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不敢。”孙太夫人端坐如松,“您是大都督身边的心腹,想必在军中亦有官职,老身眼下不过是个市井间的平民妇人罢了,何德何能敢受您的礼。”孙太夫人一笑,语带深意的问,“莫非这滁州还认朝廷的诰命不成?”
  对这番含讥带讽的话,从安早就有所预料。孙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不会认为这种事是喜从天降,赶上来巴结。他亦知道孙太夫人既然能如此平静的唤自己进来,想必孙家是商量出主意了。此时这番问话,不过是想要个答案。
  来之前李廷恩早就有交待,从安此时并不觉得为难,神色坦然的道:“小的出门之前,大都督曾有话交待。”见孙家众人面上虽是一副沉重,却俱有一丝异动,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大都督说,眼下暂且委屈姑娘,待时机一至,三媒六聘绝不会或缺一样,亦会昭告天下,西北李朝泽已有元配发妻!”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而一直静默的孙青芜更是愕然抬头看着从安。
  孙太夫人语调有些发颤,“你们大都督,果真如此交待?”
  从安就笑,“太夫人,这等要事,小的怎敢胡言乱语。”
  孙家人却依旧有些不信。
  李廷恩将来会是什么身份,青芜又是如何与他有了同床共枕之缘?这样的情景下,别说是如今,就是以往,谁又会将正室的位置给出来?
  孙太夫人扪心自问,饶是孙家一贯处事厚道,若事情发生在自家儿孙身上,她是不会答应人进门做元配正室的。
  最后是孙大爷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神色端沉的望着从安,“在下记得,李大都督早已与先文忠公的孙女定下了亲事。既如此,如何还能许在下胞妹正室之位,莫非平妻不成?”
  此言一出,孙家人的目光又不善起来。
  从安泰然自若的道:“您说笑了,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一言九鼎,又怎会以平妻之位来敷衍塞责孙姑娘。”他停了停,语意有些含糊,“至于姚家的亲事,实不相瞒,早已生了变故。只是此事乃大都督恩师做主定下,即便大都督对姚家仁至义尽,此时想要解除婚约仍旧有些周折。况大都督忙于军务,即将兴兵攻打河南河西一带。是以……”他面色诚恳的望着孙大爷,语调殷切,“还请您见谅,静待良机。”
  听到河南河西几字,孙大爷心中打了一个突,面上不动声色的道:“有件事,大都督想必不清楚。孙氏南迁之时,还有几房族人留在河西,在下三叔他们,仍在大燕的朝廷留有官职。”
  “原来是此事。”从安心下满意孙大爷的坦诚,语调平和的宽慰,“孙大爷不必忧心,大都督既有意以孙姑娘为正室,旁的枝节自然都已明白。”
  看从安神色不似作假,孙大爷心中一块重石落了地。
  他原本是想牺牲幼妹,为家族谋一个复起的机会,哪怕是日后丢掉一些清名。谁想李廷恩竟肯让青芜做正室原配,那一时听到这话,他当着是喜意如潮。只是留在河西的族人,依旧让他难以安心。可此事,不能瞒亦瞒不住,不如提早揭破。方才他故作沉稳,实则手心已满是冷汗。好在终究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这会儿,便只差个凭证了。
  孙大爷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大都督事事都虑的周到。既如此,在下冒昧问一声,大都督想要聘我孙氏九娘为正室,可有凭证?”
  婚姻之事,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定的。若到时李廷恩改了主意,他们孙氏却以姻亲的名义投效,事后岂非叫全天下的人看了笑话。
  从安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此乃大都督亲笔手书,上有大都督印玺。”
  孙大爷将书信接过,展开一看,字如龙钩铁划,含着一股锋锐之气。
  一纸书信,只有寥寥数语。
  “泰和二年正月十九,李朝泽求娶孙氏嫡长孙女为妻,以结百年之好。勿谓世事,立此为证。”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印玺,分明是李廷恩调兵的将印。
  ☆、第6章 夜问
  孙家几兄弟看过书信后,又将信递给孙太夫人。
  孙太夫人颤抖着接过信,终于觉得有些释然。她不如孙大爷想的周全,更多的是庆幸幼女不用委屈去给别人做妾室。
  既然一切交待清楚,从安便要着手办后头的事情。
  “大都督有交待,将来便是姻亲。桂花坊虽算安乐之所,对孙大爷养病却不是上佳。还请太夫人带着家里人移居芙蓉坊的东大街。大都督在那儿置办了一座宅子,郑氏的七公子已在那里等候为孙大爷与几位侄少爷诊脉,另有护卫仆从,俱已打点妥当。”
  孙太夫人有些不悦,“我们就住此处……”
  “大伯母……”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四爷忽道:“大伯母,大都督一片美意,既已定下亲事,咱们又何必拂了大都督的心意。”
  孙太夫人素知这侄子心有丘壑,比长子虑事还要审慎,沉默片刻,再看看长子咳嗽不止的模样,以及目中隐藏的赞同,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
  “好,有劳你了,老身这就带着儿媳们收拾东西。”说罢并未耽搁,起身去打理行囊。
  孙家一路行来,该变卖的,能变卖的都已去了七七八八,不过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从安在金甲卫的护送下到了在芙蓉坊的宅子。
  这栋宅子原本是一个郡王妃陪嫁,亦是七进大宅,因滁州以前少权贵,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郡王妃,哪怕这栋陪嫁宅子一直蒙尘,那郡王妃甚至不曾住过,当初圈建时依旧圈了上百亩地进来,后院连着两个大花园,水榭船坞,山林庭院,□□俱全。孙家这点人扔进去,连个影都见不着。不过孙太夫人路上时提出将其余的族人都一道带走住下,从安从善如流,如此七八房人分一分,宅子便有些活气。
  亲眼见着郑七给孙大爷诊脉取药,又看孙太夫人与孙大夫人等手腕伶俐,很快就将随从护卫,侍女仆妇等一一分配打点妥当,从安又叮嘱负责保护孙家的虎嵩几句,便先回去戴家禀告李廷恩。
  “孙大爷的病情是被耽搁了,郑七公子的意思,他只能开些药给孙大爷先调理调理,若要断根,只怕要请钟道长过来。”想到钟道长每次出手的代价,从安都想撮撮牙花。
  将一篇加急军报放在身边,李廷恩提笔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回西北,护送钟道长来滁州。”
  从安接了信出去。
  书房中还有几个幕僚,亲眼看到这番景象,心里都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李廷恩把加急军报重又拿在手中看过,与幕僚商谈起军务。
  夜色渐浓,李廷恩看看时辰,令人备了些点心,让幕僚们先去隔壁暖阁歇一歇。他独自坐了片刻,起身从个落地绘五彩美人游乐象瓶中抽出一卷画。
  画上结着个鲜红明艳的如意同心结。如意同心结编的并不如何,细看丝线间还有些歪斜,最后垂下的缀缕用金线强制绑在一处,看上去让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李廷恩眼中涌起一丝阴云。
  他将同心结结下,展开了画卷。
  眉宇间隐含贵气傲然的女子穿着一身飞扬红衣骑在马上,她的背后是茫茫黄沙,萧萧瑟瑟。可她手握金鞭,唇边一丝笑意让那张面庞分外明艳,让整个荒凉的场景都瞬间生动起来。
  李廷恩还记得自己作画时的情景。
  杜玉华一路护送,眼看要到西北的时候,自己与她却因被人袭杀而同护卫女兵们失散。自己后背中了一刀,伤的神智全无,杜玉华用仅剩的一匹马驮着自己在沙漠中走了两日两夜,将所有找到能入口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草根,都给了自己。好在后面赵安等人及时寻过来,两人才侥幸保住性命。那时杜玉华浑身严重脱水,几成人干,又一直没有进食,加上烈日炙烤,连钟道长等都弄不明白为何她竟能在茫茫大漠中撑下来,还成功保住自己的性命。
  后来自己问她是怎样支撑下来的,她说因为你是李廷恩,所以我得让你活着。自己又问该如何谢她,她只是一挑眉,说你是探花郎,文武双全,我不想学你的剑法,也看不懂你的文章诗词,不如你给我画幅像罢。
  于是有了这幅美人图。
  这幅画她视若珍宝,一直放在身边,却留在衡谷之中,还用一个自己与她一起联手编织的如意同心结系上。她亲手放的一场大火没有将之烧毁,画被有意倒扣在一个铜盆之下保存起来。
  可到了此时,费尽心机留下一幅画,又有何益?
  一个留画,却戮我族人,残我亲朋。一个送画,偏借我之手复母族之仇,系一切因果。你们杜家女,到底当我李廷恩是什么人?
  李廷恩压下心底淡淡的怅然和厌倦,神色如常的令人送来火盆,将画丢入火中,漠然的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一个人在书房中呆了一会儿,听着隔壁幕僚们小声的谈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
  “来人。”
  从平进来,“大都督。”
  “备马。”
  这个时候,军营中又无大事。从平略觉诧异,依言点了亲卫。直到见李廷恩并没有出芙蓉坊的意思,而是直奔东大街,顿时了然。
  孙青芜正在孙大爷屋里看着他喝药。
  见到孙大爷换到一个舒适的环境,先前服了一碗药后脸色就红润了些,心中十分欢喜。
  孙大夫人脸上也是喜气洋洋,一面看奴仆们的名册,一面道:“七公子说了,再吃几服药,你大哥的咳嗽都能好许多。”
  看到妻子幼妹乐融融的叙话,孙大爷即使仍有隐忧,唇边依旧释出一抹笑意。
  管事的仆妇急匆匆进来请安后道:“大爷大夫人,大都督来了。”
  屋中的说话声立时消失。
  孙青芜诧异的站起身,有些惊慌的问,“他,他怎么来了?”
  孙大爷垂下眼帘,低声呵斥她,“你与他已经私下说定亲事,他为何不能来,你慌什么?”
  孙大爷吩咐青芜在内院等着,又让妻子去置备桌酒宴,起身出去见李廷恩。
  “大都督。”孙家几兄弟给李廷恩问安。
  李廷恩放下茶盅,像是没看见孙二爷身上蒸腾的怒气,坦然道:“请坐。”
  看李廷恩一副主家做派,孙二爷热血上头,冲口道:“大都督这么晚过来,莫非是后悔送了这栋宅子。既如此,咱们孙家人搬出去就是。”
  “伯嵻!”孙大爷喝斥他一声,转而对李廷恩赔罪,“二弟年少气盛,还请大都督恕罪。”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看了孙二爷一眼,淡淡道:“年过二十尚如此气盛,若今日不是我,你会是家族罪人。”
  孙大爷与孙四爷心中一凛。
  孙二爷气炸了肺,“你……”他话说未说完,就对上李廷恩锋锐如剑的目光,不知为何背脊窜上一股凉意,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孙三爷赶紧上前拉他,满脸敦厚的笑。
  孙二爷气咻咻坐下,低声嘟哝,“拉我作甚,你不是也说要给他个教训,见着人就软了怎的?”
  孙三爷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看孙大爷被气的又咳嗽起来,孙四爷只好站出来打圆场,“二哥一贯性情冲动,又最疼爱青芜,还请大都督饶他一回。”
  李廷恩目色一动,看着孙四爷。
  孙四爷坦然的任凭他打量。
  片刻后,李廷恩收回视线,并未再纠缠孙二爷失礼的事情,沉声道:“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青芜。”
  三更半夜的过来要见别人家里的女眷!
  这回不单是孙二爷,就是孙大爷都有些面色不悦了。
  若青芜是去做妾室便罢了,既然李廷恩遣人许诺青芜会是正室,那么孙家与李家就是正经的姻亲,虽说地位有高低,孙家难免低头,不可能真当李廷恩是一般的女婿教训,可李廷恩这样提出要见青芜,分明是不将孙家放在眼里!
  孙大爷开口就要拒绝。
  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李廷恩解释了两句,“令妹心思敏慧,我聘她为正室之事,只怕在她看来,仍旧会有顾虑。我有几句话,想与她说明白。”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你们若不放心,可令人候在近处。”
  孙大爷仍觉得有些不妥。既然幼妹做了正室,他就必须要为她尽量将规矩地位立起来。
  孰料孙四爷这回抢先一步道:“既如此,还请大都督在园中与妹妹相见,在下会令侍女们站在廊下。”
  “好。”李廷恩看了一眼孙四爷,起身在下人的带领下先一步去了花园。
  “四弟,你为何要答应让他见青芜!”
  “二哥。”孙四爷看到孙二爷气急败坏的模样,摇头道:“事到如今,见一见又如何。青芜注定要嫁给他做正室。以他将来的身份地位,纵然是祖父他们还在之时,也没有法子为青芜撑腰。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与青芜私下多些相处,只要不过分逾越,传出去坏了青芜的名声,又有何要紧。”
  “可是……”孙二爷想要反驳,却找不出理由。
  孙大爷听完这番话就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看他对青芜如何?”
  孙四爷苦笑,“眼下哪里看得出来。若说他对青芜一见之下便动了真情才要聘为正室,可他今日对咱们几兄弟的态度,分明是依旧当了臣属。若非如此,又实在难以明白,他为何要以军印立下诺书。再有,我闻听他早年曾为抗击流匪不惜水淹宗祠,带伤率领百姓守护县城,至今毁誉参半。姚家在京中四处辱他名声,骂他乱臣贼子,姚家下狱后,他将人救出京城,送往西北,如此看重却在姚家临阵转道后就此丢开不惯,有人还传言,李廷恩曾对家人臣下发令,自此不以姚家为姻亲往来,可他又一直都未宣告解除婚约。人皆夸他重情重义,爱民如子,一年半前梧州的雷高明以全城百姓性命相胁,扬言他若敢攻城,必火烧州城,还将百姓立在城墙头抵御神武大炮,谁知李廷恩只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令人发了一篇雷高明的罪状,就下令攻城。城墙上千普通百姓死于炮火之下成了一滩肉泥。事后有人痛骂李廷恩,李廷恩不为所动,偏偏又下令麾下将领不许去寻那些作诗辱骂自己的士子麻烦,还在城外立了个祭祀的祠堂,带头祭奠那些死去的百姓。”
  这样一个行事时时出人意料的人,你真的难以看穿他心底的想法。
  孙大爷叹气,“既如此,咱们权且抛开规矩,为青芜着想罢。”
  他也是个男人,很明白若无娘家撑腰,女子将来一生过得是否幸福,只能依仗夫婿的爱重。而李廷恩往后的身份,注定青芜的路更难走。至于所谓的规矩名声,比较起来,反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