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午时,李果从大户家送珠回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珠铺的人都凑在一起,在谈着什么,见他一进来,又突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碌。
  赵首对他皮笑肉不笑,陶一舟忙于筹算,李掌柜又埋头在记账,唯有阿棋这个守库房的一时无事可干,冲着李果呵呵笑着,说:果子你回来啦。李果投去不解目光,阿棋灰溜溜逃回库房。
  这些人显然在谈些什么,还不想被自己听到。李果想自己在珠铺里一向干着最累的活,从无怨言,尽心尽力,不怕人闲话。
  没做多想,李果又自顾去忙活,整理散乱的珠屉。他在整理的过程中,总觉得背后赵首的目光,似乎要将他背部烧穿洞,然而近日着实没得罪过他,李果也无可奈何。
  午后人多,不时有买珠人,众人忙碌,李果忙进忙出,爬上爬下(攀木梯取珠),片刻没歇息。
  李掌柜瞅着李果转得像陀螺的身影,他轻轻叹口气,他对李果特别赏识,他这人掌管珠铺也有二十年了,比李果聪明的伙计,他可见过不少,而比李果聪明又勤快的伙计,寥寥无几。人都有惰性,想偷懒,能躺着绝不站着,李果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在铺中歇会脚,他的眼睛也要四处瞅瞅,找事干。
  李掌柜想,身为长辈,若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还是要善意提醒。
  “果子,你随我到库房拿珠。”
  李掌柜喊走李果,李果还真以为是要拿珠,无知无觉跟上。
  两人离开铺厅,前往库房,李掌柜走得慢,站在库房外说:“果子,我有话跟你说。”李果不解,愣愣说:“好。”李掌柜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直说吧,有人看到你和馆妓在一起,你别问是谁和我说,我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掌柜的话语不急不躁,仍如往常慢条斯理。
  李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昨夜跟绿珠在妓馆后院相别,可是被谁瞅见?抑惑是往时,在妓馆跑腿,可是不巧和谁撞着面,而自己没察觉。李果还在思虑怎么回答,却见李掌柜直视自己,目光严厉。
  “有、有这事。”
  李果垂下头,心里懊悔万分,怎么就在决定再不去的时候,节外生枝,也是旧债难消。
  李果话语一落,李掌柜那张老脸皱起,显然很失望。
  “掌柜,我……”
  十有八九是被当成去狎妓,可是李果并不是,他是去当闲汉,唉,还不如狎妓的名声呢。
  “你入沧海珠时,我和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李掌柜责问。
  “需是淳良端正的后生,不收奸恶之徒。”
  李果还记得,想当珠铺的伙计,可是要家世清白,为人淳厚。
  “你这下倒是记得了,去妓馆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才多大,就不学好。”李掌柜声音严厉,赌嫖是珠铺的大忌,因为赌徒会铤而走险,嫖则容易倾家荡产,珠铺卖的是贵重之物,若是伙计行事不端,将为害深远。
  “掌柜,我再不去,真的。”
  李果急得要落泪,心里更是难受万分,让一向器重他的掌柜失望了。
  “是老陈(陈其礼)将你人带来给我,若是不悔改,我也只能将事情实说,将人还给老陈。”
  李掌柜无奈叹息,他就看在老陈的面子上,以及他也不想绝李果的后路,再给李果一个机会。
  “谢谢掌柜,我一定改!”
  李果点头如捣蒜,他这是有苦难言,他这人怎么可能去狎妓,但凡要花费钱的事情,他都要三思又三思,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
  “去吧,到库房里拿匣丙珠。”
  李掌柜叮嘱,独自折回铺中。
  望着李掌柜离去的身影,李果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悔不当初。
  推开库房门,阿棋躲避不及,仍是趴在门上偷听的姿势,对上李果的脸,阿棋十分尴尬,赔着笑脸说:“呵呵,果子,我……”李果不理会阿棋,心里有点生气,别人不信我就罢了,棋哥我们交情那么好。
  “果子,我拿珠子给你,要丙珠是吧。”
  阿棋自知理亏,仍是赔笑,赶紧着去拿匣珠子,讨好的递给李果。李果接过,转身想走,又回头说:“我没有,唉,算啦”,李果摆手离去,觉得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辨。
  心里虽然烦乱,然而也不能耽误工作,李果将木匣里的珠子,装在柜子里,放下品珍珠的柜子并不加锁,不用找李掌柜拿钥匙。
  李果蹲身在角落里数珠子忙碌着,突然嗅到龙涎香的气味,他还没抬头,就听到赵首招呼客人的声音,特别殷勤,想是留承务又过来,奇怪,他先前不是才做条珍珠项链,这还没做好,又前来?
  贵客似乎不大搭理人,赵首说上好几句话,他才说一句,他说的是:“李果在吗?”
  声音悦耳极了,也十分熟悉,李果连忙站起,跑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木匣。赶至跟前,对上那人的眉眼,李果笑得灿烂:“启谟!”他一时太激动,险些扑上去。
  夕阳斜照在铺中,金黄一片,赵启谟紫袍白衫、玉饰金囊,又洒上一身金光,恍若庙宇里画的神灵般,俊美飘逸,端靖站在铺堂。
  看到李果出来,启谟颔首微笑,他轻语:“有劳李工,帮我挑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要廉州珠。”
  李果没留意铺中的人要么诧异,要么复杂的表情,尤其赵首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变。
  珍珠,五分以上的,便是宝珠,何况要圆润无瑕的廉州珠,得一颗足以做家藏,传递后代。
  来沧海珠买珠之人,非富即贵,比赵启谟更尊贵的也有,只是这人一铺就指名点姓要李果,让李掌柜也颇为吃惊。
  再看李果与他交谈的神情,含笑亲昵,分明是旧相识。
  第54章 不详预兆
  廉州珍珠属于海珠, 圆润, 光彩夺目,品质远胜于它地产的珍珠, 物美价高。
  沧海珠珠铺主营的便是岭外的廉州珍珠, 在运输上, 有地理、水利之便,何况廉州珠名誉天下, 购珠者趋之如骛。
  赵启谟要一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 李掌柜拿钥匙给李果,李果搬梯子, 爬上最高处的柜子, 从甲柜中, 取出两盒五分珠。
  木盒用的是香木,雕工精湛,所谓买椟还珠,大概如此吧。
  李果将木盒递给赵启谟, 笑语:“启谟, 这两颗五分珠, 你先看看。”在赵启谟面前,李果并不做介绍,他觉得赵启谟对珍珠的鉴定,恐怕比他还精通。赵启谟接过,他拿起其中一个木盒端详,一起一放, 他打开木盒,看到盒中的珍珠。
  珍珠怕汗液,容易遭受侵蚀,赵启谟隔着丝帛将盒中的珍珠取出,放在手心端详,此颗珍珠个大,圆润、晶莹璀灿,唯一不足的是有一处绿豆大小的黄斑,算不得无瑕。
  赵启谟又打开第二盒珍珠,这颗五分珠无瑕圆滑,美中不足的是色泽不够明丽。
  “还有其他的五分珠吗?”
  赵启谟将珍珠放回盒中,含笑看着李果。
  “隔些日子,还有一批廉州珍珠要来,启谟,你几时要回京?”
  李果看着赵启谟,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眼里不觉带着几丝迷恋。
  “要是一月内能到,我人还在广州。”
  赵启谟笑意不改,他很有购买的诚意。
  “约莫二旬能到,敢问舍人居于何处?到时让李果亲自送去,给舍人过目。”
  李掌柜看赵启谟看珠的时候,沉寂不语,便知道这两颗珍珠还入不了他的眼。
  “城东赵签判宅,李果知晓。”
  赵启谟恭谨回答。
  “掌柜,我去过。”
  李果点头。
  “好。”
  李掌柜略为吃惊,竟是位大官的家眷。
  “需是无瑕圆润的五分珠,以嫩粉色为佳。还劳掌柜另做个珠盒,勿用沉香,以琼州黎洞出的花黎木即可。”
  赵启谟一眼就瞧出珠盒的材质是沉香,珍珠配香木盒寻常可见,然而启谟在京城有位精通奇珍异玩的朋友,曾告诉启谟,珍珠其实也畏香,常年置于香木中,容易变黄。
  “花黎木珠盒也有,李果,你去取一个过来。”
  李掌柜惊诧香木众多,这位少年是如何只看不闻,便知道是沉香。
  李果取来花梨木珠盒,赵启谟看后觉得可以,也不再耽误,此时日薄西山,赵启谟辞行,走前还跟李掌柜讨要李果:“还有一事,我不识去海港的路,想跟掌柜借下李果。”赵启谟看向李果,李果猛点头。“舍人客气,这是小事,李果,你去吧。”李掌柜早看出来,这位世家子与李果关系亲切,虽然他十分惊诧,李果是如何结识这么位贵人。
  李果跟着赵启谟走出珠铺,和珠铺拉开一段距离,李果才雀跃问着:“启谟,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先告知我。”赵启谟笑语:“路过珠铺,想起太母大寿将至,要买颗珍珠贺寿。”也是想顺道到珠铺看看李果。
  “启谟,温润无瑕,还要色泽好的廉州五分珠,单是一颗,就可以在朝天街盘家大铺子了。”
  李果知道极品五分珠的价格,而在这五分珠之上,还有六分珠,七分珠。六七分珠这样的大品,就是在沧海珠铺里也看不到,绝不轻易示人,其中圆润无瑕的极品堪称天价,只供应给宫里或者由达官显贵暗自购去。
  “这是家夫人的意思,她知我在广州,书信让我买颗廉珠带回京,也省去托人购买,押运的费用。”
  赵启谟身上可没有带这么多钱,何况他还未成家立业,贺寿无需上这么贵重的物品。
  “启谟,那你要去海港做什么?”
  两人已经快走到朝天门,出了朝天门便是海港。
  “随口说说,并无要事,今日在城东无趣,才出来走走。”
  显然赵启谟是为了带出李果,才跟李掌柜说他要去海港。
  “然而,我确实不识海港的路。”
  赵启谟不会承认他花了点小心思,为将李果带出珠铺。
  李果心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点破,毕竟赵启谟向来一本正经。
  “启谟,每每到这里来,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李果领着启谟走向城门,城门外是接天的风帆,人头拥簇,热闹不亚于朝天街。
  “在刺桐海港,每每黄昏,都能看见你骑着马,放学归来。”
  这样的情景李果记得很清晰,那时赵启谟的身后会跟群仆人,除去仆人外,还有小孙、柳经,以及讨厌的王鲸。
  赵启谟眺望海面,晚霞绚丽多姿,他心绪飘远。李果形容的这个场景,他也记得,那时李果瘦小,穿得邋遢,每次见到自己都会追在马后高兴喊着:“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赵启谟常常当没听到,不理会他。
  “启谟,你在看什么?”李果凑到赵启谟身边,他亲切问着。李果挨得很近,赵启谟回头,正对上李果眉语目笑的脸,海港的最后一缕残霞,将李果的脸庞映成暖橘色,海风吹乱他鬓旁的几丝发,渐渐,赵启谟眼底沉淀一抹深意,他并不言语。
  “启谟,你看,那是孙家的船。”
  李果没发觉赵启谟的不对劲,他兴致勃勃,指着远处重叠的风帆和桅杆,他辨认出孙家船的旗帜。
  赵启谟顺着李果所指望去,他视力不及李果,仔细寻觅,才辨认出众多停泊的海船中,确实有艘孙家船。
  “看到了。”
  赵启谟颔首,赵启谟知道孙家的海船都是由仆人在管理,船上没有小孙。
  航海极其危险,风暴,迷航,甚至船员暴动,系性命于鲸波,孙家人一向不愿亲身随船出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