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曹爽也清楚,女人病、月子病是能要人命的,沉吟半响,在屋中转了两圈,叹道:“我在狱中也遭了大罪,今年就先不回去了,今年就不回去了!”
  柳娘已经不想猜测这是他真心体贴,还是一时感动,给予的补偿,亦或者是怕自己在京中串联。
  曹爽令家仆代信回去,把今年的祭祀全权委托给立德,这是他们的嫡长子。
  既然决定要在京城过年,一系列准备必不可少。柳娘的宅子遭了兵祸,抢得不剩什么了,若要在此举行祭祀,还是差得远。
  曹爽带着曹立昂里里外外的忙碌,柳娘依旧卧床养病。这里的家仆都是她的人,即便大动房屋,也不会影响她休息。等到准备得差不多了,柳娘才不曹立昂叫过来。
  “立昂,你年轻力壮,又无伤病在身,从京师到永宁卫,一路快马加鞭五日绰绰有余,京师的事情也都办好了,你愿意回去祭祖吗?”柳娘半躺在床上,倚靠着靠枕慢悠悠道。
  “娘亲何出此言,儿自然要跟在父母身边侍奉。再说这漫天风雪的,路上也不安全。”
  “有良马代步,有忠仆护卫,怎么不安全,立昂,我想你回去。”柳娘神色郑重。
  “娘,您就心疼心疼儿子吧,这么大的雪天,您不要赶我走了!”曹立昂拉着柳娘的手撒娇道。
  “你这傻孩子。”柳娘轻叹一声,“还和我装糊涂了,你若不回,祭祖就是立德主持了。”这是家主才有的资格,在此之前,一直是曹爽主持,就是他们几个儿子,也只有拈香捧盒的荣耀。
  曹立昂低头轻触床面,依偎着柳娘道:“娘,二弟是嫡子,我从未想过和他争。而今这一切,都是娘亲的心血,我也想您传给二弟,我从旁辅佐就是。”从小请了儒生教导,嫡庶正道早在心间,柳娘也从未避讳过他庶出的身份,把权利义务剖析得明明白白。曹立昂从未有争权之心,他的野心都在建功立业上,这次大战让他看到了希望,原来自己可以凭借战功,堂堂正正立于世间,接受赞美的目光!
  第32章 不种田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边关素来贫苦,又加兵祸,能快速繁荣的办法,只有商贸。可和瓦剌大战还在眼前,不论是政治形势还是民众情绪,都不适合再与瓦剌人做生意。幸而朝廷很快下令,整束边防,重开榷场,只与朵颜三卫、朝鲜等国做生意。总之,不与与瓦剌人有交集。至于这些国家的人买回货物之后会不会和瓦剌人做生意,大明就不管了。中央财政也缺钱,顾不得那么多。
  柳娘的商行重新开张,不过没用“王家商行”的旧名号,改了名字叫“方圆商行”,铜钱外圆内方,让人一看就知道“向钱”的意思。这些事柳娘没瞒着曹爽,也没特意说明,她现在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恢复身体健康,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这次大战损失了很多武将、士兵,也有好几个柳娘曾经护卫队中人一跃而上,身居高位。
  柳娘以为自己是一只蝴蝶,能在大明煽起一场飓风,却不想历史的顽固性超乎想像。柳娘留在草原上的商队传来消息,瓦剌有意释放太上皇。带领瓦剌大军一路打到京师的也先如今还只是太师,他向可汗脱脱不花谏言释放太上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中原王朝礼仪为先,放太上皇回来一定能造成大明内政混乱,使瓦剌有可乘之机,再次恢复蒙古汗国的荣耀。可汗还在考虑,没说同不同意。
  柳娘得到消息马上给留在前线的人指示,让他们尽力拖延。蒙古人酷爱“血债血偿”,黄金家族最爱颜面,当年就是大明把他们赶回草原的,如今太/祖的直系子孙在他们手里,何不折辱解气。柳娘宁愿被尊为“太上皇”的折磨致死,给大明出兵的理由,也不愿这个懦弱无能的皇帝回来,尤其中间还牵涉着一个民族英雄——于谦。
  安排好草原这边,柳娘又让手下人进京找于谦,把瓦剌人的打算告诉他。柳娘不知自己的后手能起多大作用,只盼着真有蝴蝶效应。
  柳娘日夜盼着脱脱不花犯糊涂,没想到朝中先出了问题。于谦接到消息之后,直接派人去接回太上皇。柳娘拿着回信,当着信使的面哭道:“于公这是为何?难道是不信我吗?”
  信使亦是心腹之人,叹道:“夫人高义,小人敬佩,可我家大人就是这般……没法儿劝!”
  柳娘挥手请他下去,无力极了。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柳娘击掌而歌,慷慨悲凉,只要太上皇接回来了,柳娘几乎可以预见结局。
  信使听到身后苍凉歌声,亦红了眼眶。
  柳娘自回永宁卫后,就与曹爽分居,肚子在西院起居。曹立德年纪大些,已经开始读书,也居住在东院,跟在曹爽身边;王立言、曹立功和曹华英跟在她身边。
  立言循着歌声而来,即便年纪还小,也知道这不是高兴的意思。仰着小脸问道:“娘,你在哭吗?”
  柳娘展颜一笑,“不,娘是在怀念故人,娘的朋友去世了。”
  “去世就是死了对不对?去年就有很多人去世。”立言在边关见多了生死。
  “对,就是死了。”
  “娘不哭,我以后不死,不让娘伤心。”王立言踮起脚尖,乖巧的给柳娘擦眼泪。
  “好孩子,娘不哭,娘还有你们呢。”柳娘喃呢。
  最终也先派人送太上皇回京,朝廷很快做出反应,接手护送。君权神授的思想根植人心,若是太上皇死在大明国土、死在大明人的重重保护之中,又是一桩政治大事。
  柳娘没有这样的能耐,只能看着车队远行,不久就听说太上皇奉养于南宫,龙椅上端坐的依旧是景泰帝。
  景泰帝在位,朝政以于公马首是瞻,可于公太过高高在上,不是普通武将能攀得上的。曹爽听说柳娘和石文昊有关系,特意来找她。
  “武清伯不喜文弱之人,石将军在他面前并说不上话。且我与石将军乃是平常生意往来,此时空口白牙的去求他,他也不会应啊。”柳娘一味推脱,自她避居西院以后,曹爽内宠颇多,少来西院。柳娘只牢牢掌控着内院权利,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妾室也翻不出波浪来。况且曹爽子出狱后再未让女子有孕,也没有谁能仗着肚子让他破例和柳娘大小声。
  “夫人只管为我引见,我定有办法让武清伯对我另眼相看。”曹爽自豪道。他刚笼络了一批女子和骏马,石亨好女色、爱骏马,定能投其所好。
  柳娘详问了他的打算,笑道:“而今文靠于公、武靠石伯,天下谁人不知,等着送礼的人从京师排到大同,能摸着门槛都是祖坟冒青烟。这些东西,武清伯有如何看得上?”
  曹爽拉下脸来,“夫人的意思是不可行吗?”曹爽不悦,与他同期的人都死在的大战中,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曹爽自认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我是不赞同与武清伯拉关系的,不过你非要做的话,何不从石彪入手。”
  “是极,是极,还是夫人想得周到!”曹爽笑问,“夫人与石彪将军可有交情?”
  “哪儿这本事。不过石文昊将军与石彪将军是堂兄弟,关系一向亲近,可代为引见……”
  柳娘话还没说完,曹爽就拉着她的手表白道:“辛苦夫人了!夫人为我操劳,都都铭记于心,一时一刻不敢忘怀。夫人放心,这家业日后是要传给立德的。”
  柳娘瞪了他一眼,骄横道:“这还用说?”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今晚我留在西院给夫人暖脚。”曹爽暧昧笑道。
  “滚吧!我还缺你这个汤婆子,一身酒味熏得我难受!”柳娘笑骂几句,把曹爽赶出了西院。
  自大战之后,柳娘搬到西院,再未让曹爽近身。曹爽开始还怀疑,后来仔细查探,柳娘果真是病重,不能行夫妻之礼。开始的时候曹爽为表敬重,时不时过来歇息。可是有次遇到柳娘半夜来了月事,污血流了满床,柳娘疼得在床上打滚之后,曹爽就再不坚持留宿了。
  柳娘为了养病生活习惯都改了,饮食清淡少盐,屋中不用熏香。知道柳娘不爱闻酒肉味道之后,曹爽多数时候过来都是一身酒气。
  曹爽走后,立言依偎着柳娘,小声问道:“娘,爹在外面养了外室,据说是他的表妹,您不管吗?”
  多少武将家破人亡,包括先婆婆娘家。这些人也曾上门打秋风,不过柳娘能容忍他们越界一次两次,不能容忍他们打蛇随上棍!曹爽都不曾在要自己的强,他们倒妄图做自己的主!柳娘一气之下用计把人赶了出去,还以为回老家了呢,不想是被曹爽私下养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爹娘的事儿,你别管。”
  “可是娘……”
  “行了,就算想管,你有什么办法。没了何氏,还有王氏、李氏,他爱养就让他养着吧,反正是他舅家人。”柳娘浑不在意。
  “只有那个表妹。”立言强调。立言姓王,又不爱习武,一直跟着柳娘住,柳娘为他请先生,走科举之路。立言一向亲近柳娘,怎么愿意柳娘吃亏。
  柳娘不问他怎么知道的,也不糊弄他,笑道:“傻孩子,还不到时候!”
  在曹爽的钻营下,景泰六年,朝廷重设万全都司。曹爽一跃成为总指挥使,志得意满。
  立德向柳娘求教:“父亲总有意加重大哥的筹码,令我们兄弟起间隙,避都避不开,这可怎么办?”
  “那你大哥呢?”丽娘问道。
  “大哥一向谦恭守礼,从无越界,大嫂待我也和气,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啊。昨天就因大哥不愿与我争锋相对,被打了二十军棍,现在还躺在床上呢。”立德暴躁的在屋里转圈,“爹还说要让立功入军中,这不是变着法儿的挑拨我们兄弟吗?爹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嫌一家子太过和睦的?”
  “小二、小三你不用担心,小二要进京考举人,我让他带着小三见世面去了,一两年且回不来。”柳娘不理会暴躁的儿子,从容平淡的看她的棋谱。
  “娘,您别不理我啊,您帮我想想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曹立德抢过她手中的书,苦恼道:“爹就我们几个儿子,他这么管教我们有什么意思。”
  柳娘笑道:“别忘了石彪将军先例在前。”
  “爹想培养何友伟?”曹立德激动得跳起来。何友伟是曹爽母家族人,拐着弯儿的亲戚,真论起来,曹立德还要叫一声表兄。可这何友伟一把年纪恬不知耻的认了何氏做干娘,就是那个被曹爽私下养着的外室何氏。开始还瞒着,随着时间推移一家子都知道,只是谁都不说破罢了。“娘,您可不能坐以待毙啊!何氏那个女人邪性得很!”
  曹立德气道,在他看来,她娘漂亮又有本事,更别说为曹家立下多少功劳,怎么一个容貌不出众、身家一点儿没的女人把曹爽迷住了呢!这么多年屁都没生下一个,却哄得曹爽一直养着她。
  “成了,与何氏没有关系。”柳娘笑道:“事情我都知道,我会处理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啊!”曹立德嘟囔道。
  “你若早些上战场立功,这时机就早些到。滚去用功吧!”
  曹爽将死之人,何必与他计较,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死也要恰到好处。
  柳娘无心关注,她现在担心的是于谦,早早派了武果入京。
  第33章 不种田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本来是演戏的,演着演着就当真了?柳娘也是,她借生病避开曹爽,独居西院,外面的事情多交给武苹、林桂等人处理,外面的人对她的印象就削弱了。类似董事长不会经常出面,总经理才是下属经常汇报工作的对象,这个时候往往消息不灵通。
  柳娘也吃了这样的亏,东院的人传来消息,说曹爽上报朝廷,“边关告急,瓦剌复来攻城,气势汹汹,恐有前祸”。柳娘拿着这样的消息不知所措,马上让人去核实,事实上永宁卫太平无比,连个外族人的影子都没有。那么,曹爽为什么冒着杀头的危险撒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谎话。
  柳娘在院子里踱步,突然灵光一闪,高声吩咐道:“来人,去请武果千户来,速速!”
  柳娘想起来了,再过不久,就是夺门之变了!曹爽早已投靠石亨,边关告急的假消息不过是障眼法!柳娘把她收集的朝廷邸报翻出来,果然在上面看到了“帝恙,石侯代为祭天”的消息。皇帝已经病重在床无法起身,他唯一的儿子也早夭,现在连祭天这样的重任都只能交给信任的大臣,可见病情之重。
  武果急忙过来,他是当年瓦剌入侵时进入军中的,而今已经做到了千户的职位。他的姐姐武苹一直代理柳娘名下商铺,是最早跟着柳娘的八人之一,最得柳娘信任。
  柳娘屏退众人,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他,吓得武果堂堂武将站都站不住。柳娘不理会大惊失色的武果,叮嘱道:“此信务必亲手交给于少保,若事情无法挽回,则护送于少保出京。这是见于少保的信物、这是调动京中暗桩的令牌,都给你,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于少保。”
  武果应下,星夜飞驰,可是等他到京城的时候城门已关。幸亏武果不是循规蹈矩之人,找到城墙拐角的地方,双手一撑就攀援而上,他也是武将,对守城的巡视布防清楚得很,就这么挂在城墙上,静静等了两炷香,才趁着士兵换防的机会偷溜进去。
  进了京城先去找于谦于少保的信使,由他引见。
  武果被于少保的老管家引进书房的时候,于谦正在收拾桌面。武果已进入当即拜倒:“见过于少保,我家主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
  于谦接过信一扫,知道了石亨等人边关告急为幌子,实际是拥立软禁南宫的太上皇复位的打算。于谦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桌面,这是自己刚刚和胡灐、王直等人商议好的奏折,准备复立朱见深为太子。朱见深因当今上位,不愿把皇位还给太上皇一脉而废,取代他的朱见济是个短命鬼,且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儿子。朱见身本就是太上皇的儿子,由他亲自立为太子,合法性无虞。如此一来,太上皇想上位,就只能和儿子争了。皇室之中算来算去,现存嫡系不过这几人,皇位最好也在这几人中选出。
  历史就是这样巧合,自己在谋划,别人也在谋划。
  于谦当机立断,道:“上次多亏贵主家报信,廷益(于谦的字)自知,贵主高义,愧领了,愧领了!”
  于谦说完,果断行动,请武果一起出门。于谦不相信这样的计划是一介粗人石亨能想出来的,本后肯定还有谋划者。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很有可能是你的敌人。
  于谦亲自去找商珞、王直和胡灐,武果看不过去,道:“兵贵神速,小人接到消息已经晚了,此时不可再拖延。请大人赐一信物,小人去请商大人。”
  于谦毫不犹豫给了武果一枚玉佩,完全信任他的模样,武果自去找人。
  这时候于谦清廉的习惯就看到坏处了,如此重大紧急的关头,他居然找不到信任的家仆去报信。这般机密之事,又不能街上拉个闲汉去,当然深更半夜正是宵禁,街上也没有人。
  刚刚就说过历史总是那样的巧合,历史还同样遗憾。
  于谦等人火急火燎的赶到,却见东华门已开,耳边亦传来了上朝的钟鼓声。于谦脸色大变,半响长出一口气,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叹道:“我们来晚了。”
  能走入国家权利核心的人都不是笨蛋,听到这钟声谁还不明白。
  诸人大人面面相觑,武果却不用考虑那么多,抱拳道:“众臣还未到,请少保下令勤王,小人愿为马前卒!”
  是啊,就算太上皇已经走进了奉天殿坐在了龙椅上,可他们也不算输。这个时候只要群臣未至,只要死守东华门,不让太上皇复位的事情昭告天下,他们就还有一战的机会。石亨等人也不过是钻空子才骗开了东华门,否则一惊动大内侍卫,他们连东华门都进不了。
  于谦摇头,武果大惊,赶紧劝道:“于公当年何等勇气,力挽狂澜、大仁大勇,而今怎么退却了!”
  于谦苦笑,“陛下病重,膝下无子,若是现今龙椅上坐的人成了罪人,废太子(朱见深)亦失储位,大明江山何托?便览史书,每到家国存亡之际必有先兆,其一即是帝室衰微,血脉不济。”
  余下的话不必说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们十年寒窗苦都走入国家政治核心,为了不仅仅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们也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也有青史留名的理想。拱卫皇室,维护国家稳定是他们必须做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是他们儒家学子一直以来的坚守。
  商珞、王直、胡灐等人已经开始整理衣冠,自觉站在了于谦身后,用行动表明跟随他。
  “少保!”武果头上青筋崩裂,他只是一个武将,不管什么皇位不皇位,他只是到自己得到的命令是保全于谦!武果声嘶力竭道:“少保当年的志向哪儿去了,‘丈夫意如此,不学腐儒酸’,而今怎么变得墨守成规……”
  “此地乃东华门,大内重地,国家议政之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吧……”于谦已经下定决心,头也不回的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