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鸿俊挠挠头,问:“爱是什么意思?”
  “唉,你不懂的。”鲤鱼妖潜进水里去,从水底抬眼看着鸿俊,再不说话了。
  鸿俊正要把它捞起来继续问,外头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开得门时,蓦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进来,颤声道:“救我……救我……校尉……我对不起你……救我……”
  “秦伍?!”鸿俊震惊了。
  第29章 案发现场
  那人正是秦伍,穿着一身铁甲, 鸿俊马上去叫人, 秦伍歪倒在地上,不住哽咽,一边抽搐, 一边抬头望向前厅供奉的不动明王。不动明王在月光下对他怒目而视, 六臂法器高举, 威严毕露。
  脚步声响, 鸿俊带着李景珑匆匆出来,李景珑只看了一眼, 便道:“外头血迹冲干净了没有?”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也醒了, 阿泰探头到门外, 继而身穿睡衣,快步出去, 手中戒指释放水汽, 以旋风“唰”一声卷过整条长街,冲刷掉秦伍留下的血迹。再离开巷子, 到正街上去清理。
  “打水冲他全身。”李景珑说, “鸿俊去准备定神香,快!”
  秦伍一身铠甲被卸下, 躺在天井中,嘴唇不住颤抖,一身血腥气味。莫日根低声道:“我来。”
  就像那夜驱逐鸿俊的梦魇般,莫日根把手按在秦伍的额头上, 令他稍稍平静下来。
  “我……杀了他们。”秦伍的声音发着抖,说道。
  “杀了多少人?”李景珑答道,“明天一早就去自首。小伍,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男儿大丈夫,为什么敢做不敢当!”
  秦伍五官扭曲,带着哭腔,说道:“我去郑家寻仇,郑文斌正与我姨娘在、在……我把他,还有他一家老小……与我姨娘……一并杀了……”
  李景珑:“一家老小?!秦伍!你疯了!”
  “救我,救我……”秦伍哽咽,抓着李景珑的手不放,鸿俊已被惊呆了,然而回想起白日间所见秦伍时,感觉到那沉重的气氛,以及擦拭剑的动作,仿佛一切都早有预兆。
  “有人在拉着我的手。”秦伍痛苦无比,抓着李景珑,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我不想杀那孩子,我不想杀,我只想把我姨娘与郑文斌这俩……”
  李景珑猛地甩开秦伍,走到一边,不住喘息,鸿俊抬眼看李景珑,见他眼里竟似有泪水在滚动。
  阿泰清理完门外痕迹回来,答道:“家里也清洗一下吧。”
  接着阿泰一挥扇,水雾爆发,卷得众人脸上湿透,李景珑怒吼道:“别捣乱!”
  阿泰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句,只得道:“好心被雷劈,不洗就不洗嘛,这么凶干吗?”
  “明日一早,必须去自首,你不去,我押着你去。”李景珑朝秦伍说道,“你们轮流看着他,鸿俊给他点儿定神香粉,别过量了。”说毕径自进了房内,重重拉上了门,发出一声响。
  “这人究竟是谁?”裘永思还不知秦伍身份,鸿俊却觉得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秦伍对李景珑来说,似乎十分重要。
  “不认识。”鸿俊无精打采地答道,莫日根便让众人回房继续睡下,自己负责守夜就行。
  “长史。”鸿俊还特地去敲了下李景珑的门。却得不到应答,只得作罢。
  翌日清晨,众人出来时,李景珑那神色却是恢复如常,天井里的秦伍已不见了。
  “他走了。”莫日根说,“我跟着他到大理寺门外,再没出来。”
  李景珑闭上双眼,叹了口气,答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干吗干吗吧。”
  早饭后,李景珑正要给属下派任务,连浩却带着宗卷又来了。李景珑只得让莫日根去休息,阿泰与裘永思、鸿俊筛案,自己出去调查。他前脚刚出驱魔司,后脚鸿俊却跟了出来。
  “回去吧。”李景珑转头说。
  “他们让我来陪你。”鸿俊坚持道。
  李景珑停下脚步,没说什么,转身继续行走,鸿俊便跟在他身后,昨夜他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身上有这么重的戾气,秦伍带着一身血冲进来时,鸿俊只感觉他就像个杀人无数的妖。
  李景珑叹了口气,说:“得买几匹马,否则出门不方便。”
  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鸿俊觉得秦伍挺可怜,但看见李景珑这么在乎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明明那么亏待过李景珑,李景珑却因为他而悲伤得不行。一时间鸿俊心里仿佛就有两只鲤鱼妖在吵架。一只愤然道:明明是我的长史,居然还有这段过往,还害得他这么难过!
  另一只鲤鱼妖则责备道:秦伍都这么惨了,你还讨厌他?
  第一只鲤鱼妖开始大吵大闹:凭什么?!你说凭什么?!关我啥事儿,哪天重明要是再捡个小孩儿回来,不就把我的爹也给抢了?!
  于是鸿俊就这么在纠结之中,跟了李景珑一路,穿过一条小巷,李景珑问:“吃面吗?”
  “吃。”鸿俊又笑了起来。
  李景珑心情好了些,说:“笑一笑,什么都好,你怎么也这么不高兴了?”
  “你难过。”鸿俊如实道,“我也高兴不起来。”
  李景珑让鸿俊坐下,点过面,这下有钱了,可以随便吃了,却仍然提不起劲,说:“昨天我也想劝他,但这些事,旁人是劝不住的,只能靠自己。”
  “他杀了人。”鸿俊说,“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证明……嗯……”
  他观察李景珑脸色,渐渐地也学会看人眼色说话了,便吃掉了后半句,免得又让他难过。
  李景珑听到这话时,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瞥鸿俊,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些。
  鸿俊:“?”
  李景珑:“没什么。”
  两人在这奇怪的气氛中吃过早饭,李景珑说:“别吃太饱,今天只能吃一碗。”
  鸿俊坚持,最后李景珑拗不过,只得让他吃了两碗,鸿俊说:“我自己给钱。”
  “不是钱的问题。”李景珑说,“你长史我现在有的是钱,把老板请回家给你天天做拉面吃也够了,是怕你……”
  “怕我什么?”鸿俊说,“你别小看我。”
  “好好好。”李景珑说,“你吃个够。”
  这家面摊乃是长安赫赫有名的五十年老店,专做卤鹅排面,宽面熟后海碗排开,专挑养五十六天的仔鹅,挂炉卤就,一天只出十只。
  卤汁一年一换,平日只加高汤,出锅的鹅肉香嫩无比,鹅肉以快刀斩条,再捎小半个鹅翅,卤水一浇,香气扑鼻,宽面劲道雪白,鹅肉金黄香嫩,鸿俊连吃两大碗。
  一个时辰后,两人刚进大理寺后的地下停尸间,还未坚持到走出五步,鸿俊就吐了。
  李景珑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鸿俊:“……”
  李景珑让仵作赶紧去打水给鸿俊漱口,鸿俊对着个坛子,吐得天昏地暗,李景珑说:“让你别吃太饱你不听,让你别跟进来你又不干,看吧?”
  鸿俊连忙摆手,李景珑推他出外头等去,鸿俊说:“我再吐、吐一会儿就好。”
  李景珑便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持一块香料,捂在鸿俊鼻前,揽着他一路往前走。
  鸿俊一见那停尸房内场面简直触目惊心,包括昨夜莫日根去查的无头尸,以及被大夫放血死了的病人,非正常死亡者都被送到此地,由仵作验明死因后方可着家属领回家去。
  李景珑让鸿俊站直,要捂他眼睛,鸿俊却摆手示意不用,李景珑便改以左手绕过他脖颈,用香料捂着他口鼻,另一手揭开血迹斑斑的麻布,现出尸体。
  胡人尸体被斩得乱七八糟,血液早已流干。
  “利器所伤。”李景珑说。
  鸿俊:“唔。”
  鸿俊稍微好了些,来长安的路上不是没见过死人,就是被尸气一冲才吐了出来,当即示意自己可以。
  李景珑便挨个揭开麻布,依次看过,说:“都是被兵器斩死的,不是妖怪。”
  鸿俊皱眉看了一会儿,李景珑看到其中一个,说:“这是自杀的,伤口平滑,角度刁钻,直插心脏……”说着抓起尸体的手,拗了个姿势,恰好就是自刺心脏一刀的动作。
  “不是妖怪。”李景珑说,继而前去检查下一个。
  鸿俊看着那尸体,端详他的表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别碰。”李景珑说,“你没戴手套。”
  鸿俊凑近了些认真端详,李景珑问:“想做什么?”说着便将手套摘下来,递了一只给鸿俊,丝绸手套上还带着他手掌的温度。
  鸿俊戴上,埋头抚摸那尸体的脸颊,死了一天一夜,尸体已变得十分僵硬,鸿俊说:“你看?”
  他把那尸体的头搬过来些许,翻开尸体的眼皮,映入李景珑眼帘的,是一张睁着双眼,恐惧到极致的脸。
  这表情,鸿俊昨夜刚见过,正是秦伍冲进驱魔司时,那扭曲而狰狞的五官。
  李景珑眉头深锁,沉吟片刻,说:“他看见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鸿俊说:“我追飞獒进长安的缘由,就是因为在城外,睡觉时听见尖叫,再追出来,看见了被咬死的尸体……”
  “表情一样?”李景珑说。
  若非鸿俊有此一说,李景珑险些就要错过了,他转身退回,与鸿俊一起注视那尸体面容。但凡人之将死,是安详辞世,还是心有不甘,死前一刹那,表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凝固在脸上,李景珑虽知道这个道理,但极少见到被妖怪咬死之人,是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他既然是自杀的。”鸿俊说,“死前不应该这么惊恐吧。”
  “会惊恐,但应当是另一种惊恐。”李景珑说,“咱们继续看。”
  鸿俊将那人眼皮合上,低声念了句:“往极乐去,不堕地狱。”的超度之语,转身跟随李景珑,查过所有的尸体,出得大理寺来,
  “去现场。”李景珑开始思考,在大理寺借了匹马,出门外时,恰巧见胡升在与黄庸谈话,见他牵了马过来,胡升便深吸一口气,朝李景珑道:“秦伍,你记得不?”
  “已经知道了。”李景珑神色如常说。
  黄庸震惊道:“李长史从何得知?”
  “不动明王告诉我的。”李景珑客客气气一点头,答道。
  胡升道:“景珑,你看能在陛下、杨相面前为他面前求个情不?”
  李景珑当着两人的面翻身上马,说道:“一念之举,终归自己承受。鸿俊,走。”
  鸿俊上去,依旧骑李景珑后面,李景珑一抖缰绳,纵马驰骋,离开大理寺。
  路上鸿俊不敢多说,到得郑家门外时,李景珑想了想,还是下马去,举步入内。杨国忠的管家、龙武军副统领文效以及大理寺官员,刑部官员都在现场,众人见李景珑来了,知道他最近正是天子面前红人,便朝他点点头。
  那场面极其惨烈,厅中尽是鲜血,还有血迹拖向门外,看得出临死之人逃离时的绝望与痛苦。
  “这道血迹是郑文斌的老母。”文效说,“年近七十,小伍先是正面捅了她一刀,再从背后追上,结果了她。”
  李景珑说道:“就怕军中弟兄不知此中内情,忍不住为小伍伸冤。”
  文效叹了口气,将李景珑送出来,发生这等事,龙武军自胡升以下,都要被追责,谁也不好过。
  “杨家所积民怨至顶点。”文效说,“神武军、羽林军,都曾冲撞过他们,该打的都被打了,该罚的也都罚了,六军人心浮动,外加克扣军饷,早已不服,就怕有人要借题发挥,压不住。”
  李景珑正要说话时,忽觉鸿俊还站在那厅内,便道:“鸿俊?!”
  鸿俊静静站着,感觉到昨夜厅中一家老小临死前的戾气,怨气几乎无法消散,他喃喃念诵几句超度咒文,却没有用,背后突然伸来一手,却是李景珑抓着他的手腕,带他离开,让他不要再看了。
  “这血里有一股好重的戾气。”鸿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