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是!”一声简短的回答后,四人同时向大殿一拜,刀光一闪,四柄白亮的短刃翻手而出,手起刀落,四只左掌顿时齐腕而断。
  断掌落入衣襟,四人立刻挥衣一卷,自行封穴止血,动作迅捷利落,地上干干净净竟未溅上半分血迹。断腕之痛,何其锥心,他们额头上虽都是一片冷汗涔涔,却无人发出半丝呻吟,依旧静跪殿前。
  “去吧。”直到商容淡淡说了一声,四人方垂首叩头,抬头时四道黑影闪过,人已消失不见。
  一阵风过,庭前繁花似经不住这不沾血气的森严,纷落如雨。且兰心头震惊,几乎连呼吸都屏住,昔湄和昔越更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这时离司自殿中回来,对商容低声说了什么,商容点头,转身对昔湄和昔越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昔湄和昔越自思此去难回,双双跪下,含泪对且兰拜了一拜,颤声道:“公主保重,我们姐妹就此别过了!”商容眉不动眼不抬,不说话亦不阻止,只待她们起身,随即将人带走。
  且兰眼见三人离去,胸中便似一片滚油翻灼,如煎如熬,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唇间紧抿已至苍白。
  “公主,主上有请。”离司在旁替她打起一道垂帘。
  且兰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慢慢举步,白衣曳地,在夜色下划出清寒的痕迹,似一抹月光,冷冷流逝。
  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且兰一步步前行。
  在那人的领地之中,她便像他手心的鸟儿,面对天罗地网,不是折尽羽翼颓然陨落,便是婉转依偎甘愿为奴。
  她会选择什么?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 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娇弱不胜,楚楚动人,“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
  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妙曼的身姿忽如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
  与此同时,且兰腰间骤紧,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向前带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鬓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凉透心魂。
  耳畔一声低叹,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费了我不少功夫,似乎不该用来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该沾了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这么烈的杀气,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我便没了防备。”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隽,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尽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早已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我,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裸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设法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