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雀 第106节
  沈邵站在后面,看着眼前,不禁叹气。
  他走上前,将沈桓从床榻前拉开,他自己坐在床榻上:“永嘉,别哭,朕在这呢,你别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你。”
  “永嘉,听话,莫哭了好不好?”沈邵缓声说着,抬手一点一点触到被子:“别总蒙着自己,憋坏了怎么办?”
  他触到被子,见她不躲,便又进一步,缓缓将被子扯低,露出她的小脸,他触到她面上的泪,心口微疼,他从袖中拿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面前,他笑着哄她:“快擦擦。”
  永嘉盯着沈邵递来的帕子不动,而是将目光落向站在床榻前的沈桓身上,她的眼神明显是害怕的。
  沈邵察觉到,沈桓自然也能看到。
  他看着永嘉这样的眼神,除了难过,更是生气,如今沈邵倒是变成了阿姐面前的好人了。
  “小六,不如…你等下再来?”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他看着永嘉害怕的眼神,只能先转身,出了御门。
  沈邵看着沈桓离开的背影,慢慢转回眸,见永嘉仍小心翼翼的盯着沈桓,他手执的帕子,轻轻碰上她湿润的小脸,引得她回神怔怔瞧来。
  沈邵对上永嘉的目光,他手上的动作更轻,他用帕子悉数拭掉她的眼泪,他对她微微笑着,像是安慰。
  永嘉感受到沈邵的触碰,她没有躲,她看着他,看着他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低下了头。
  第128章 离开
  沈桓自那日一气之下离开御门后, 数日不见踪影。
  沈邵将永嘉留在御门照顾,仍由姜尚宫贴身侍奉,沈邵又亲自在太医院挑选了数位太医, 负责永嘉的病情,如此数日下去, 永嘉不再似先前那般敏感和抵触, 只是整个人都寂寂的, 很少说话。
  芸香从外端着新煎的汤药进来,被姜尚宫先一步接过:“待放凉些, 我再喂给殿下。”
  芸香闻言点头应着, 又听姜尚宫吩咐:“你再去小厨房悄悄, 锅里煮给殿下的粥可好了。”
  姜尚宫眼看着芸香走出内殿,她又转头去看床榻上沉默坐着的永嘉,见她低垂着头,正望着被子上的花纹出神,姜尚宫心头稍紧, 她又左右环顾殿中,确认周围没人,才慢慢从袖中掏出一个暗红色小药瓶。
  姜尚宫再次转头确认永嘉不曾看过来, 她忍着颤抖不止的手, 抽掉瓶塞,将内里的药粉倒入碗中, 又用勺子搅匀。
  内殿的门忽被敲响,转头去看,是从小厨房回来的芸香,姜尚宫心上稍松,她若无其事的端起药, 走到床榻前,一勺一勺喂给永嘉。
  “尚宫,奴婢看过了,那粥还要多煮上些时辰才行,”芸香闲不下来,在殿中一会擦擦这处,一会理理那处。
  姜尚宫闻言‘哦’了一声,她问芸香:“陛下可是在忙政事?”
  “尚宫您忘了?”芸香闻言疑惑:“陛下今早不是与皇后娘娘出宫祭祀去了吗?”
  姜尚宫听后好似恍然,她侍奉永嘉吃过药,起身走向芸香:“我等下要出宫一趟,你留下好好照顾殿下。”
  姜尚宫看着芸香左右忙个不停,不由拉着她往小榻处去,亲自倒了杯茶:“见你忙了一整日了,也不知偷会懒,这是我刚烹的茶,你来尝尝。”
  芸香看着姜尚宫递来的茶,有几分受宠若惊,她不禁去看一旁的永嘉,又转回眸看姜尚宫:“这…不太好吧。”
  姜尚宫直接将茶塞到芸香手里:“我去看看殿下,一会我出宫,你记得小厨房还煮着粥。”
  芸香捧着茶盏,向姜尚宫道了谢,小口小口喝起来。
  ***
  沈邵是傍晚从大相国寺回宫的,回宫之后拒绝了皇后共进晚膳的邀请,直奔御门。
  长万在殿外守着,见天子回来连忙行礼,沈邵脚步不停,跨入殿中,一路向内殿中去。
  寝殿里只有两盏幽烛,静悄悄的,并无下人守着,沈邵环顾一周,见姜尚宫也不在,不禁疑惑,可他看见床榻上侧身躺着的身影,心上霎时便暖暖的,分外安稳。
  沈邵放轻脚步,生怕吵醒榻上的人,慢慢走去,他撩开床幔,在床榻旁坐下,他看着滑落到肩头的被子,抬手正想替永嘉盖好,突然他扯被子的手一僵。
  沈邵的心渐渐慌乱起来,他的手在抖,心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抖,他握住榻上人的肩膀,轻轻将人转身。
  沈邵猛地从床榻上站起,他盯着芸香的脸,已然意识到什么,他飞快向殿外跑,急唤长万。
  “长公主呢?长公主呢?”
  长万看着情绪激动的天子,又是惊又是疑惑不解,他先双膝跪地:“殿…殿下不是正…正在内殿休息。”
  “那是芸香!长公主不见了!下午谁来过!有谁来过!”
  “惠…惠王爷来看过殿下,之后便和姜尚宫一起出宫了…”长万仍是懵的,他听着沈邵近乎咆哮的问,颤颤巍巍的回答。
  “他们走了多久了?”
  “一…一个时辰。”
  沈邵闻言,大步向宫外跑,急声命庞崇备马。
  ***
  沈桓自见过永嘉失忆后的种种情形,心知现在这种时候,沈邵不会轻易放手,想要带阿姐离开,只能智取。
  他寻了可靠的医士,配了份助眠药,一面让姜尚宫喂给永嘉,一面喂给‘替身’芸香。
  姜尚宫期初拿到药时,十分犹疑,生怕会有损永嘉身体,沈桓再三保证无碍,说自己已提前试过,服下后只会晕睡个四五个时辰,醒来一切正常。姜尚宫听此,才下定决心放到永嘉的汤药里。
  药配好后,一连等了数日,终于等到沈邵不得不离宫,去大相国寺祭祀祈福。沈邵,王然,庞崇皆不在御前,沈桓便少了许多阻力,与姜尚宫内外配合,十分顺利的将永嘉带出了皇宫。
  沈邵出宫追去,长公主府上下果然无人,他派了一队人往惠王府去找,自己则直奔城门。
  天边斜阳西落,京都城门,急赶而来的沈邵,将沈桓的马车阻拦在城下。
  沈桓看着追来的沈邵,并不慌张,他站在车上,与沈邵冷冷对视。
  “这时候,不该带她走,小六,你听话,待太医治好你姐姐,朕绝对放手。”
  沈桓闻言却是冷笑,他拔出腰侧的佩剑:“我自会替阿姐寻遍天下名医,不劳陛下费心。”
  “那你可问过她,愿不愿与你走,你这般强行带走她,就不怕吓到她吗?”
  “阿姐自然愿意,我想阿姐此刻若不曾失忆,该是她最快乐的时候。”沈桓说罢,手执长剑,直指向沈邵。
  “今日,我必带阿姐离开,你若阻拦,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沈桓说着对沈邵似是嘲讽一笑:“只要你不怕阿姐哪日想起来,想起现在的一切,你大可继续一意孤行。”
  沈邵僵身坐在马背上,他看着沈桓手中的剑,又看他身后的车厢,他知永嘉就在里面,他不禁开口喊她。
  “永嘉!是朕!你真的要离开吗?你若不愿,便出声告诉朕,朕便带你回去。”
  沈桓听着沈邵的话,面上笑意愈冷,他忽然对沈邵大喊:“你住嘴!”
  “你如今敢问出这些话,不过是仗着阿姐忘了你曾经的罪行,你根本不配这样与阿姐说话。你逼得阿姐至此,如今幸而老天保佑,保全了性命,你却还不肯放手吗?你还想如何,是不是一定逼得阿姐去死,你才满意!”
  “阿姐的心愿,我最清楚,你也清楚,阿姐虽然忘了,但我没忘,我一定要带阿姐走。沈邵,你再不让路,便是逼我动手。”
  沈邵突然无力仰头,落日的光,如血般漫红天际。
  “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他出口的话,是那样的无力,心血被掏空了一般。
  “我必定会比你照顾的好。”
  “让朕再看看她。”
  “阿姐若是有记忆,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沈桓回绝。
  沈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让路,眼看着沈桓带着永嘉出城的,那车厢的背影,在他眼里愈行愈远,像是穷尽一生的追逐,终于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他本有千万种手段可以留下她,可也有千万种理由放她走。
  沈邵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可今日到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
  车马的背影早已看不清了,沈邵在众多侍卫的拥蹙下,缓缓调转马头。
  他们这一生的牵绊,若是到此为止,于她或许是好的。
  沈邵想,她既忘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那放手也是好的,天地广大,她会有崭新的余生。
  心口的疼,原是麻木的,悲伤涌来,不过刹那,沈邵只觉眼前发黑,他毫无自知的,直直摔下马背。
  第129章 亲征
  众人大惊, 庞崇匆忙跳下马背,急急冲到沈邵身边,蹲下身欲搀扶起他。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沈邵摔在地上, 他似乎感不到疼,只茫然睁着眼, 身周天旋地转, 周围人的呼唤声越来越弱, 耳畔长鸣,长空苍白若灰色, 眼前忽然出现永嘉的身影, 他急忙伸手去抓, 她却像烟一样的散开了。
  ***
  沈桓带着永嘉离开长安后,未直接回琅琊,而是往淮州去,陆路转水路,半月后抵达漓江畔, 换了江船,沿江往城中心去。
  姜尚宫在船头支起了一个小吊炉给永嘉煎药,如今虽是冬日, 江风微寒, 但淮州的冬景比起京里落雪后的萧条,还是十分有看头。
  江中来往有不少商船, 在江畔还有停靠的渔船,整个漓江上分外热闹。
  沈桓从船尾处来,见姜尚宫在船头煎药,他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姜尚宫肩上。
  姜尚宫连忙脱下来欲还给沈桓:“奴婢不冷, 您快穿上,莫着了凉。”
  沈桓再次将披风裹在姜尚宫身上:“姜娘,我一个大男人着什么凉,倒是您年纪大了,得多穿点。”
  姜尚宫闻言,也不再推脱了,她身上暖暖的,心上也暖,手摇着扇子一边煎药,看看江景,一边与沈桓闲聊。
  突然姜尚宫似是吃惊的叫了一声,她眼睛盯着远处,急急伸手去拉扯身边的沈桓:“桓哥儿您瞧,那渔船上的人,可是以前的云熙郡主何欢?”
  沈桓顺着姜尚宫所指看去,江畔停靠的一艘略有破旧的渔船上,一身粗布衣裳的妇人正蹲在船头,弯腰在江水中洗渔网,沈桓期初没认出,待船行得更近些,才看清那被毁了容貌的妇人当真是何欢。
  姜尚宫眼看着布满何欢左脸的那道疤,不禁心头一冷,她问沈桓:“这…何家人不是都入狱了吗,她…怎会在这?”
  沈桓一时未语,船越行越远,他收回目光,似是陷入沉思。
  当年何长钧在北疆叛乱,最后兵败自刎,何铎何欢兄妹被俘。原本何家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但沈邵念及何皇后之情,留了何家兄妹的命。
  当年北疆战事结束后,他便从北疆离开了,只后来听说沈邵将何家兄妹投狱,囚禁终生。如今能在淮州看到何欢,也只有一种猜测。
  “自古不诛罚外嫁女,何铎许是没料到沈邵会留他们的命,将何欢趁乱嫁了个渔夫保命,沈邵本就不想杀何欢,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怎得还毁容了?”
  “罪有应得罢了。”沈桓嗓音冷淡,何欢虽不及他父兄罪大恶极,可曾经亦没少落井下石,欺凌过阿姐和母妃。
  “让她一死容易,但像现在这般活着,日日受着磋磨,才是真的报应。”
  姜尚宫煎好了药,倒在碗里,她端着药,撩开帷帽走入船舱,见永嘉正在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