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他一边说着,一边干脆整个人都横过小几,拨过她的头,看着她左耳后方道:“看着像是被人咬出来的牙印一样呢。”
  顿时,阿愁呆住了。她自然知道,作为秋阳时,她的左耳后方有一串像是被人咬出来的牙印一般的胎记,但她竟从不知道,作为阿愁,她居然也有这样的胎记。
  于是她赶紧跟李穆要了他随身带着的那面小铜镜,又折着耳廓费了半天的劲,才好不容易看清了,她的耳后,果然也有着一模一样的一串淡红色胎记。
  “啊,”她忍不住嘀咕道,“我居然还带着这个……”她把话尾给咽了回去。
  “这有什么,”忽然,坐在小几对面的李穆忽地撸起衣袖,将他的左手腕直直戳到阿愁的鼻尖前,道:“你看,我也有个胎记的。小时候奶娘总忘了这是个胎记,总以为我是被人捏伤了手腕呢。”
  阿愁不由就冲着那硬杵到鼻尖前的手腕眨了一下眼,紧接着,却是一阵心头黯然。
  她岂能不知道他这个地方,跟秦川一样,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可这个胎记,却只能提醒着她,她再也找不回她的那个秦川了。哪怕眼前这人是秦川的前生又如何?没有了他们共同的过去,便是如今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他依旧不是她的秦川……
  虽然他不是秦川,可到底应该跟秦川是有些关联的。于是,阿愁的脸上露出那种成年人面对熊孩子时特有的、宽容而略带宠溺的微笑。
  “是呢,看着还真有些像是被人掐青的。”顺着李穆拉着她的力道,阿愁的手指就势在那胎记上轻轻摸了一把,然后像个体贴的小侍女般,帮着他将衣袖放回了原位,只道:“如今虽然开了春,晚上到底天凉,小心别冻着了。”
  李穆:“……”
  头一次,总把阿愁郁出一口闷血的李穆,终于被阿愁给郁出了一口闷血。
  第八十七章·旧友
  和胖丫重逢后的第三天, 是阿愁正常休沐的日子。
  阿愁是每十天轮一天的假, 胖丫却是一个月才能得着一天的假, 所以她俩早约好了, 由胖丫找人也将假期调到同一天去。
  好不容易盼到休假的那一天, 阿愁跟莫娘子打了招呼后, 便跑去李穆的别院找胖丫了。
  也亏得李穆那别院就在仁丰里,虽然和九如巷一个在坊头一个在坊尾, 好歹是同一个坊区里, 离着倒也不远。
  等阿愁到了那别院后门时, 胖丫早等在那里了。
  二人见面, 难免拉着手一阵叽叽喳喳。却是叫那特意藏在暗处, 想要看看阿愁在朋友面前是什么模样的李穆大吃了一惊——别人不知究竟, 李穆可是再清楚不过阿愁那“老黄瓜”的底细了。偏偏阿愁跟胖丫在一起时,竟是没一点违和感, 就仿佛她真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般。
  想着她的变化, 李穆这才意识到,其实包括他自己,那举止行为中也经常会带上一份他意料之外的孩子气……难道,这是穿越综合症?
  且不说那藏在门厅暗处的李穆如何偷窥阿愁, 只说阿愁和胖丫两个。
  她二人嘻嘻哈哈说笑了一阵后,胖丫便问着她:“我们去哪里玩?”
  而虽然阿愁可以算得是仁丰里的“老住户”了, 可因她前世就是个宅属性,这一世也没变了多少,且不说之前莫娘子管她管得严, 就是后来她进了夫人府习艺,她也只规规矩矩地两点一线,坊间那些好玩的去处,她还真是一处都不知道。
  这不禁引得胖丫对她一阵鄙夷,“你竟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个闷葫芦!”胖丫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钱囊,对着阿愁摇了摇,笑道:“今儿我请你去麒麟阁吃早茶去。”
  阿愁瞅瞅她那瘪瘪的钱袋子,也学着胖丫那鄙夷的眼神扫她一眼,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道:“还是我请你吧。”又伸手一弹胖丫那钱袋,笑道:“只怕你那月钱全叫你吃掉了吧?”
  胖丫顿时吐舌一笑,却是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拉住阿愁的胳膊,道:“可是你跟小郎说,我想做个厨娘的?”
  “嗯?”阿愁不解。
  胖丫道:“昨儿后厨的朱大厨让人传话,说是如果我想学厨,让我今儿去找他。我想着,再没人知道我有那样的心思了,只怕是你跟小郎说了,小郎又跟他说了,他才会派人跟我说那些话的。”
  “诶?!”阿愁一怔,忙扯着胖丫的胳膊问道:“那你去找他了吗?”
  胖丫摇摇头,憨笑道:“咱俩今儿不是约好了要见面嘛……”
  她话还没说完,阿愁就急了,推着她道:“咱俩什么时候不能见面啊!你不是一直想做厨子吗?如今有人主动要教你,你怎么竟还错过了?!”说着,也不打算出去了,只推着胖丫的肩,将她往她们刚刚离开的别院方向推去。
  胖丫则一脸疑惑地回头看着阿愁道:“竟果然是你说的?你说了,小郎竟就真那么做了?”
  阿愁一边推着她一边皱眉道:“那个朱大厨怎么跟你说的?只要你今儿去找他就行了吗?”又抱怨着胖丫,“你可真是的!事有轻重缓急,咱俩往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可你若错过了这一次,不定那朱大厨要不高兴了呢。你不想做厨子了?!”
  她俩都在自说自话着,却是谁都没回答谁的问话。最后还是胖丫先摆脱了阿愁的手,回头一把握住阿愁的胳膊,一脸正色地问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我们小郎到底是什么关系?上次我就问你了,偏叫你混了过去,这次你得跟我说实话!”又道,“我们几个里头,就属你最是呆头呆脑,那可是小郎呢,你若吃了亏,都无处诉苦去!”
  看着一脸严肃的胖丫,阿愁不由眨巴了一下眼,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那问话才是了。
  要说起来,连阿愁自己都没办法给她和李穆之间的关系做个界定。他俩非主非仆,其实也似友而非友,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哪怕她暗地里当李穆是朋友,可李穆却未必就是她的朋友。毕竟,他的身份在那里,这种身份上的差异,注定了他俩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平等的友谊……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就认识到,其实她心里一直在警醒着,随时提防着李穆那边翻脸不认人的。
  于是她苦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这种事又不是我能说得算的。小郎愿意找我,我也只能应着不是?我只能说,我真的没有忽悠着小郎给你行那个方便,我最多就是跟他提过,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你曾说过你想做个厨娘的事。至于他是怎么跟人说的,我真不知道。”
  于是,胖丫也皱了眉,沉思道:“就是说,果然是小郎吩咐了什么……”
  阿愁默了默,笑道:“他那么吩咐,未必就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不定是他看你扫地扫得虎虎生威,心里记住了你这么个人,后来听我提到你的志向,这才成全你的。”又道,“若是那样,今儿你出来,就是辜负了小郎的一片用心了。不管他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我俩只记住他这恩情便是。倒是你,我看你赶紧回去找那个朱大厨吧,咱俩有的是机会,倒是这机会难得呢。”
  胖丫顿了顿,才扭捏道:“传话那人说了,朱大厨说,让我今儿过去试试。你知道的,我连菜刀都没碰过,就是去了,只怕也叫人看不上眼。听说朱大厨可是御厨出身呢……”
  顿时,阿愁明白了,笑道:“原来你是胆怯了呀!我只当我们几个里头,你胆子最大了,竟也有你会害怕的事。”又道,“人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的,只要你有心,肯学,他又肯教,有什么不成的?!”
  见胖丫神色犹豫,阿愁便反手推着她,笑道:“看来今儿是不得空了,下次我们再约吧。回头我可要听你好消息的!”说着,便要拉着她回去。
  此时她们早已经远离了别院的后门。因她二人一时只顾着说话了,便一直在那墙角里没动,因此,她俩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后门处忽然来了辆马车,一个头戴幂篱之人从后门里出来,却是在上了马车后,并不急着进到车内,而是扶着那车后的栏杆站住,一边扭头向她二人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那边阿愁还在给胖丫打着气,不想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愁姐姐,是你吗?”
  阿愁一回头,就只见狸奴正站在马车旁,看着她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那别院后门处,那个头戴幂篱,站在马车上的白衣少年,可不就是那二十七郎李穆!
  于是,阿愁只得和胖丫过来向着小郎一阵行礼问安。
  李穆是做戏做全套,只装着个偶遇的模样,问了阿愁怎么会在这里,又卖着那人情,问着胖丫道:“我原听阿愁提过,说是你有意要做个厨子的,我就顺势跟厨下说了一声。如今你调到厨下去了吧?”
  顿时,胖丫的脸就红了。
  阿愁赶紧道:“她正要去呢。只因我来找她说两句话的,这才耽误了。”
  李穆隔着那幂篱微微一笑,只道:“今儿你也休沐吧?倒是正好了,要不要进去看看他们弄得如何了?”
  阿愁的眼顿时就亮了,不禁一阵连连点头,可看着李穆这是要出门的架式,忙问道:“不耽误小郎吗?”
  李穆笑道:“我原不过嫌一个人无聊,想要出去随便走走罢了,有你在,倒是正好了。”
  说着,便那么极自然地向阿愁伸出一只手去。
  阿愁也没多想,便也极自然地抬手接住李穆的手,扶着他从车上下来了,然后李穆便拿里头试验浇着平板玻璃的事,一边跟阿愁轻声讨论着,一边就这么双双进了后门。
  他们身后,胖丫偷偷抬头,看着小郎的背影一阵眨眼。虽然整个广陵城的人都知道,她家小郎待人亲切和蔼,可她竟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家小郎待人如此亲切、如此和蔼。
  不过,她倒没有疑心小郎要对阿愁做些什么,毕竟,阿愁身上没什么值得人图谋的东西,倒是阿愁,曾叫她担心阿愁会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如今见阿愁心态放得极正,她也就放心了。至于小郎待阿愁的不同……胖丫立时把这种不同,归功于阿愁的懂事招人疼。
  于是,这孩子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来。
  李穆回头间,就正看到胖丫那脸上挂着这么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家长式微笑。不得不说,虽然这微笑有些碍眼,可与此同时,却是叫他试出,这孩子倒是值得阿愁去相交的。
  却原来,那朱大厨传话之事,确实是李穆所为。且他明知道今儿胖丫和阿愁约好了,还故意让人把时间订了这一天里,他就是想要看看,面对前程和朋友时,胖丫会怎么选。不得不说,阿愁交朋友的眼光还不错,至少这胖丫的心地极正。至于他帮她一把,原就是举手之劳,将来她能走到哪一步,就不是他操心的事了。
  而,至于说顺便截下阿愁,顺便让她陪自己度过一个休沐日……唔,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就和阿愁不擅长面对表扬一样,前世时的秦川也不习惯以直白的方式向秋阳表露他的感情,甚至他都不记得他有没有对她说过那个“爱”字,如今重来一世,便是他还是没办法直接说出那个字,至少,他已经懂得如何去表现自己。所以……
  做好事就得让人知道嘛!
  所以,当他派人找到那个叫吉祥的孩子的下落后,他立时就告诉了阿愁。
  阿愁再没想到,他会把她的事都放在了心上,顿时对他的好感度“噌噌噌”又上了好几级台阶。
  于是五月里的一个休沐日,李穆便带着阿愁出了城。
  *·*·*
  吉祥落籍的那户郑姓人家,住在离广陵城约七十里地外的郑家庄。
  李穆那气派的大马车进到庄子里,立时就惊动了乡邻。村长上前一打听,见这是王府小郎驾临,顿时,整个村子里都弥漫起一股“天仙下凡”般的激荡来。
  等李穆下了马车,再揭开那幂篱,露出一张如玉雕般精致的面容后,他的脚前立时就跪倒了一片,直叫跟在他身后的阿愁脑海里刷刷地闪过后世一个挺恶心的词——跪舔。
  不过,很快她就没那闲情想那些了。当她看到吉祥时,却是惊得她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那吉祥原是她们四人中长得最好的,偏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吉祥不仅没长个儿,看着竟又黑瘦了一圈。一张原就只巴掌大的小脸,看着就像是一个骷髅一般。
  见到阿愁时,吉祥眼圈里含着泪,却是看着她那养母,连个眼泪都不敢往下掉。
  直到阿愁忍不住先落了泪,又看到她那满是伤痕的手,抱着她哭了起来,她这才终于熬不住也跟着哭出声儿来。
  显然,就如当初阿愁所担忧的那样,吉祥遭人虐待了。虽然吉祥总不肯说人坏话,阿愁依旧还是问了出来,这一年里,吉祥竟是过得极苦。除了要伺候家里老中青三代,以及一个三四岁正淘气的二郎,还有正呀呀学语的三郎外,每天家里田里的活,她也一样都不能落下。略有不对,轻则挨饿,重则挨打,却是比慈幼院里还要辛苦。
  偏她那养母并不认为自己是虐待了吉祥,只说农村里的女孩都是这样的。最后还是一个邻居老太看不过眼,喝了句:“你说的那是男人,这还只是个孩子!怎的没见你这般对自己生的孩子?”那妇人才不开口了。
  依着阿愁的意思,原是想要带走吉祥的,只是吉祥那养母肯了,吉祥却是再不肯,只偷偷以一种缠绵的眼神看着正好也休沐在家的那郑家大郎。大郎看向吉祥的眼神里,也带着种缱绻之意,显然这两小只早已经暗生情愫。
  阿愁无奈,只得掏空了自己的口袋,又向李穆借了些钱,希望那郑大娘能够看在钱的份上,多照应着些吉祥。
  回程的马车上,阿愁一阵沉默。
  半晌,李穆将手放在她的头上,安慰着她道:“你且放心,有我们来的这一回,以后郑家庄的人再没一个敢为难她了。”
  阿愁抬头,一脸忧虑道:“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担心的是,那个郑家大郎,看上去不像是个有担当的。”
  李穆一顿,却是一阵无奈摇头,伸手习惯性地揉乱她的刘海,笑道:“那个吉祥跟你一样岁数吧?这才多大年纪,竟就想到那些了?”
  阿愁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无力地笑了笑。
  在吉祥之前,其实李穆也替阿愁联系过果儿的。可因果儿那师傅,柳原柳大家自来就以脾气古怪而闻名,竟是一点儿也不买李穆那王府小郎君的面子,只说学艺期间不许果儿见外人,竟就是没能让阿愁等见到人。
  想着苦命的吉祥,想着不知如何的果儿,想着如今天天练着刀功的胖丫,再想着自己,阿愁忽然就感慨起自己的好运道来。至少,自出了慈幼院,她就再没吃过苦头。
  想着历年慈幼院里那些孩子们的悲惨遭遇,以及那整个儿已经腐坏掉的慈善局,阿愁忍不住对着李穆一阵感慨。
  李穆听了,不禁一阵冷笑,道:“何止是慈善局,如今大唐上下不合理偏又存在着的东西多着呢。偏想要变革一样,便会有无数人站出来拿祖制说话。”又发了句牢骚,“不知与时俱进,迟早是要被时代所抛弃的。”
  他的用词,顿时叫阿愁眉尖一跳,抬头看向李穆。
  感觉到她看来的眼,李穆立时也意识到,他一时激愤之下用词有些不妥,便装着个无所觉的模样又道:“比如你做的那套化妆笔。你们行会里那些老古董总说,你们老祖宗们只凭着一支毛笔便能行走天下。我却是不信,他们没发现,你那些笔明明比毛笔更好用,也更方便。说起来,不过是大家都习惯了‘将就’二字,觉得一支毛笔也能用,何必多此一举折腾出那么多的笔来罢了。
  “还有那坊墙也是。早年打仗时,坊墙倒确实是必要的,可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人人都觉得那坊墙堵了路,可就因这是祖制,一个个宁愿私下里破墙开门,也不敢明着拆了那坊墙,只是睁着眼儿装瞎子罢了!”
  他的慷慨激昂,果然如愿引开了阿愁的注意力。阿愁小心看看四周,将头凑过小几,对着李穆小声笑道:“你不是对那位置不感兴趣吗?”
  李穆长眉一挑,斜眼看着她道:“我虽对那位置不感兴趣,却不是说,我就不能做些什么。”又冲着阿愁招了招手,凑到她耳旁小声道:“那举着大刀在前头喊打喊杀的,都是笨蛋。真正的聪明人,从来不会自己冒头做那种危险的事。”
  “所以,你是聪明人?”阿愁也拿眼斜着他。
  “不,”李穆微笑着坐了回去,“我只是个懒人。”
  前世辛苦了一辈子,这一世他可再不想那么辛苦了。不过,他也不想放弃身处高位的那点便利。所以,这一世,他躲在后面做个出谋划策的老二就好。
  阿愁斜眼看看某人。
  虽然某人装着一脸的悠闲平淡,她却就是知道,这会儿那人脑子里肯定在算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