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崩塌的天秤
  如果天秤失去了平衡,向其中一方倾斜,那将会產生多大的改变?
  穆楠想拿起晒在阳台上的袜子,高度似乎还差了一点,他颠脚只能勾到一点点。
  平常都是前一晚褚凡帮他收进来,但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所以晒到今天早上才完全乾透。
  他又将身子前倾,差一点就能勾到了。
  背部突然传来温暖的体温,褚凡一手搭上他的肩,伸手一下就把袜子给拿了下来,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穆楠惊吓地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醒了?」
  「想一起吃早餐。」
  褚凡伸手摸了穆楠的头发,抓出一小搓灰尘。
  「沾到了。」
  「喔,谢、谢谢。」
  穆楠乾笑地躲开他,装做没事的跑进房间换衣服,但尷尬的举动全被尽收眼底。
  没办法,从那之后他好像一直无法用正常的眼光看着他。
  『看看我好吗?』
  他忍不住地不断去揣摩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他看他,还是那个看指的又是某种更深层的意思?中文的博大精深令他头痛。
  隔天他去找小林时,本来没想特别说出来,但一不小心就被套出话来,小林和何西便开始逼问他细节。
  『果然酒醉是很好发挥的桥段啊,我去拿笔写一下。』
  『别再把我当你的素材了啦,我会生气喔。』
  小林慢悠悠地走进房间,何西撕开手上布丁的包装纸说道:『习惯就好,她也很常把我们两个相处的事情都写进去。』
  穆楠沉默了许久,最后抬头看向何西:『你们认识多久才在一起的?』
  『有好几年了吧,而且她离开后有好一阵子没有联络。』
  『那为什么又联络上了?』
  『缘份?开玩笑的,是我无意间知道她的近况,自己去约她的。』
  她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镜轻笑,何西的打扮比较中性,加上人又长得更高一点,从外表也许多少看得出来她的性向,不过之前听说她本人好像只谈柏拉图式的恋爱,不希望有情慾的关係,和整天只想着写作的小林相比,两人在一起算是挺合适的。
  『你那时候就喜欢她了?』
  『没有,一开始只是当朋友出来聊聊,后来才喜欢上她。』
  她走到垃圾桶前将吃完的布丁盒子丢掉,盯着房间门口说道:『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那时候没有找她,现在也许也不会在一起。』
  何西转头,和穆楠对上眼,她的眼睛很细长,眼神锐利而坚定:『所以我觉得缘份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如果说何西和林恩的缘份,是从一通许久未见的联络开始。
  那穆楠和褚凡的缘份,也许在更早之前,在那个体育馆时,自他走过去向他搭话的时候就开始了。
  缘份只会带来连结,但是这份连结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关係,也许一部分是命运,但更有另一部分也是个人的造化。
  因此人才终究无法逃避自己的情感,只因那是最原始的、从心脏深处诞生出来的火花。
  他抬起头看向坐在餐桌对面的褚凡,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认真地看过他的脸。
  褚凡的肤色白皙,平常几乎都待在室内,但个子挺高的,应该是先天基因的优势,瓜子脸的脸型看起来很小,眼睛也是属于狭长的类型,是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对视的时候会让人有被吸引、诱惑的感觉。
  相较他的瞳孔是深茶色,褚凡的瞳孔又更深了一些,更接近于墨黑色。
  他的肩膀也比想像中来的宽,现在小孩普遍都长得这么好吗?他疑惑着,
  褚凡笑起来其实特别好看,一不小心就会被勾了魂的感觉,他只有看过几次,然而似乎这在朋友群间更加稀有罕见的。
  他一时盯的出神,眼神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哥,你有听到吗?」褚凡上半身越过餐桌,直勾勾地盯着他。
  「有,我听到了,刚刚在恍神。」
  穆楠紧张地退开,埋头一口塞入早餐煎的培根,吃得太急还差点噎到的拍着胸口,拿起一旁的咖啡把碎肉压进去胃底部。
  褚凡放下碗筷,以一种极为认真的眼神看着他:「哥。」
  他抬头,嘴里还咬着煎蛋。
  「上次我不是喝很醉吗?」
  「嗯。」
  「我那天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穆楠差点又呛到第二次,他的语气不自然地带点迟疑:「没、没有啊。」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你到家就睡死了啦。」
  他赶紧吃完站起身,将盘子放到厨房:「再麻烦你帮我洗,我先出门囉。」
  「好。」
  他慌慌张张地衝进浴室洗漱,然后走到客厅拿起包包走到玄关:「走啦。」
  「路上小心。」
  直到走下楼他的情绪才恢復平静,忍不住叹气自言自语:「突然好像不知道怎么相处了……」
  盯着头顶上方的乌云垄罩,今天看起来是个凉颼颼的阴天。
  希望晚点不要下雨才好,他在心里这么想。
  /
  一整天穆楠都在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
  他想起以前喜欢过的对象。
  在大概国中的年纪,男孩子开始进入青春期的发育,他才发现自己的性向。
  他对女孩子起不了反应,那时他喜欢的是学校的数学老师。
  同学、家人,他将自己隐藏的很好,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们家在这方面的思想上比较传统,父母希望有传宗接代的子嗣,他又是长子。
  所以穆楠压跟就没想过要和男生在一起,但也不打算因此就去尝试交女朋友,只想着如何拖延时间。
  想过了许多办法,最后他决定用欺骗的方式。
  塑造出自己有女朋友的假象,等到家人提及『要不要带回家呢?』的时候,就改口说已经分手了。从高中开始他就一直是这样,虽然对不起家人,但对他来说他更不想去违背自己的感觉。
  现在家人去世后,他也没有所谓的枷锁了,但如果让阿姨和奶奶那边知道,估计会引起一阵争吵,因此大学时喜欢的朋友、出社会后喜欢李昭川,都只是他单方面的爱恋,枷锁仍旧栓在他的脚踝上。
  这样的爱恋究竟深到什么程度,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部分的他相信对对方是怀有真心的情感,另一部分则觉得自己只是将憧憬的意象寄託在他们身上,也许在那样的情感中,更多的是仰慕的心情。
  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背后的角色。
  以学校的班级表演为例,他就是天生属于那种配角的角色,自己也乐在其中,不用过多的演技、非常的简单,也不会被人们的目光高调注目,就算不是主角也无所谓,只要自己过得快乐就好。
  褚凡他不一样。
  褚凡看起来天生就该是主角,该是遇见一个合适的对象,然后组成家庭,过上更好的生活,平稳而安静的活着。
  就算是和男性也好,那也不该会是他,不该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他只喜欢过同龄又或是比自己大好几岁的人,现在却可能被一个小自己八岁的男孩子喜欢着,穆楠深信自己跨不过那道鸿沟。
  该说自己是过度自卑吗?从小被拴上绳子的小象,就算长大后一踢就能轻易将绳子弄断,却早已无法挣脱那条绳子。
  那条绳子,现在就绑在他的脚上。
  褚凡该是那个拿着指挥棒,管理整个马戏团的人,是那个会一直站在聚光灯之下的人,而他则是待在幕后看着他的人。
  论年纪、外表、个性他都不是最为适合的人。
  他活该终生都被绳子拴住,直到踏入坟墓。
  「穆楠,发什么呆。」李昭川走向他,把手上的资料夹打在他头上。
  「你再说一次,我恍神了。」
  「顺便帮我印一下里面的资料。」
  他接过手中的资料夹,将刚印好热腾腾的纸张拿出,一阵熟练的操作之后印表机发出了运作的声音,轰隆轰隆像是打雷一般。
  「你下午要去小林家对吧,帮我拿东西给她可以吗?」
  「好啊。」
  「谢啦,放在你桌上了。」
  李昭川转身打算离开,穆楠却出声叫住他:「学长。」
  他闻声回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想要和对方结婚的?」
  「你最近谈恋爱了吗?」
  「不是啦,就是好奇。」
  「什么时候喔,这种事很难明确知道是什么时间点吧。」
  穆楠将印好的资料装订好,纸上的温热让冬天的手没那么冷了:「是喔。」
  「但我那时候会求婚,是某天醒来突然有的想法。」
  「突然有的吗?」
  「那个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好像不能没有这个人了。」
  陈孟在这时经过他们,听见李昭川的话露出嫌弃的表情:「上班时间放闪是可以的吗?副社长。」
  「小孩子去旁边,我记得最近有新送来的书喔,去搬吧。」他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可恶。」陈孟拖着脚步走向储藏室。
  「那我先走了,还要帮小林买东西。」
  「好啊,东西再麻烦你了。」
  他整理好东西后放进包包,看见陈孟刚好抱着一箱书走出了储藏室:「陈孟,我来帮你吧。」
  两人一同走下楼,陈孟露出玩笑的语气说道:「褚凡也像这样帮我搬过书呢。」
  「我看你们挺聊得来的。」
  「他好像也满喜欢看书的,我推荐他看了一些。」
  「这我知道,他拿的好多本我也看过。」
  「喔,那是他问我的,他问我你都看什么书。」
  穆楠停下了脚步看向走在前方的陈孟。
  「是这样吗?」
  「嗯,他好像很憧憬你,说他想知道你都看什么书。」
  走到一楼,陈孟接过他手中的箱子:「谢谢你。」
  「不会。」
  他转头朝着离开出版社的方向前进。
  是脖子上的围巾太热了吗?脸颊传来热热的感觉。
  他稍微扯开围巾一些,让冷风灌进、吹熄双脸散出的火热。
  直到延着蜿蜒小路,计程车停在熟悉的巷口后,他才终于冷却下来,提着超商的袋子,里头装满了罐装饮料,拉开了一栋小公寓的铁门,循着路线来到了小林家门前。
  他按下电铃。
  稍微老旧的公寓都有隔音不佳的问题,只要稍微大声点,外面就能清楚听见里头的声音。
  「来了来了。」
  何西穿着围裙打开门,接过穆楠手上的提袋:「谢谢,你应该还没吃午餐吧?」
  穆楠脱了鞋走进客厅,没有任何一人的影子:「小林在房间?」
  「啊,她在专注中,说要吃饭再叫她出来。」
  「那我来帮你吧。」
  他脱掉身上的长版黑大衣,捲起衬衫的袖子走进厨房,看到醃製到一半的鸡胸生肉会指了指说道:「这是要醃的吧?」
  「嗯,麻烦你了。」
  醃製好的肉沾上了酱油的深色,他将小块小块的肉裹上粉,最后丢到锅子里油炸。
  何西拿了长长的竹筷翻滚着肉块,避免烫到手,也帮助肉块在炸出明显的形状前不会沾黏到锅底。
  「你在家也负责做饭吗?」何西问他。
  「对啊,那个孩子会把厨房炸掉。」他想到上次的盛景便忍不住笑出来。
  「之前我就想问,你一直说他是孩子,他到底几岁啊?」
  穆楠盯着在油锅里翻滚的鸡肉,激盪出的油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其实也不是孩子,已经二十一岁了,只是我小我很多岁,不自觉就会把他当孩子。」
  鸡肉的表面像是镀上一层漂亮的金黄色,何西打开脚下的柜子拿出了滤网,将鸡肉甩掉多馀的油份后放到了盘子里。
  似乎是闻到了新鲜炸好的鸡肉飘出来的香味,紧闭的房门打开,小林从里头走了出来:「小西,我饿了。」
  「我用好了,可以吃了喔。」
  小林坐到餐桌前,像个孩子样的等着人帮她装好饭,何西温柔地摸着她的头,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穆楠坐到了两人对面。
  「你还在躲他吗?」小林夹起一块炸鸡肉,呼了呼口气就丢进嘴里咀嚼。
  穆楠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般,夹到嘴边的菜掉了下来。
  「很明显吗?」
  何西笑笑地看着他回道:「连我都看出来了。」
  「你们吵架了?」
  「没有,只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放下碗筷,看着碗里被酱汁染色的白色,如同墨水般渐渐将白色的区块侵蚀。
  「你喜欢他吗?」
  小林无意地一问,令穆楠感到全身冻结。
  脚上的绳子彷彿在告诫他,要记得自己该待在的位置。
  「我们差了八岁,我成年的时候他还在学加减乘除欸。」
  「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我只是想把他照顾好。」
  砰的一声,小林有些生气地抬起头,将碗大力放在桌上,何西见状朝她头顶揍了一拳唸道:「不要乱摔碗筷。」
  她的气势立刻软了下来,用求饶的语气回道:「何姐姐,再给我一碗饭。」
  何西站起身,端着碗走到厨房。
  「不要拿死去的人当作藉口,褚凡跟穆杉不一样。」
  「林恩,讲话不要这样。」
  何西把碗端回来,握紧拳头小力地敲了一下她的头。
  小林嘟起嘴表示不满:「我又没说错。」
  何西拉开椅子回到座位上,继续夹起桌上的菜:「你弟弟的事我不清楚,但你看起来好像一直很在意年龄还有其他东西。」
  「毕竟他还是孩子,而且很优秀,明明有其他更好的人……」
  「年纪或是优秀,跟喜欢一个人没关係吧。」
  「我跟林恩也差了三四岁,两个人的家庭环境也不一样。」
  「但那是因为你们认识了很久,我们再遇到也才不过几个月。」
  「几个月或几年,真的会差很多吗?」
  何西反问他,穆楠此时陷入了沉默,像是默认她的话一样,见他没有回覆便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有很多人真的因为环境无法在一起,但也还是有因为喜欢而在一起的吧。」
  「是没错啦。」
  「如果你真的把他当弟弟,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烦恼了吧?」
  一语点醒,他的脑袋如同外面突然下起的滂沱大雨,衝击着心脏。
  「啊,我衣服还晒在外面。」何西赶紧走到阳台打算把衣服收起来,小林看到后跟在身后:「我来帮你。」
  穆楠坐在位子上,迟迟盯着外头的大雨,无法回神。
  /
  穆楠回来的时候全身淋湿了。
  「哥你没带伞吗?」
  「我跟小林借了,但雨下得太急了。」
  「站在那里等我,我去拿毛巾。」
  褚凡觉得穆楠最近很反常,从上次喝醉之后便有意无意地在避开他。
  他最近才意识到自己喜欢穆楠,但对方应该还不知道才对,然而想起近期奇怪的举动不免让他怀疑了起来。
  是不是他真的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
  「我帮你擦吧。」
  「全身溼透的啊。」
  他将一条毛巾递给他擦脸,自己则站在玄关口帮他擦乾头发。
  穆楠的身上,有雨水的味道,他长得比他还要矮,站在背后看见他湿透的衬衫贴在背部上,从高处隐约能看见衬衫里的景象。
  发尾的水滴落下,滑入身体里,褚凡也吞了吞口水。
  他将身子往前倾,双脣落在他的后脑勺,很轻但能够被感觉到地吻了一下。
  穆楠转过身将他推开。
  「抱歉,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穆楠满脸通红的看向他,露出难以解释的表情。
  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那天真的做了什么吧?」穆楠往后退到玄关口,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他抓住了他的手质问着他。
  无法再隐瞒下去,穆楠撇开视线点点头:「嗯。」
  「哥,我喜欢你。」他一手掰过他的脸,让两人得以对视。
  「为什么要喜欢我?」
  穆楠一脸快要哭出来的回话,让他松开了手。
  「你有更多更好的选择的,为什么要、」
  「你要是讨厌就直说。」
  与他对视,褚凡克制不住露出了受伤的表情,话语一针见血地插在心上。
  穆楠移开了视线。
  褚凡颤抖的手松开了穆楠,他将毛巾递给他,低头紧握着双拳,最后抬头露出黯淡的眼神开口:「我知道了。」
  褚凡转身走进房间,没多久后又出来,身后背了一个大包包。
  「社团要合宿,等等就要出发,晚餐你自己吃吧。」
  他没有回应,褚凡侧身略过他打开了门,在离开前回头说道。
  「这几天你冷静一下,如果之后你不想看到我,那我搬出去,这里就留给你。」
  关上门,一道门隔开了两边的世界与声音,他走向隔壁按了电铃,没多久叶雨和开了门。
  「你这么快就好囉?我快好了你等等。」
  「我在外面等你。」
  他靠在一旁的墙壁,盯着眼前的暴雨,低下头叹气。
  那场雨直到他们离开都未曾停止。
  像是云朵流了血一样,一直下、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