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你说呢。”傅廷川散光,开车时都会戴上眼镜,他狭长的眼睛就透着镜片看过来,情绪很是露骨。
  哪怕他反问的语气清淡。
  “我说,是的呀……”语气助词被她活学活用着,故意在调皮。
  “那就是了。”傅廷川勾唇,天光乍破,有一些温柔自他眼角扩散。
  “那你别来接我了,横店这边,太乱,一眼就能认出你的人,比别的地方要多。”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担忧。
  “好,”他摘了眼镜,搁在一旁,似呼要细致无碍地打量她:“你呢?”
  “我什么?”
  “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徐彻那房子里?出不了门,冷清清的?”
  姜窕笑出声:“对啊,做你的空巢老傅。”
  小丫头,傅廷川在她腮帮子上一拧,换来呼痛和抗议眼神后,他叹口气,又用指背替她揉揉,那块泛红的肌肤。
  “好啦——”她抓开他手,但不松开,就轻轻牵着:“我每天下班坐公交去那,陪你,行吗?”
  “成交。”他一锤定音。
  “你的吃饭问题怎么办呢?”
  “自然有人送过来。”
  “谁啊。”
  “冤大头。”
  同样还在东阳某家五星酒店里蹲马桶的徐彻,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怎么回事?没感冒啊。
  难道有人骂他?
  吗比,他在这有家都回不了!还要住这鬼酒店!还要当一日三餐送外卖小弟!气死宝宝了!
  这么想着,男人把手纸团吧团吧,唰一下掼在瓷砖地上。
  重新回到车里。
  姜窕大概猜到,傅廷川口中的那位“冤大头”是谁了。
  她晃着和傅廷川交握的手,仿佛有个名叫“喜悦”的生物坐在上面荡秋千,她说:“你也别老这样压榨徐助理了……我看厨房里有锅和电磁炉,晚上去你那之前,我去超市买点蔬菜生肉酱料什么的,晚上把徐彻一起叫过来,我们吃火锅,这个天正好。”
  傅廷川良久无言,只是凝视着她说话,静静接纳着那些平淡的字眼。她的话里,有过日子的感觉,温暖到不真实,让人舍不得破坏。
  “行不行啊?”姜窕追问。
  “行。”他把她指节拢紧在自己掌心,答得毫不迟疑。
  **
  “偷情”之后,姜窕发觉自己的撒谎技术跃至生平高峰。
  孙青询问她夜不归宿的事,也能轻描淡写说“有亲戚来横店旅游,都是老人,爸妈让多照顾着点,晚上就去陪陪他们,给他们讲讲哪些景点好玩……”
  就这么插科打诨的,轻轻松松瞒过去了。
  回到化妆室,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给“李隆基”化妆的时候,她感觉,对面的师父老是盯着她,像在审视,又像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欲言又止。
  回个询问的眼神过去,他又笑笑,什么都不讲。
  怪怪的,姜窕垂首,加快手里的动作。
  今天拍戏,袁样也跟去了片场。
  他穿着白色线衫,牛仔裤被卷了两小道边。加绒豆豆鞋上方,纤瘦的脚踝毕显无意。
  日光浸透全身,他脖颈的皮肤和衣领几乎同色,白到通透。
  袁样今天太反常了,姜窕不时会去注意他,他手一直插在兜里,眉宇微皱,不像平时那样放达爽快,心事重重。
  中场休息,导演请组里人喝星爸爸。
  姜窕实在忍不住了,自己拿了杯,替袁样带了杯,端到他跟前:“给。”
  袁样接过去,直接就着身后的石阶坐下。
  姜窕坐到他身边,两个人肩并肩,几乎是同时的,抿了口咖啡。
  姜窕开门见山:“师父,你今天很不正常啊?出什么事了?”
  她嘴里热热的,还有咖啡的余香。
  “没什么事,”袁样两手卡着杯壁,目光辽远:“但也不能算没什么事。”
  姜窕哈出一口气:“所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
  “跟你有关系。”他侧过头看她。
  “我?”姜窕指自己,有些诧异。
  “和你那位没关系,别紧张,是我这个老师,和你这个学生的事。”他语气逐渐凝起来,趋向郑重,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不知为何,有种圣旨临头的压迫感……师父真的很少和她们这样说话,姜窕心跳加快:“你说吧。”
  袁样把咖啡放到一旁,倒回漫长的台阶,也不管脏不脏,磕不磕背。
  反正,他好像不能,面对面,正视他的徒弟说出来,因为这些话都不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这人,从业快二十年,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欺骗谁,也不谄媚,此次却如鲠在喉。
  天上的太阳刺得袁样睁不开眼。
  紧接着,姜窕听见他的声音:
  “姜窕啊,你现在也算是学有所成了,有没有考虑过,离开师父的工作室,从此单飞呢?”
  ☆、第三十六章
  姜窕许久没有发声,似乎在消化着袁样的话。
  大概是见她没动静,男人又重新坐起来,侧眼打量她。
  说真话,要他把这个徒弟拱手相让,他相当舍不得。
  几年前,姜窕临毕业实习,来他工作室应聘,面试时,小姑娘对某些妆容的见解,和当初的他很像。
  录用之后,很认真,给她什么,就学什么,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的,但也不是那种书呆子,姜窕很有自己的想法,有时意见相左,和他争辩,还说得挺有道理。
  如今再看她,是比那时青稚的样子成熟了不少。比起头一回见面时急于出挑的浮夸妆容,她现在也能给自己画上最适宜的干净裸妆了,眼线,唇膏,米分底……看着都淡淡的,与世无争,赏心悦目。
  师徒快五年了,要他突然把这块心头肉剜掉,能不疼吗?
  有群肥嘟嘟的麻雀飞上台阶,啾叫,打闹,翅膀扑腾个不停。
  这些生机似乎将姜窕吵醒了,她凝眉,问袁样:“为什么突然要我走?”
  “大了啊,翅膀硬了,学有所成,总要自己出去飞的,”袁样昂了昂下巴,示意她看那群鸟雀:“就跟它们一样,自己得出去觅食,一辈子待在老爹老娘的羽翼下边,等着他们把虫子往嘴里送,能有什么长进。”
  姜窕问:“瑞姐在你手底下待得时间比我还长,你怎么不让她单飞?”
  “她没你技术好啊。”袁样回得理所应当:“你现在的水平,足够独当一面了。”
  咖啡烫手,姜窕心底没来由地升腾出焦虑:“我不想。”
  袁样笑:“别人巴不得早点出去自己开店呢,你倒好,要一直当站店的。”
  姜窕瞥他:“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是你师父,比你大二十岁,你懂的我都懂,你不懂的我还懂。”
  姜窕变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执拗:“我不想走,我在这待习惯了。”
  莫名其妙的,突然赶她走,她从未有过要单飞的打算,在师父这一切都好,学无止境,为什么让她离开,她就要离开?
  袁样心里也郁结,但又不方便直接说出口,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女大不中留,懂了吧。”
  一语双关,希望她能明白。
  “……”姜窕当即心领神会:“我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袁样笑了笑,小女孩心思通透,师徒多年,又培养了这样多的默契,他干嘛还担心她不懂呢:“这部剧还有二十天才结束,时间足够你好好考虑了。”
  他端了咖啡杯,从台阶上站起来,掸掸屁股,走了。
  姜窕坐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师父渐行渐远。
  他背影瘦削,一如当年。
  他从阳光走进暗处,头也不回。
  姜窕没眨一下眼,到最后,也不知是睁得疼,还是日头太刺人。
  眼眶酸胀,想哭。
  **
  当晚,姜窕按照一开始的计划,去超市买了鲜蔬菜,肥牛,羊肉片,各种丸子,以及芝麻酱,老干妈。
  散得比较晚,她怕来不及,直接打车去了徐彻公寓。
  挂壁钟指向八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
  徐彻趿着拖鞋,屁颠颠要跑去开门,沿途,被同样往门口走的傅廷川拦下,
  “回去,我来开。”
  徐彻死鱼眼:呵呵呵呵门都不让开占有欲太强了吧!
  傅廷川整了整衣领,打开门。
  姜窕拎着一大袋东西,站那,傅廷川去接,她眼皮子都没抬,直接轻飘飘格开他小臂,进了屋。
  没笑脸就算了,招呼也不打一个,不对劲啊。
  傅廷川没往深处想,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