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翻了车 第65节
  翟丽后来再婚生育,据说生活过得安稳富足,丈夫体贴会赚钱,孩子天真又可爱,她已经淡忘掉在钱塘的那段婚姻。
  翟丽父母告诉钱利伟,没有要紧事别联系翟丽,并且,不经过他们同意,绝不能把蒋赟的信息透露给翟丽,也不能把翟丽的联系方式给到李照香。
  钱利伟觉得,才五、六岁大的蒋赟被送去一家看着就不靠谱的武校,应该算是一件要紧事吧?所以,他还是联系了翟丽。
  至于翟丽有没有想办法处理,钱利伟就不知道了。因为一年后,当他再一次去钱塘看望李照香时,发现老太太早已搬了家。
  其实,在袁家村打听一下,还是能找到老太太的,但不知为什么,钱利伟没去找。
  小孩不见了,蒋家只剩一个没文化又固执的老人,钱利伟来之前就缺乏动力。
  他像是自我催眠般,说我来了,但我找不到人了,这事儿不赖我,建齐,我已经尽力了。
  从那以后,钱利伟就再也没去袁家村找过李照香,也没再见过蒋赟。在他的记忆里,那个有着一头卷毛、会用嗲嗲的小奶音叫他“钱叔叔”的可爱小男孩,模样永远停留在四岁的年纪。
  钱利伟和蒋建齐的同窗情谊,就此消散。
  ——
  蒋建梅在钱塘待了几天,每天都在病房照顾老母亲,周文越天天在外面玩,打卡钱塘诸景点,玩累了就回招待所睡觉,蒋赟连她人影儿都见不着。
  不过姑姑来了,蒋赟的确轻松不少,每天都能回出租屋给她们做饭、送饭,不用去医院食堂买饭菜。
  这些天,草花来医院看过奶奶,刚子叔和钟叔也来过,连于晖都来了一次,和贾小蝶一起,他们就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买东西,只给钱。
  章翎几乎天天来,章知诚和杨医生也来过,临走时,章知诚给了蒋赟一个红包,里面是一千块钱,说:“钱不多,你看着用,有困难就和我说。”
  蒋赟心中感激,捏着红包说不出话来,章知诚拍拍他的肩:“你还小,别硬撑,有什么事和你姑姑商量着来,千万不要自作主张,知道吗?”
  “嗯。”蒋赟点头,“谢谢叔。”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享受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于苦难,接受度比同龄人高许多。
  生老病死,谁都躲不掉,蒋赟想过李照香重病缠身的这一天,只是没料到会来得如此早。
  他倒也没多绝望,更不会怨天怨地,人人都说胃癌不算严重的癌症,李照香又是中期,还没转移,能救活,叫他不要太担心。
  蒋赟更发愁的是李照香手术后的调养问题,五中高二、高三年级八月中旬就要开学,上的还是新课,他很难请假。
  可不请假,谁来照顾奶奶?姑姑吗?虽说姑姑的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可她家里还有年迈的公公婆婆要照顾,她不可能在这里待太久。
  这个问题,蒋赟作为小辈没法子开口提,眼看着开学日越来越近,只剩一个多星期,他多少有些焦虑。
  李照香两天后要进行手术,医生要求她这两天以流食为主,蒋赟就给她熬一些小米粥,装进保温瓶带去医院,自己和姑姑则吃些简单饭菜。
  蒋建梅比蒋赟想象中来得好相处,对吃饭要求也不高,蒋赟做什么她吃什么,只是,她对蒋赟的态度始终疏离又客气,从来不会关心地问问他生活、学习上的事情。
  远亲不如近邻,蒋赟这会儿算是深有感触。
  这天傍晚,钱塘下了一场雷阵雨,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阵仗大得仿佛有谁在渡劫。
  蒋赟在出租屋做好饭菜和小米粥,冒着暴雨,骑车去医院送饭。
  他把车停到自行车棚,脱下雨衣塞进车兜,跑了几十米冲进住院大楼,身上还是被淋湿了。
  他浑身泛着潮气、提着袋子坐电梯到十一楼,闻到早已习惯了的消毒水味,向奶奶的病房走去。
  病房是三人间,门开着,蒋赟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说话声,也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奶奶就睡在靠门第一床,床边围着两女一男,坐着的是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蒋建梅,另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床尾,似乎是不想打扰她们聊天。
  蒋赟停住脚步,视线完全不受控制,没看奶奶,没看姑姑,也没看那男人,就像被命运推动着、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往前行一般,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蒋建梅身边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看到他,慢慢站起身来。
  她和杨医生差不多岁数,留着一头咖啡色长卷发,个子挺高,身材保持得很好,皮肤白皙,五官竟带点儿异域风情,鼻梁高,眼窝深,长着一双有着咖啡色瞳仁的漂亮眼睛。
  老天像是应景般在窗外劈过一道闪电,紧接着,炸雷声响起。
  蒋赟已石化。
  那女人看着他,目光凄楚,嘴角却扯出一个怪怪的笑,像是在极力压抑感情,开口叫他:“贝贝。”
  蒋赟手里的保温瓶和餐盒统统落地,一片狼藉。
  那女人吃了一惊,向前一步,又叫:“贝贝,我是……”
  没等她说完,蒋赟已经转过身,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楼梯间跑去,差点撞到一些护士和病人。
  身后,那女人似乎追出来,在走廊上大喊:“蒋赟!我是妈妈呀!”
  蒋赟已经冲进楼梯间,沿着那旋转的楼梯,快速往下跑。
  心脏跳得很重很重,仿佛要炸开,明明是三伏天,他却满身寒意,一鼓作气跑到一楼,蒋赟冲进自行车棚,雨衣都来不及穿,打开锁,跨上车,一头冲进暴虐的雨幕中,任凭雨水把他浇透,还能掩盖掉脸上另一些叫人耻辱的痕迹。
  ——
  天气太热,章翎习惯每天晚饭后来找蒋赟。
  她穿一条藏青色连衣裙,左手拎着一把长柄伞,右手提着两杯冰桔茶,晃悠晃悠来到病房,却只看到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奶奶在哭,蒋赟的姑姑也在哭,另一个陌生女人双肘支着病床,手指都插/进头发里,在那里不停摇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沉默着,章翎终于看清那女人的脸,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说呢?但凡是认识蒋赟的人,只要不是眼睛或智力有问题,一眼就能看出,这女人和蒋赟必定有着血缘上的联系。
  李照香看到章翎,向她招招手,章翎走进去,李照香说:“小妹,你回去吧,今天小崽不会来了。他刚才来过,后来走了。”
  章翎看看那个女人,心里猜到了什么,问:“蒋赟去哪儿了?”
  李照香说:“回家了吧。”
  那女人突然大叫:“他住哪儿?我去找他!”
  一个章翎之前没注意到的中年男人开了口:“你今天就别去了,那么大雨,让他冷静一下吧,孩子还小,脑子转不过弯来很正常,过两天就好了。”
  女人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再一次自责:“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章翎冷眼看着他们,猜不出这男人是谁,难道是蒋赟的继父?
  她对李照香说:“奶奶,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后天就要做手术,您千万不要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李照香抹着眼泪点点头:“我知道,小妹你回去吧,那么大雨,还让你跑一趟。”
  她们说话时,那女人一直在观察章翎,章翎当然不紧张,随她看。
  她并不喜欢这个人,尽管她长得很漂亮,气质也温婉和善,但章翎心里明白得很,这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任何苦衷都不成立。
  对奶奶说了声“再见”,章翎就离开病房,下楼来到住院部门口。
  她撑着伞,在雨中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暴雨如注,地上已有一大片积水,雨伞根本没什么用,章翎却不在乎被淋湿,莫名记起三月时的那场雨。
  她躲在那男孩身后,抬头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卷发被水淋湿,都贴在了头皮上,颜色也变深了。
  她记起他低沉的嗓音,他说:“别怕,有我在。”
  刚才的陌生男人说“孩子还小”,章翎微微一笑,心想,蒋赟还小么?他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经意的时间,长成了一个有骨气、有担当的人。
  这些大人真的都很自以为是,那些眼泪也不知是流给谁看,认的错,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现在是怎样?奶奶生病了,他们来找蒋赟,是要把他带走吗?
  章翎笑意渐收,心中无比笃定,蒋赟,是绝对不会跟他们走的。
  想到这儿,章翎的脚步动了,踩着积水,往袁家村走去。
  ——
  第四医院离袁家村一站路,因为雨大,章翎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蒋赟家,敲门后,发现屋里没人,他的自行车却停在院子里。
  这么大雨,他会去哪儿呢?
  章翎撑着伞在院子里开动脑筋,心里突然一亮,猜到了一个地方。
  绕了好久的路,章翎才找到那片小空地,空地没有路灯,很暗,只有附近住家的灯光能微微照明。
  私家车横七竖八地停着,章翎远远看去,角落里的健身设施上,果然坐着一个人,浅色上衣,屈腿抱膝,面向那栋朱红色的小楼,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章翎向他走去,一直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抬起头来。
  雷阵雨不会下太久,这时候雨势小了些,章翎把伞和冰桔茶搁在地上,摘掉眼镜放在伞上,往前迈了一步,略微俯身,张开双臂就把他拥进怀里。
  男孩子早已全身湿透,再旺的火气也无法抵御暴雨侵袭,他身体冰凉,僵硬如石,皮肉贴着骨头,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瘦削凌厉。
  章翎要好点儿,身上只是微潮,怀抱还带着暖意。
  就这样抱着他,许久许久,怀里的人终于动了一下,蒋赟像是从哪里穿越回来,眼神逐渐聚焦,发现自己被谁抱在怀里后,简直要疯掉。
  他轻轻挣扎,章翎终于松开他,笑着说:“醒啦?”
  蒋赟的眼睛又红又肿,抬头看着面前湿漉漉的女孩,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医院找你,你不在,奶奶说你回家了。”章翎也不顾推腿器上都是水,拉拉裙摆,横着坐下,面向蒋赟的方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蒋赟呆呆地看着她,问:“你见到她了?”
  “嗯。”章翎点头,“但我没和她说话。”
  蒋赟的眼神往四周飘,冷冷开口:“我不知道她这时候来是什么意思,早八百年干什么去了?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见她。”
  章翎说:“我理解。”
  雨依旧在下,只是变成了小雨,两人反正都淋湿了,倒也不在意,权当在酷暑天里消暑降温。蒋赟抬头捋捋头发,自嘲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别人会说我长得像她,原来这天然卷是遗传的。”
  章翎说:“她长得有点儿像外国人。”
  蒋赟问:“那我呢?”
  “你不像。”章翎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是华夏好儿郎。”
  蒋赟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他又低下了头,小声说:“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六岁那年?”
  章翎:“嗯。”
  “我记不得她的脸了,但一直记得她对我说的话。”
  “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没办法,不能带我走。”蒋赟抬眸与章翎对视,说得很慢,“那时候,我在武校,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天天挨打,挨饿,练习那些基本功,浑身都是伤,哭都不敢哭,哭了会被揍得更惨。有一天,教练说,有个女的来看我,我高兴坏了,以为是奶奶来接我回家,出去见到人,我更高兴了,因为那个人,说她是我妈妈,亲生的妈妈。”
  那时候蒋赟还没满六周岁,这些事,他只有零星的记忆,但见到亲生母亲时那种狂喜之情,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两岁多就没有妈妈了,连妈妈的照片都见不到,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奶奶告诉他,爸爸在那个石头房子里,而妈妈走了,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