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_分卷阅读_9
  谭家德高望重,底蕴深厚,弟弟能受他指点是多荣幸的事啊,谭生津决定今天就把弟弟接回来,明日就去谭家温习功课,有谭辰清指点,县试就更有把握了。
  到了镇上后,看谭盛礼不着急去私塾,他也不着急,谭盛礼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活像小跟班。
  谭盛礼沿着街道逛了圈,最后进了书店,靠他默书来得太慢,还是得买,但书店藏书并不多,多是启蒙类的书籍以及其他杂书,对科举没什么益处,亦不能修养身心,最后,谭盛礼只买了纸和墨。
  纸有些多,谭生津拎过手时感慨了句,“辰清叔,这些纸怕是几年都用不完吧。”
  谭盛礼笑了笑,“我倒是希望用得快些,走吧,咱们去私塾。”
  私塾是座独立的宅院,前边读书学习,后边吃饭睡觉,私塾的夫子并不住这边,但安排了守门的人,防止晚上学生偷跑出去玩,门口早晚都有人守着,进去前必须通报,谭生津报了自己和弟弟的名字,待门房进去传话,得到夫子允许才进门。
  夫子是个头发半白的老人,体态偏胖,脸色红润有光泽,他是认识谭辰清的,整个安乐镇的读书人就没不认识谭辰清的,祖上出过帝师,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纵使没落了,仍然有很大的声望,夫子拱手,“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不久就县试了,接振业回家温习功课。”
  夫子点头,“振业这孩子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苗子...就是...”他有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
  谭盛礼道,“但说无妨。”
  “我观他心思,像是没放在科举上的。”
  说起来,谭家兄弟都在他这儿求学,论天赋,没有人比得过他们,偏偏学业进步不大,科举成绩不理想,怪异得很,就说谭振学,那孩子资质好又勤奋,自己都没能教他的了,以为他考秀才没问题,结果就是没考上,奇了怪了。
  谭盛礼皱眉,细问原因,夫子不敢有所隐瞒,就把谭振业晚上经常翻墙出去鬼混,白天偷偷补觉的事说了,听完,谭盛礼怒不可遏,有此不孝子,谭家如何不没落。
  但在夫子面前他没表现分毫,平静如常地与夫子寒暄,待谭生津将谭振业叫到跟前他亦没动怒,“收拾包袱,往后就在家温习罢。”
  语气平平,谭振业露出不舍之意,“父亲,私塾挺好的,不若过两月再回家罢。”
  “今日就回。”谭盛礼辞别夫子,率先走了出去,任谁都看得出他平静下的怒火,谭生津抵了抵谭振业胳膊,“收拾吧,我帮你。”
  谭振业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到后院后,想起什么,凑到谭生津跟前呲牙笑,“生津大哥,我的床在生隐哥的左边,衣服被褥就麻烦你了,我出去趟,待会就回来啊。”
  不待谭生津反应过来,谭振业嗖的跑没了影,谭生津欲喊他,被生隐制止了,“别喊,喊也不会回来的。”
  说完,兀自进屋收拾衣物去了,谭生隐愁眉不展的跟上,兄弟两收拾好包袱,左等右等不见谭振业回来,谭生津忧心不已,辰清叔在外边等着,被他发现谭振业在眼皮子底下都不老实,恐怕没有谭振业好果子吃,他不怎么和谭辰清打交道,但对读书人,心里莫名地敬佩又害怕,问谭生隐,“你知道振业堂弟去哪儿了?”
  “不知道。”谭生隐扛着包袱,瞅了眼日头,“去找辰清叔吧。”
  谭盛礼没看到谭振业人没有多问,见谭生隐扛着包袱,眉宇从容温和,不禁拿他和自家后人比,换作自家后人,扛着这么大包袱恐怕早烂着脸喊累了,谭生隐明显稳重得多。
  谭盛礼便问他在私塾的课业如何,谭生隐和谭振业同年,据夫子说两人功课不相上下,县试还是有把握的,不多时谭盛礼心里就有了数,确实如此,谭生隐文章背得熟,浅显些的问题都能答上来,深奥点的就很吃力了,县试不是问题,府试就难了。
  快进村时,谭盛礼又让他以晚春为作首诗,谭生隐额头都开始冒汗了,垂头道,“辰清叔,我作诗不太行。”
  谭盛礼鼓励他,“没关系,明早你把以前写的诗拿来我瞧瞧,慢慢来,能补起来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看得出谭生隐是个脚踏实地的孩子,就品行而言,比他子孙后人好太多了。
  不知是不是成见太深,谭盛礼看其他孩子都比谭家孩子强,无论品行还是谈吐,都在他们之上。
  谭生津也是读过书的,这路回来,看谭辰清谈吐不凡,随便问两个问题谭生隐都答不上来,坚定认为他是有大学问的人,扛着谭振业包袱的他直接将谭辰清送回家,没进院子呢,就听到里边传来读书声,声音不大,也够他惊讶许久了,自谭振兴成亲后就再没翻过书本了。
  今天竟在屋里读书,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待看到洗衣服回来的谭佩玉后,他好像明白谭家发愤图强的原因了,刘家和城里张家小姐定亲了,腊月完婚,谭家再不争气的话,几兄妹的亲事都会受到影响。
  “辰清叔,刘明章纵使是个秀才,明眼人都知是他忘恩负义......”
  谭盛礼看了眼娴静如水的谭家姑娘,说道,“旧事莫再提罢,刘家和谭家已经没关系了,他是好是坏与我们无关。”刘明章或许才高八斗,但德行有损,他日为官亦会落人口舌,谭盛礼懒得与他争执,在他眼里,谭家姑娘端庄贤淑,善解人意,他刘家远远配不上呢。
  作为谭家老祖宗,谭盛礼自有股傲气,他的傲气与谭辰清的狐假虎威不同,那是作为天子帝师的清傲,岂是寻常人有的?
  谭生津不敢再提,想到谭佩玉被休至今,从没听到谭家说刘家半句不是,倒是刘家成天背后说谭家是非。
  论气度和胸襟,孰高孰低显而易见。
  谭家的底蕴,不是刘家能比得上的,哪怕刘家再出两个秀才也赶不上。
  谭生津态度愈发恭敬谨慎,搁下包袱,转身就回了,子孙不争气,谭盛礼亦没有闲工夫,进屋检查谭振兴背书情况,顺便考察文章的含义,可能已经请教过谭振学的缘故,谭振兴回答得不错,几题下来,骄傲得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
  可能没看到他手拿棍子,谭振兴胆子大了点,“父亲,包袱是三弟的吗,怎么没看到他人啊。”
  包袱回来人却没影,有蹊跷,他就说谭振业是个阴险狡诈的人,果然。
  “你要不要出去找找?”谭盛礼斜着眼,将他的小心思看在眼里,无非这两日挨了打,害怕自己偏心不揍谭振业罢了。
  半点没有身为长兄的气度,家门不幸,竟生出这么个玩意来。
  不出意外的,谭振兴又挨揍了!
  ☆、第13章 013
  每次谭盛礼揍完人火气都不消反涨,因为只要看谭振兴疼得面庞扭曲抹泪的模样就怒气更甚,“去祠堂跪着。”
  别侮了他双眼。
  就谭振兴这动不动就哭的性子,早晚要把他气活过来又气死回去,堂堂七尺男儿,看兄弟遇事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半点没有兄长的容人之量,训两句就委屈得泪如泉涌,谭盛礼又想挥棍揍他,“将《弟子规》给抄写十遍,倒背如流再出来。”
  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整日张嘴读得字字响亮滚瓜烂熟,结果书都读到肚子里去了,从不思考,完全没有读书人的通达,果真是谭辰清手把手教出来!
  见谭振兴垂头抹泪,他额头青筋暴起,“还不赶紧滚。”
  “是。”谭振兴颔首,顾不得哭了,抓起桌上的纸和笔,仓皇的夺门而出。
  谭盛礼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什么,出声喝住谭振兴,“回你房间抄写去,别侮了祖宗的眼。”
  列祖列宗可不想见到这么不中用的后人。
  待谭振兴回屋,他收回视线,正准备检查谭振学功课,被院子里的男声给打断了。
  “父亲,我回来了,听说大嫂又生了个侄女,我特意去首饰铺跳了对银镯子,你看看成色,小侄女留着将来做嫁妆都成。”
  是谭振业的声音,谭盛礼紧了紧木棍,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东厢房的窗户边探出半个脑袋,谭振兴欢呼雀跃道,“三弟,你可算回来了啊。”清润高昂的语调像饱含了无数思念之情。
  谭振业不适应他的热络,步伐微顿,随即龇牙微笑,晃了晃手里的镯子,“大哥,我这个做叔叔的很给面子吧,两只银镯子呢。”
  “给面子给面子,非常给面子。”谭振兴瞟了眼书房,故意扯着大嗓门道,“父亲在书房,你快去找他吧。”
  那儿有木棍等着你呢。
  不能只有他挨打啊,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谭振兴满含期待地催他,“三弟,快去书房吧。”
  语声刚落,就看他父亲拍着手里的木棍出来,目光锋利的瞪他,他打了个哆嗦,慌慌张张地缩回脑袋,铺纸,研磨,不敢再朝外边看,但实在太过好奇,故而屏住呼吸,侧耳认真听窗外的动静。
  屋檐下,谭盛礼沉着脸,半晌没有言语,谭振业就在院子里站着,和谭盛礼大眼瞪小眼。
  许久,谭振业疑惑地开口,“父亲?”
  谭盛礼没有应声,挥着木棍,冷若冰霜地走了过去。
  谭振业似有所感,往后退了两步,戒备道,“父亲,你又醉酒了?”
  谭盛礼面不改色,捏着木棍的手泛白,两步并三步走到近前,举起木棍就往谭振业身上打,“你这个不孝子,谭家列祖列宗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屋里,刚提笔写字的谭振兴听到这话心情大好,不怕患寡就怕不患均,好在父亲处事公允没有偏袒谁,该打就打不讲情面,这般甚好。
  他扬唇浅笑,再想到十遍《弟子规》,仿佛没那么难了。
  院子里,谭盛礼的棍子被谭振业躲开,并没落到他身上,谭盛礼勃然大怒,“不孝子,跪下。”
  “父亲。”谭振业侧着身子,目光幽暗的望着怒气盛然的谭盛礼,数日不见,隐隐感觉父亲变得不一样了,他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凑到谭盛礼跟前,轻轻抵了抵谭盛礼胳膊,小声道,“父亲,急着回来看小侄女,忘记去醉香楼抱坛女儿红回来,要不我明早去?”
  谭盛礼:“……”
  “对了父亲,醉香楼又出了新酒,桃花酒,价格贵不了多少,味道更香更淳,前几日有人送了坛给夫子,夫子尝过后赞不绝口,父亲是高雅之人,怎么能被夫子比不下去,要不买坛回来尝尝?”
  谭盛礼:“……”
  看他不答,谭振业眨了眨眼,继续说,“父亲,你不喝也得为祖宗们想想,他们在世时何等风光体面,死后竟落到惠明村这样偏远的地来,咱贫困潦倒些没什么,不能亏待了祖宗们啊,买坛桃花酒回来孝敬他们,没准他们就显灵保佑二哥院试过了呢?”
  谭盛礼:“……”
  瞧瞧,瞧瞧谭家人的德行,不修养己身,自甘堕落,不求进取,诸事求祖宗庇佑,祖宗造了什么孽以致死后都不得安宁,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跪…下。”
  “父亲。”
  “跪下!”
  谭振业双腿弯了下,随即又绷直,晃了晃手里的银镯子,小声道,“父亲,买的银镯子还没给小侄女呢。”
  谭盛礼耐心告罄,举起棍子就砸了过去,怒道,“跪下。”
  谭振业知道父亲是动真格了,规规矩矩跪下,不服气道,“父亲,孩儿不服。”
  “闭嘴。”谭盛礼捡起地上的木棍,毫不留情地打人,“不服?有何不服啊?怂恿长辈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不认识自己的错误加以改正,你不服,你有何不服啊。”
  想到清明那日谭辰清抱着那坛女儿红骂骂咧咧的场景,谭盛礼手下愈发狠,“我且问你,买镯子的钱哪儿来的?”
  谭振业埋着脑袋,任棍子落在身上也不吱声,大声道,“给书店抄书挣的。”
  “这时候还敢说谎是不是,抄书?给哪个书店抄书?要不要我找人当面对峙啊,算计到长辈头上,看我不打你…”谭辰清抱怨买的酒不好喝要找店家麻烦,想来是被谭振业坑了。
  坑到父母头上,有何良心可言啊。
  谭振业彻底不说话了。
  已抄写两页纸的谭振兴半刻不曾听到说话声,唯独棍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分外沉重响亮,他心下狐疑,三弟怎么不哭啊,莫不是害怕得晕过去了?
  不应该啊。
  按耐不住心底好奇,他慢慢地,慢慢地趴着窗棂望出去。
  只看父亲抿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地挥棍子,表情狰狞可怖,吓得他脚底生凉,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原来往日父亲对自己竟是手下留情了,他抖了个激灵,再不敢东瞄西瞟,回位置上做好,心无杂念地抄起书来,字迹比任何时候都工整……
  院子里的声音足足持续了两刻钟,到后边,谭盛礼直接晕过去了。
  是的,谭盛礼怒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咚的声倒地了。
  还是谭振业拖着疼痛难忍的身体去村里喊的大夫,谭振兴和谭振学跪在谭盛礼身旁,哭得昏天暗地,要把心肺都哭出来似的。
  后院整理稻草的谭佩玉跑出来看,吓得花容失色,“大弟,父亲怎么了?”
  “呜呜呜,父亲被三弟气死了。”
  “……”谭佩玉缓过神,“快把父亲扶回房间去请大夫啊”
  “呜呜呜,三弟已经去了。”
  谭盛礼这次晕倒还真是被气的,懒惰能改,酗酒能戒,不良作风能纠正,但心坏了就真的没救了,谭家竟养出这样的人,要他如何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