢低下头去:“也不必找三妹妹她们,都是女孩儿家,说这些反倒没脸。”
  “姑娘。”司棋性子刚强,虽知道这话有理,却并不服气,正要说话,外头却有小丫鬟通报,道是探春、黛玉来了。迎春三人便压下这话,绣桔更迎了两步,笑着道:“三姑娘,林姑娘。”
  探春笑着应了一声,黛玉却微微蹙着眉,只点了点头,并不应话,将迎春细细看了几眼。迎春便笑着道:“林妹妹这么看我做什么?”说着又让座儿。边上绣桔心思细敏,忙令取来茶果,司棋也忙亲自倒了两盏茶送了过去:“姑娘吃茶。”说话间,已是将旁的丫鬟婆子都挥退。
  黛玉瞧着不由暗叹,这两个丫鬟都是灵窍知机的,偏二姐姐却是这般疏简无为。她心里这么想着,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口中道:“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得细看二姐姐一回的。”
  迎春不过软弱省事了些,并非那等愚笨,听得这话,她便心中一动。只是素日性情在那里,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停了片刻也就道一声:“林妹妹,说一句实在的话,这样的事,我又能说什么去,不过父母做主罢了。”
  “二姐姐,虽然父母做主是真,却也不能听凭了去。”探春原在一旁坐着,听得迎春这话,不由扬眉道:“终身大事,怎么也要筹划一番才是。设若有什么不好,老太太总也能主持一二的。”
  迎春便垂下脸去,并不言语。
  黛玉看她这么一个形容,咽下叹息,只与探春对视一眼,才低声劝道:“是啊,二姐姐总要有个主张才是。这一回不好倒也罢了。后头哪里能都如此了的?若是能求了老太太,细细寻出一户好的来,岂不是更和洽?”她心里明白,迎春婚事若是让大舅舅做主,只怕十有七八没得好结果,纵有一二巧合得了佳婿,大约也是错有错着。却不如外祖母寻摸出人来,纵有一二不合意的地方,大体儿却不会错了格子。二姐姐又素来好性子,只要照着规矩来,总还能过日子的。
  她这么想,探春听得也有些意动,暗道:这却也不错,虽说难办了些,可要是真个成了,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合宜些。到底二姐姐性子摆在那里的,原就安静的性子,哪能一下子就能争出头去!由此,她便也点了点头,道:“林姐姐说得是,二姐姐不妨求一求老太太,要真的能成,这事儿便能齐整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断乎不能择了那等不知礼的,多半是老亲世交,也算的规矩人家。这样二姐姐过去,执照着规矩做事儿,便也不会错了格子。”
  “可、可是,这样的事,我又如何与老太太说去。”迎春听了一阵,面皮已是泛出桃花来,撇过头去,恰露出一段粉白脖颈:“哪里女孩儿家说及这样的事来!”
  探春并黛玉一时都沉默下来。身为世家千金,大家闺秀,她们如何不知道这样的道理,如何不知道这是为难迎春。可要真的听凭父母之命,迎春所托非人,后半生又怎么过!她们未婚女儿却忍羞前来细说婚姻之事,不过是认定了这是迎春挣命的时候,关心所致——要不然,宝钗如何推辞了去?不过是这事儿不好说,也难成事罢了。
  司棋性子却是刚强,听了这么一回,反倒往前一步,道:“姑娘,林姑娘、三姑娘原说的不错!这样的大事,事关姑娘终身,怎么说不得了?老太太又不是旁人!今番大老爷可是想许了这一门婚事的,只是被老太太拦了下来!老太太能拦一回,能拦三回是回不成?倒不如早将这事儿定下来!”
  “正是司棋说的,二姐姐,我们虽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并不好谈及大事儿。可要是半点儿不说不做,日后纵然后悔,也是晚了。”探春点了点头,又见黛玉神情默默,便接下来道:“我本想得与林姐姐不同,却是想二姐姐托凤姐姐一回,将那人家都细细探查清楚了,若是不好,不管什么手段及早拦下。若是好的,再一一筹划,各个击破,总心中有数,行事有度方好。二姐姐细想,这般何等劳神费力,且又未必能得好结果,倒不如林姐姐所说,竟是请老太太掌一掌眼。”
  迎春听得这一番话,心里也有几分软活,又觉违逆尊长,又失了规矩礼数,且自己所求不过一个安稳,并非难事,思来想去,她心中且有七八分听凭了去的意思。只是碍于探春、黛玉一片好意,也不好当面驳了去,便道:“我再想一想罢。”
  探春黛玉听得这话,心里无法,略说了几句旁样话,便也都起身告辞,心里却有几分闷闷不乐。及等各自回了屋子,探春是闭目不言,黛玉却不免将这事说与紫鹃、春纤,又叹道:“二姐姐这般绵软,竟连一丝儿挣扎的心也没有。我与三妹妹见着,也是无法,只得回来了。”
  “姑娘何必担心,总有老太太呢。”紫鹃取了一盏核桃露与黛玉,一面道:“再说,二姑娘说得也是不错。到底她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要明白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也不好听。”黛玉也只得点头。春纤看她点头,心里一紧,忙道:“如今若不说,只怕日后受饥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