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跟随世家的人惯爱捧高踩低,谢梁性子又温吞,多次被欺负,那次狩猎场上便是。
  不过若他跟随的是司马骁大哥,也不会遭遇这些了。司马骁的为人处世比起他大哥还是差太多了。
  因遭遇了这些,又自觉跟随司马家没什么前途,当谢梁向家中直言要辞去司马家属官之位,安心备考科举之事,谢寰便同意了。
  不过谢寰道谢梁学问火候还不够,不足以与天下读书人比拼,让他放弃了此次科举,在家安心做学问,待三年后再战考场。
  谢寰两个儿子,长子谢淳弃儒学玄,颇受王家欣赏,其仪容谈吐,已在世家年轻一辈圈子中小有名气;次子谢梁专心儒学,走科举晋升。
  对一个家族而言,这就是双保险了。
  谢淳深呼吸了一下,压抑住心中忐忑,走向父亲书房。
  谢寰此刻正在房中看书,看的不是老庄,是《论语》。
  谢寰早已将《论语》熟背于心,但每次看《论语》,他都有不同的感悟。圣人之言,如同取之不尽的宝库,究其一生,也不一定能穷尽其中道理。
  谢寰一直和世家贵族圈子格格不入。他从来不像大部分“名士”那样,露出胸膛。谢寰的衣服永远都是那么齐整,发冠永远都戴的那么正,他严格按照儒家的礼仪来约束自己,被人戏称为“朽木”。
  他不与人清谈,不求神,不拜佛,不见方士,言修行在于持身以正,因从自身入手。
  谢淳“叛逆”,旁人曾经像是看好戏似的,想看父子成仇。但谢寰默许了。那些人又笑话,谢寰自己拉不下面子,就让儿子改。
  谢寰无论听到什么,都是毫无所动,仍旧过着他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你回来了。”谢寰放下手中书本,道:“你这样子,是有事要与为父谈?”
  谢淳撩起袍子,跪在地下。此时的他,半点没有外面世家常见的那副风流洒脱名士之风的少年郎的模样,他的神情很严肃,与谢寰如出一辙。
  “儿子不孝。”谢淳磕头。
  谢寰没有回答,示意谢淳继续说。
  谢淳磕了头后,道:“儿子已经参加乡试。”
  谢寰似乎并不惊讶,他问道:“名次如何?”
  谢淳道:“第十一。”
  谢寰道:“你想科举?”
  谢淳再次磕头,道:“是。”
  谢寰道:“你不想当名士?”
  谢淳沉默了一会儿,半晌道:“是。”
  谢寰拿起《论语》,一边看书一边随意道:“那就去吧。以你学问,未到经魁,应是生疏了。既然决定,就潜心备考吧。”
  谢淳道:“儿子想辞去王家属官……”
  谢寰视线落在书上,头也不抬道:“你自己决定就好。”
  谢淳松了一口气,磕头离开。
  待谢淳离开之后,谢寰才深深叹了口气。他放下书,道:“累世大儒吗?天师啊天师……”
  谢寰揉了揉眉间,继续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他又想起次子秋猎回来,谈及其所受到的折辱,以及天师对他的友好,以及对谢家的评价。
  儒学传家,书香门第,累世大儒……
  罢了罢了,就一条道走到黑吧……谢寰苦笑。
  第102章
  谢淳离开书房的时候, 觉得头有点晕。
  他知道让他改儒为玄, 父亲下了多大的决心。这是关系家族发展的大事。他打乱了计划,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他还以为自己会遭到家法惩治。甚至父亲会严令禁止他参加明年会试。
  谢淳为了说服父亲,已经想了无数说辞。
  结果这些都白想了。
  因科举考试需要回原籍考,谢淳在王家虽然是属官,但并没有很多事可做。当他展现出自己的才华之后, 王家更是对他十分宽和, 几乎像是在拿钱白养他似的。
  属官对于世家而言,也是门客, 也是培养的人才。
  因此谢淳可以借各种事出京“游学”。
  谢淳就是利用这种便利,自己偷偷回乡参加了县试,待县试之后, 又参加了乡试。
  也就是说,当皇帝陛下刚宣布此事的时候, 谢淳就决定了。
  他这之前一直是瞒着自己父亲。谢淳这名字常见, 但他那个族中的谢淳, 就只有他了。谢寰在京中被贵族圈子排挤,但在老家,仍旧是高高在上的重臣。谢淳考试,瞒不过他, 很快就会有人向他道喜。
  谢淳科举,是王甫洮和慕晏出手帮忙遮掩。
  王甫洮自不用说,他是谢淳至交好友。在听谢淳说要走科举之路时, 王甫洮并不意外。他言谢淳高才,虽然以王家人身份,他更愿意谢淳与王家绑在一起。但作为朋友,谢淳如此才华,就该跟天下读书人比一比,在天下读书人中脱颖而出,直接被皇帝选中,名扬天下。
  王甫洮并不知道谢淳修习玄学并非自愿,而是家族要求。因此他自然也不知道谢淳顶着多大压力去选择科举。
  不过谢淳一直以叛逆形象出现,当谢淳说不想让谢寰发现他科举,以免给他打招呼走后门的时候,王甫洮一边叹息谢淳高傲,一边毫不犹豫的帮了谢淳的忙,让王家的人联系他当地官员,道谢淳会参加科举,希望考官不要将此事传出,更不要告知谢寰。
  古代交通闭塞,只有故意通风报信,或者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很快传遍全国。一般而言,甚至各地乡试解元,其余地方的人都不会知道姓名。
  谢家人口并不多,嫡系都在京城,因未能成为“大家族”,老家的人也未能聚集起来。所以不至于什么事都有人向谢寰写信。就算他们看到谢淳上榜,顶多自己感叹一声,也不会有人特意向谢寰报喜。
  因为谢寰乃是国子监博士,大学问人,他儿子能过县试乡试,并不会有人觉得惊讶,也不会特意道喜。
  留在老家的谢家人,也没有途径向京中的谢家人道喜。
  王甫洮虽说要帮忙,让人打了招呼,但王家毕竟基本集中在京城,地方上人不多。于是王甫洮找到了慕晏,让慕晏帮忙。
  慕家在朝廷就他一人鼎力支撑,但在地方上,可谓是遍地开花,手握实权。这也是其余世家不敢小瞧慕家,将慕家仍旧列于最顶尖的世家的原因之一。
  慕晏听闻后,自然欣然答应。
  有慕晏帮忙,谢寰自然就被蒙在鼓里了。
  而且谢淳在考试时也留了个心眼,并非使出全力。
  在他未曾使出全力的前提下,仍旧能名列前茅,可见其学问功底。
  只是乡试放榜之后,会试是在京城,谢淳就得跟谢寰坦白了。
  谢淳觉得事情太过顺利,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晃了晃脑袋,去看正在埋头苦读的谢梁。现在他也要辞了属官之职,静心读书了。兄弟两一起努力,也能一同进步。他得关系一下弟弟的功课。
  谢淳来到谢梁书房的时候,发现谢梁似乎正在休息。只是这休息的方式有点不对。
  谢梁正一只手撑着脑袋,貌似在发呆傻笑。
  这是思念哪位佳人吗?谢淳顿时无奈。说好的安心做学问呢?这心思还在学问上吗?
  谢淳干咳一声,道:“千松,你在想哪位佳人呢?”
  谢梁还没反应过来,随口就道:“我在想宿天师……”
  “哈?”谢淳惊呆了。小弟,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想法有点危险啊!
  谢梁话说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谢淳那惊诧的神情,忙解释道:“我在秋猎时见过宿天师一面,宿天师仪容举止超凡脱俗,令人心中向往。不由总是想了几分。”
  谢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仰慕啊。不过见过宿天师后,的确很难不仰慕他。
  谢淳道:“你见过宿天师?”
  谢梁道:“秋猎时……被人刁难,废了我带去的马,幸亏太子路过,只我是父亲之子后,为我解围,让我去皇家马苑挑马,碰巧遇上了正在挑马的宿天师,就聊了几句。”
  谢梁说到此事之时,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
  不过在这个时代,遇上仰慕的名士名人的时候,露出这种类似于少女怀春的神态是常态,甚至互相赠送情诗之类也是……常态,大家都是很纯洁的表达伟大的友谊和仰慕而已。所以谢淳并未觉得弟弟神情怪异。他只是很好奇,宿天师给弟弟说了什么,让弟弟如此心旷神怡,念念不忘。
  不过弟弟被欺负的事,谢淳也是要记下的。若不是想着明年会试,需要暂且安分一些,谢淳就要找上门,好好与司马家几位郎君清谈一番了。
  谢淳道:“司马家那群蠢货。这笔账暂且记着。天师与你说了什么?”
  那时候他应该正找借口去了外地准备乡试,又一直忙到现在,并未听自己弟弟提起见到宿天师之事。
  谢梁想着天马之事,心道天师说要保密,那我连大哥也不能说。他想了想,捡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告诉谢淳,然后道:“天师夸赞了父亲,又道谢家家学渊博,乃是累世大儒之家。我本就迷茫,不知在司马家该如何是好。待听天师之言后,心中不由鼓起勇气。既然谢家本就以儒学传家,除了那么多大儒,我为何不自己闯闯,非得寄希望于别人的垂青。”
  谢梁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充满了希望和向往:“学而优则仕,我一身所学,乃是为了江山百姓,而不是为了哪个世家。”
  谢淳晃了一下神,他问道:“你是否将此事告诉父亲了?”
  谢梁点头:“当然。宿天师赞赏父亲,赞赏谢家,父亲也很高兴。”
  谢淳心头恍然。他总算知道这次父亲为什么这么好说话了。
  父亲本来就不甘心,不然也不会让他去转学玄学。父亲虽与世家格格不入,但其才学举世皆知。若是父亲肯大谈玄学,立刻就能融入其中,成为名士。
  但父亲不愿意,父亲坚守着自己家规家学。即使决定了从下一辈时,谢家就要改变了,但至少他不愿意改变。
  有了虽然艰难,但并不是毫无希望的机会,有了宿天师的赞赏,父亲的不甘心又萌生了。
  谢家是为了君王,为了黎民而学,而非为了某个世家。
  谢家世世代代都是大儒,而不是空谈的玄学家。
  这也是谢淳的困惑。
  他学了十余年的儒学,儒学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的灵魂。他认可儒学圣人的所有言论,儒学的礼仪已经融入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然而为了家族,他必须去修习玄学,高谈些玄之又玄的话题,表现得对政事毫无关心,仿佛只有那山水才是真正魂之所归。
  他仿佛被生生撕裂了一般。
  谢淳很痛苦。他痛苦,就不得不放纵自己,来麻痹自己的痛苦,来逃避自己的痛苦。而这种放纵和逃避,又恰恰符合玄学,符合“名士”的风范,让他越来越有名气。
  然后他就更加痛苦。
  谢淳知道自己将是家族最先被世家接纳的人。但是他又明白,自己是家族的牺牲者。
  他的理想被埋没,他的所学将毫无意义,他甚至要在能实现理想的时候,都必须选择逃避。他要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符合世家欣赏的,脱离世俗的“名士”。
  一个莫谈国事的“名士”。
  他曾日夜习武,期盼为国戍边;他曾日夜苦读,期盼为民请命;他曾慷慨激昂,期盼为君分忧。
  而这一切,都将是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