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啊——走水了,快逃!”
  霎时间,三桅朱漆大舸上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幽暗的舱楼霎时明辉大盛,各屋的灯火接踵亮起,砰砰砰的摔门声与哒哒哒的步履声搅成一团。
  原本沉在梦乡中的贵族公子女郎,纷纷在自家护卫侍婢的拥护下逃往甲板。每个人脸上均是惊慌失措的神情,身上的衣着也多是凌乱,哪看得出白日里那番华美不凡的气势。
  不过,眼下已是顾不上这些琐碎之事了,众人齐齐转头望着船尾,只见一阵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第一百零七章 从何而来归何处(下)
  秦四郎也随护卫匆匆赶往甲板,比起他人纷纷整衣拢发的狼狈模样,他的衣着还算整齐,只是走得匆忙,一头墨发尚未来得及束起,就这么松松的散在身后,夜风拂过,宛如飞瀑。
  被楼管事等人紧紧拥簇在其中的秦四郎,不似旁人呆若木鸡般瞪着冒出滚滚浓烟的船尾,隐隐含忧的目光左右晃动,四下搜寻,终于是在他身侧不远处的人堆中,望见了崔莞。
  通明的火光中,崔莞素白的小脸上浮满了惊惶,可遥望舱房的双眸,却似一泓深潭,沉静无澜,根本看不出半点慌乱迹象。
  秦四郎不由记起方才匆忙撤离,一行人经过木梯时,他便看到崔莞所居之处门户大敞,屋中未见半个人影……
  温润的墨眸轻轻一眯,他又探了一眼,可惜,崔莞已垂首敛目,缩着身子退到一旁,再看不出一丝蹊跷与端倪。
  四周奔跑的人影渐渐少了,由于上下船所用的踏板入夜前便被收起,加之事发突然,一时间船主还未差人将踏板落下,暂且无法上岸的众人,只能一同挤在甲板上。
  所幸这艘三桅朱漆大舸高大宽敞,登船之人亦不算多,一时倒也不觉拥挤难耐,不过,原本整齐摆放在甲板上的帷屏长几,倒的倒,翻的翻,一地凌乱狼藉。
  不少惊慌失措的姑子女郎已是捂脸低低呜咽起来,而尚存几分理智的公子郎君则频频差家仆去寻船主,让他尽快落下踏板好弃船上岸。
  秦四郎也差了一名护卫前去查看情况。
  一阵阵低泣与焦躁的咆哮声中,退到角落里的崔莞低眉顺目,静静地站在阴影中,等待一场好戏开场。
  “诸位莫慌,诸位莫慌!”
  少顷,身形略显圆滚的船主自船尾一路小跑而来,边跑口中还边嚷嚷:“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啊!”
  他奔到秦四郎面前,一张讨喜的圆脸被浓烟熏出几块乌黑的印记,东一块西一块的,再被满头大汗这么一浇,糊成了一片,颇为诙谐。
  不过,此时却无人觉得可笑,一道道急切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圆滚的身影上。
  “怎么回事?”
  “那浓烟滚滚的,怎可能是虚惊?”
  “是了是了,你这船主,莫不是怕我等弃船,毁了你的生意,便故意说是虚惊罢?”
  “可憎,快些让我上岸!”
  此次登船的行客,大多都与秦四郎一般,是出门游历的年轻世家子弟,均想趁着寒冬之前赶往齐郡,等待稷下学宫开讲这一盛事。
  年少之人,心性难免浮躁,加之又攸关性命,受旁人点拨两句便按耐不住,失了理性,不管不顾的叫嚷怒吼,根本不予人开口的机会。
  眼看众怒汹汹,本就大汗淋淋船主又唰的一下,泌出一层冷汗,他苦着脸,一双细小的眸子眼巴巴瞅着秦四郎,满是求助之意。
  秦四郎浓眉紧紧一蹙,淡淡扫了一眼群情激昂的情景,终是如船主所愿,开口扬声道:“你且先说说,此时情形究竟如何?”
  温润清朗的声音,宛若潺潺流水,淌过众人一颗一颗急躁的心,聒噪刺耳叫嚣声霎时减弱了几分。
  看着一袭衣着整齐,神情从容的秦四郎,同为世家子的青年男子面上俱是涌出一似燥热,垂敛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丝赧意。
  他们皆出士族,自幼便习得君子之行,当以静修身,以俭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任凭山崩眼前,地裂足下,也当从容应对,不失分寸。
  可方才……
  愈想,众人心中愈是羞愧难当,一时间,喧嚣的人语慢慢消散于风。
  见此情形,白着一张圆脸的船主,心中大大的松去一口气,看向秦四郎的目光透出感激之色,继而急急开口说道:“船上并未走水!”说着生怕众人不信,他指着船尾连比带划,又大声解释道:“今夜风急,吹落了一盏悬在梁上的灯笼,恰好坠在昨日被细雨打湿,尚未干透的柴堆上,这才引来虚惊一场,诸位郎君姑子若不信,可遣人前去船尾一观便知。”
  船主的声音远远传开,响亮彻耳,在场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高悬的心也均是缓缓落下,但亦有少许仍心存疑忌,神情惶惶之人。
  就在这时,秦四郎差往船尾查看的护卫匆匆回禀,所言与船主如出一辙,而其余遣出的家仆也随之赶回,自是无异话。
  如此,众人才算是信了这番言语。
  刹时间,吁气拍膛之声此起彼伏,甚至还夹杂一两句喜极而泣的喃喃低语。
  由始至终,吵喋不休也好,喜极而泣也罢,崔莞均恍若未闻,一直静静站在角落的阴影中,不曾令人留意半分的脸庞上,是如月华一般清冷的神色。
  应该快了罢。
  她抬眼扫了一下正逐渐返回舱房的众人,捏了捏蜷曲的素手,慢慢跟上。
  可还未走两步,崔莞眼前突然笼上一片暗影,她心中一惊,止步抬头,入眼却是一双微微眯起,幽光流转的墨眸。
  “阿挽看起来心智颇坚,想必定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了。”
  清朗的声音,如春风一般拂入崔莞耳中,她的心却止不住狂蹦乱跳。
  他知道了?
  不,不会,此事干系重大,所知之人越少,便越稳妥,卫临应当心中有数,即便要禀明,也是事后。
  即便心中百转千回,不过也是瞬息之间,崔莞强忍下望向卫临的冲动,平静的迎着秦四郎清冷的目光,唇角微启,正要应声——
  陡然,渐渐复于平静的舱楼猛地传出一声尖利叫声!
  这声音起得突兀,又尖又利,刺得临近之人耳中阵阵生疼,原本步履轻松的众人顿时大惊!
  人群中,一名身着橘黄衣裙的女子,面容上更是一片骇然,她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急急冲向舱楼。
  而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几名年轻的小姑子,其中有一人,正是吴汐。
  “女郎,女郎!”冲在最前的女子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快步入屋,可当她焦急的目光扫过那张铺着软缎华绸的木榻时,整个身子蓦然一颤,僵在了原地。
  “阿薇,阿薇,你可还好?”
  随在后方的姑子们也急急冲入了屋……
  ☆、第一百零八章 哪枝梨花压海棠(上)
  一入屋,吴汐与林氏三姑子等几名少女,与那先一步入内的侍婢一般,陡然僵住了身子,一双双瞪圆如杏的眸子中,惊愕,骇然,一一闪过。
  “啊——”
  林三姑子难以自抑的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掩脸,想也未想便转身往外冲。
  她这一嗓子,惊醒了屋内众人,好几名随行而入的小姑子也纷纷掩脸往外跑去。
  吴汐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好似痴傻了一般,呆呆望着榻上那两具白花花交叠在一起的躯体。
  怎会这样?
  怎会这样?
  她虽暗中给那少年送了信,可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吴氏!你站着做甚?还不快滚出去!”盯着脸色发白的吴汐,那名身着橘黄衣裙的侍婢强忍着心头的惊惧,冷冷地叱道:“吴氏,你出去后,且管好自己的嘴!”
  她是周薇的贴身侍婢,服侍周薇已久,自是清楚,此事断无瞒下的可能了,即便吴汐守口如瓶,方才闯入屋的几名小姑子,除去林氏三姑子外,其余几名的嘴怕是封不住。
  这声叱喝,无非是虚张声势,想必,如今外头已经传开了。
  越想,那侍婢的心便越凉,急急将吴汐驱出屋后,她反手将门锁死,满目阴冷的冲上前,对着瘫软在地的另一名侍婢“啪啪”便是两下重重的耳光!
  地上的侍婢浑身一颤,呆滞的目光倏然清醒过来,她抬头一看,眼泪唰唰便往下落,“兰央姐姐。”
  名唤兰央的侍婢探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目光如刃,狠狠剜在那张又红又肿的脸庞上,咬牙恶狠狠的道:“昨夜不是你当值?你,你是怎么当值的!”
  “我,我……”那侍婢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又不敢挣扎,哭着辩解道:“昨夜入夜前,女郎便将我遣出屋了,我,我真不知……”
  她亦是迷迷糊糊中惊醒,慌乱间随众人奔到甲板后,方记起女郎还在屋内,当下便软了双腿。
  需知,家仆背主弃主,那可是当场打死也不为过的罪责啊!
  因而万分惊惧之下,她根本不敢声张,只期盼着女郎自行奔出或是兰央已经将女郎平安带出。
  待走水一事查清,她又急急冲回舱房,结果却亲眼目睹了这样一番骇人景象,又惊又怕的,便抑制不住尖叫出声……
  “胡说!女郎最是怕黑,每夜无人当值便难以入眠,怎可能将你……”兰央话说到一半便哽住,她这才想起,自家女郎仍赤条条的躺在榻上,躺在一个光裸男子的身上!
  兰央撒开手,转身冲到木榻前,只见周薇侧首趴在一个光洁白皙的胸膛上,粉面含春,一脸娇媚之色,嘴角轻翘,睡得正酣。
  至于那名被周薇压在身下的男子,面容五官恰好被周薇散乱的黑发所遮掩,令人一下辨认不出究竟是谁。
  不对!
  兰央遽然想到,即便女郎当真…事后累极昏睡,走水时的喧嚣未被惊醒,但琢儿尖叫时在屋中,就在榻前,女郎怎可能仍是不醒?而且那男子也同是神智昏昏。
  兴许,女郎是被人算计了!
  想到此,兰央双眼猛然一亮,回头对仍呆坐在地上抹泪的琢儿低声喝道:“蠢货,快去取凉水来!”
  琢儿顿了一顿,对上兰央阴冷的目光,惊得连滚带爬奔向舱房另一侧的而室中。
  周薇所居的舱房虽不似秦四郎,在最顶一层,却也是二层中最宽敞的一间,屋内还带着一间小小的耳房,以做梳洗沐浴之用。
  琢儿顾不得脸上的伤痛,端起盛有小半盆清水的黄铜盆便急急往外走,待她到木榻旁时,周薇已被兰央从那男子身上挪下,软软的躺在榻沿边上。
  见琢儿过来,兰央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咬牙说道:“泼,将女郎泼醒!”
  “兰,兰央姐……”琢儿手一软,险些将手中的铜盆跌落,她堪堪止住的泪水再度涌出,惊慌地摇头,“琢儿不敢。”
  “你若不泼,谁都逃不掉!”兰央深吸一口气,“泼!”
  琢儿此时心中悔恨交加,若昨夜她不曾听女郎之言,远远避开,眼下也不会有这端祸事!
  横竖都是死,只盼女郎看在平日里她忠心服侍的份上,抬手饶过家中父母兄弟。
  琢儿绝望的双眼一闭,将那半盆凉水猛然泼向甜睡中的周薇。
  “啊!”
  周薇浑身一颤,惊叫一声,猝然睁开双眸,却一不小心自榻沿翻滚跌落,兰央急急上前将她扶起,将取在手中的帛披罩在那光滑白腻的**上,低低唤道:“女郎。”
  “是谁?”周薇方从梦中醒来,尚未清楚当前的形势,只觉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漫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她何曾受过这样凉水泼面的羞辱。
  待她看清琢儿手中的铜盆,当下扬手,狠狠的甩出一巴掌!
  只听“啪——”“哐当——”接连两声脆响,琢儿噗通一下,双膝跪地,捂脸泣道:“女郎饶命。”
  “贱婢!”周薇狞着脸,又一次扬起手,却被兰央一把握住,“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