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笑。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来去,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第103章 完结章
  晚上雨停了,徐时锦收了伞,与沈昱一同行走在长街上。邺京刚刚发生变动,如今盘查甚严,到了晚上,还在街上闲逛的,比前段时间少了许多。走在街上,沈昱在前面走,他带她绕开地上的小水洼,有人撞来时,也会帮身后的姑娘隔开。
  他牵着身后姑娘的手,一直没松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这让徐时锦想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沈小昱比她大一些,但两人上街时,从来都是她看着他,她拉着他走,她时不时回头,看那个迷糊的少年,有没有跟丢。那时与沈昱玩的时候,徐姑娘总是嫌弃他。总怕一不留神,一回头,沈小昱就被她弄丢了。
  她将他丢在岁月长河中,一落那么多年,从不回头。
  而终有一日,是他牵着她走,怕弄丢了她。
  人生际遇,总是这样有趣。
  “我回沈家的这些日子,将你托付给公主。前几天他们两个却告诉你,你已经走了。我怕你出城,着急了许久。以前绝对邺京小,真找起人来,却这么费劲。”和徐姑娘同行,沈昱心情好了些,愿意边走,边和徐姑娘说话。
  徐时锦笑一笑,“我一直在邺京,听着沈家大公子的风光事迹。”
  “我有什么风光的?”沈昱不在乎地笑一声,转而对她更有兴趣,“你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公主说给你介绍了一位神医,你打算去看病。小锦,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绝望的。”
  徐姑娘看他说话,神色散漫,眸子黑而光润。他走在她身前,长衫宽长,他走得慵懒闲散,漫不经心,在她面前,却一直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低低应一声。
  “你这几天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你不喜欢住公主府上,为什么不直接来沈家找我?”沈昱责备地看着她,他边说着,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懒散地挑起摊位上的五彩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弹去面具上的雨水,“小锦,我娘虽然说话难听,但她心软,你跟她说两句好话,她就会跟你笑啦。我在帮你说服我爹娘,让你来我们家养病。”
  她去沈家养病?以什么样的身份?
  又一次让沈家伯父伯母为难而已。
  徐时锦没有接沈昱这个话,只低低道,“我还留在这里,其实就是等着跟你告别的。沈小昱,我要离开邺京,但你不要跟我一起走。”
  “……”拿着面具把玩的青年,背影在徐时锦眼前,一点点僵硬。他嘴角还噙着一抹玩笑,垂着眼,黑色长睫浓密,遮住他的眼神。他拿着面具的手指节用力,青筋暴动。
  他垂着眼微笑,没有回头。
  徐时锦慢慢说,“我一直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好好地告别,给你造成那么大的困扰。现在,当我要离开,我便想跟你好好地告别。不要留下遗憾之类的。”
  “好好地告别?”他的脸终于转了过来,长眉压眼,眸子跳动,一个温柔的几近诡异的笑容从眼中透出。他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蹦出来,“一次又一次!我很稀罕你的告别吗?!”
  手上蓦地用力,在话落的一瞬间,啪嗒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面具生生扭曲捏碎,被他大力扔到了摊上。
  沈昱冷眼看她,转身就走,快速入了人群。
  “哎,我的面具……”摊主真是无辜,一对情人吵架,生生毁了他的面具。想追上去讨要,无奈那青年男子气势太可怕,把他逼退。
  好在追在他后面的年轻姑娘虽一脸病容,脾气却是真的不错。只追了两步,听到摊主的喊声,又回来,连说抱歉,并为损坏的面具掏了铜板。
  徐时锦做完这一切,才去人群中追沈昱。如她所料,他果然没有走出太远。在前方路边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他看到她走来,神情依然不好,却没有之前的怨怒。
  “我看了那面具,被捏碎时有尖锐的锋口,你手有没有被划破?”走到他面前,徐时锦问他。
  沈昱神情复杂,胸口那股郁气无处发泄。她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和和气气,永远不跟他生气。她还关心他有没有受伤,他如何跟她发怒……可是她还关心他,又为什么要分别?
  葱郁树影下,徐时锦拉起沈昱的手,挽起他的袖子,就着昏暗的灯火看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伤痕,干净修长,徐时锦舒口气。
  她低着头,觉沈昱靠在树上,声音从头顶传下来,“为什么要和我分开?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吗?”徐时锦拉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他就知道果然没错。他有些无力地笑,“是我娘吗?”
  他最近忙沈家的事,知道徐时锦的、能和徐时锦说上话的、还劝他们分开的,只有他娘了。
  沈昱吐口气,觉得烦闷,他推开徐时锦的手,搭上她的肩,让她抬头看自己,“小锦,她还有些接受不了。我正在说服,我快成功了……”
  “沈小昱,不是那个原因,”徐时锦静静道,“伯母前几天见过我,她话说得委婉,我却未必不懂她的意思。你是沈家人,如果我总在后面拖着你,连累你,你要怎么在家族里自处?唐家妹妹也来见过我,她眼含热泪、感动地与我相认,并问我什么时候回归自己的身份,她一脸真诚,我却听出她的忐忑担心之意,我怕我回去,怕我跟她抢你,她知道自己抢不过我。还有徐家族长,也见过我,欢迎我回徐家。其实他未必多喜欢我,只是我的才能赶上徐家最需要的时候。为了留下我,他甚至愿意为我父母翻案。沈小昱你知道的,小时候,我特别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为我爹娘翻案。但徐家现在答应,我却觉得没意思。”
  她仰头,青年目光微闪,望着她,专注地听她说话。
  “有些人希望我走,有些人希望我留下,还有些人希望我永久消失。所有人都在衡量,在算我的价值。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徐时锦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就是很会算计、别有所求、永不单纯的一个人。我听了太多这样的话,我一直听他们在说我,我现在却不想听了。”
  “还有你喜欢我。其实我也不懂……感情让我茫然又糊涂。我很害怕。不光是你的身份问题,还包括我的生死,包括我对感情的怀疑。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吧,有多喜欢我不知道。我想我也喜欢你,有多喜欢,我还是不知道。我多害怕,有一天,这种感情变成一把剑,伤害到你。就像我之前那样……沈小昱,你现在说你喜欢我,说你不后悔。但是岁月那么长,如果你后悔了呢?你后悔了,我如何去赔你?我赔不起。”
  沈昱听着她说,深深的无力涌上心头。说
  “如果爱情没有到那一步,就打住,不要到好了。”徐时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