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杨广拿着石块在案几上磕了两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近来这石块变漂亮了,原先一块灰扑扑河边到处都是普通石块,现在透着些润泽的光,加之触手温凉,拿出去说是一块玉石,大概也是有人会信的。
  这虽说只是一件小事,但实在非同寻常,毕竟这是一块能三番五次黏在御书房的桌角边、黏得死死的拿也拿不下来的石块,这样的事大半年里重复发生了两三次,如果不是人为,那就是这块石头当真成精了。
  几个月的时间他也找得发现了规律,这石块不是在御书房,那就是在去御书房的路上……
  那恨不得在御书房驻扎下来的模样,倒和阿月如出一辙……
  杨广想着阿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铭心唤得回了神,这才将石块收到怀里,一边拆信一边问:“这次如何,阿月还是不肯与我回信么?她平日都做些什么,还是那些么?”
  “阿月现在是个姑娘家的了,不回信那也正常。”铭心摇头,“虞大人还有三五日才会到江陵,阿月变成姑娘家性子也贞静了许多,每日都待在家里学习琴棋书画,不怎么出门,阿月很有天分,自学都能学得很精通,大半年下来,她弹琴的时候,还能惹得人在外驻足聆听,阿月也跟着张轲读书,学医,还跟这个老术士学占卜,每日也做饭洗衣,照顾张轲舅舅,跟着舅舅读书,写诗,啊。”
  铭心说着嘿笑了一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杨广道,“属下想着主上定是想阿月了,让他们留了心,竹篓子里捡了一首阿月的诗,送来长安给主上看看,寥解相思之情。”
  这半年来时时都有阿月的情况从江陵送来,杨广看了这些信只觉说不出来的古怪,学医读书学习占卜之术尚且还说得过去,但琴棋画就很奇怪了,以往他从没见阿月摸过琴不说,下棋也是个笨蛋,拿起棋子哪次不是耗尽心神,以前就不爱学这些,怎么现在倒开始盘弄了。
  写诗就更扯了。
  跟在他身边学了六年多,也不见憋出一词一句,离开小半年,倒有大作出来了……
  杨广拆了信封,没看里面的内容,瞧见字迹就直接变了脸色,来回看了几遍,心里万般念头闪过,最后连呼吸都变了,将信纸压在了掌下,朝铭心问,“铭心你确认这是阿月写的么?”
  铭心一愣,“那是自然了,张轲就是一般人家,家里也没几个人,铭青他们盯着的,这种事怎么会出错。”
  字迹笔触还稚嫩的很,虽是端正娟秀,却绝对不是阿月的字迹。
  杨广心里一团乱,疑虑的心思一旦起来,就生根发芽,让他忍不住想更多,甚至想阿月究竟是不是阿月了。
  如果是,这些反常的举动是为什么,如果不是,那阿月在哪,她又是谁。
  更何况她自小被养在宫外,东平王萧岌虽是做了官,但死的早,二月就是在张轲身边长大的。
  张轲一介文弱书生,会琴棋书画诗书礼经并不意外,但阿月对朝堂政令知之甚详,见解独到,胆略非常,实在不像一介文弱书生能养得出来的。
  反倒是这半年来信上描述的这个在琴棋书画上有才气天分的阿月更适合,更说得通。
  可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阿月……
  如果不是……
  阿月……
  杨广猛地从案几前站了起来,疾步往外走去,双目渐渐赤红,“去江陵。”若她不是阿月,那阿月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阿月……杨广光是想一想那些未知的可能性就觉得窒息,他被阿月是女孩的喜讯砸晕了头,都不曾亲自赶过去确认一番,就算自己不能去,也要派个熟悉阿月的人去看一看,杨广心里闷痛窒息,疾步往外走,只恨不得立马就飞到江陵去,被铭心拦住了。
  铭心急急道,“主上您莫要冲动,一来您去江陵本就不合适,二来皇上是不可能答应的,主上您现在说去找阿月,那不就跟世人说您知道阿月就是梁国公主么,这可是要杀头的欺君大罪,万万去不得的!”
  杨广头脑一清,又停了下来,胸膛起伏,当时查到人的时候阿月身上一直都穿着官服,阿月虽是没见过他的这些属下,但这些人对阿月熟悉得很,根本不可能认错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现在梁国能嫁的公主只有阿月一人。
  也罢,是与不是,等人送来长安,站到他面前,是人是神一目了然。
  夜里的凉风也无法让他平复,杨广平喘了两口气,又回了书房,吩咐道,“当年阿月的事重新再仔仔细细查一遍,派人盯着江陵,有一点异常都不不要落下,通通回来禀报。”
  铭心虽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素来听命行事,也没有多问,领命下去了。
  杨广看着手里的信,这么多的疑点在,他得想办法让婚期提前,让人把新娘快马加鞭从江陵送过来。
  是与不是,他只消一眼,就能把阿月认出来。
  如果不是阿月……
  杨广心里窒息,手里拿着的信纸捏成一团,直了直背,薄唇紧抿,目光又黑又暗,希望只是他想多了,只是属下弄错了,或者是阿月想改变了。
  这话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那人就算不是阿月,长得一模一样,也定然和阿月的事脱不了关系。
  第31章 宏大的盛世婚礼
  贺盾对于陛下能查到二月在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迟早的事。
  她曾经尝试着沾点墨迹在地上或者案几上写下字迹,最后都是因为行动迟缓而告终。
  她几个时辰都未必能拖出一个字,字太大她拖不出来,字小了一团污渍被宫女发现清理掉,基本都是耗光能量半途而废,收拾屋子的小宫女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发现把砚台盖起来以后省事许多,贺盾就彻底接触不到砚台了。
  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最后见陛下忙于朝廷政务,有时连轴转连休息的时间都无,便只好耐下心来等着。
  人和人毕竟不一样,等陛下见到了二月,若能分辨出来,开口问了,二月自然会把事情的真相告之他,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不会担心了,若是不能分辨,二月也不说,那更不用她忧心了。
  贺盾思来想去,便也安分下来,除了偷摸着出去晒晒月光,被陛下带出去的时候偶尔掉在路上,或者掉在御书房,倒也没再折腾出什么古怪的举动来,直到今晚听铭心说有二月的诗作送来了。
  两个人笔迹定然不同。
  贺盾躺在陛下的衣襟里听着他的形色举动,就知道陛下是怀疑了。
  贺盾也顾不得研究陛下知道一块石头成了精会是什么反应,瞥见案几上摊着一本书,蓄积了力量往上挪了一点,从陛下衣襟里掉出来,摔在了书本上。
  这么来一下大概是花费了不少能量,贺盾瘫在书上缓了一会儿,费尽了力气这才挪到了陛下手边碰碰他,触碰着他暖暖的温度,心里不住念着,阿摩莫要担心,等二月到了长安,一切就都明白了。
  杨广身体紧绷,盯着这块从他怀里掉在书本上,又在半尺距离间挪到他手边的石块,心里震惊又骇然,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么,石头都长脚成精了。
  ‘阿摩这个是我的护身符,你一直挂着的话,能驱邪保平安……’
  连呼风唤雨都行,阿月有两样奇怪点的灵石似乎也不稀奇……再者这石头精似乎弱得很,若是有威胁,这大半年的时间,也轮不到他睁眼看着了。
  更何况这还是阿月送给他的护身符,说是辟邪用的。
  杨广慢慢放松下来,将石块放在案几上,盯着它问道,“你是妖是鬼,知道你的主人阿月在哪么,知道蹦一下,不知道蹦两下。”
  杨广心里一团乱麻,话出口觉得自己离疯魔也不远了,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等着晋王妃从江陵来,这中间日子太难熬,他现在就像油锅里烧着一样,坐立不安又无计可施,这小石块的灵异之处,对他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了。
  陛下这招术好,她直消回答是不是就行,可操作性比较大。
  窗外有月光透进来,照射在书本上,贺盾感谢了老天爷一回,在陛下紧盯着的目光中,努力往上蹦了一下,就安安稳稳的坐着了,她别的也不求,只求陛下不要为她的事操心,她现在过的很好,惦念着她的人却着急担心……她不应该这样,至少想办法让阿摩不要挂心了才是。
  小石头蹦得不是很高,但砸在书本上有轻微的响动,实实在在的,杨广看见了也听见了。
  这太玄了,和单单在慧公主头顶上下雨一样玄,只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杨广心跳加剧,喉咙干哑,复又秉着呼吸问,“那阿月她现在怎么样,安不安全,好不好,好的话你就纵两下,不好的话就纵一下。”
  她很好,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贺盾有点疲乏,但还是努力往上跃了两下,只是幅度比方才又小了很多,这是个体力活,纵这么几下,她蓄积了六七天的能量,也快要花没了。
  杨广握拳抵着额头,微微闭了闭眼将眼里的热意逼退回去,好一会儿目光在案几上转了一圈,将砚台拿过来,低声问,“那你识字么,阿月在哪能写下来么,或者能带我去找她么,能的话一下,不能的话两下。”
  在这块石头里。
  要写出这几个字几乎是不可能的。
  月光移到了另外的地方,贺盾小幅度的晃动了两下,节约着能量,免得一会儿陛下又有问题问她,她操控不动石块了。
  杨广目光一黯,伸手将石块拿起来,不知道阿月在哪里,知道她平安也好。
  石块和方才相比光泽散了很多,显得有些暗淡无光,杨广心里虽不是全信它,此时就像那些去寺庙求神拜佛的人一般,得了个上上签,心里总是要安定许多,只是不知它的话可不可信。
  杨广捏了捏石块,翻来覆去看了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又把石块放在案几上,沉声问,“有个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
  “阿月是男孩,宦人,还是女孩。男孩不动,宦人一下,女孩两下。”
  贺盾:“…………”这是要确认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了,贺盾虽是精神不济,却还是挪动了两次。
  石头给了反应,杨广心里安定不少,它是个精怪的可信度又高了一些,毕竟这石块他带在身边几年了,往常都是一动不动,阿月出事后才逐渐有了异样,想来是感知到主人不在身边的缘故……
  杨广指头拨弄了下石块,想着阿月的事就有些走神,若江陵的那个阿月不是阿月,那他要如何处理成婚这件事,阿月是个女孩子,他便不想跟旁的女子成亲,他想要阿月做晋王妃。
  杨广手指动得漫不经心,贺盾想睡了却给他戳得不得安生,有时候他拿着她翻来翻去,动静不大,但对她来说就是翻天覆地无疑,贺盾想抗议,又因为心里亏欠,外加反抗不能,只能闭着眼睛权当自己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任凭他在她身上这里点一点,那里又翻一翻,自顾自岿然不动。
  说起来陛下的胆子和接受能力已经大得突破天地了,要换成是外面的小宫女,指不定要被吓得花容失色,再请个道士进宫消灾祈福,弄得满城风雨了。
  杨广这半年来睡不好,现在夜深了也没有睡意,又刚刚捉住阿月的石头精,就想多了解一点,打算先去洗漱,本是想将这石头精塞回被子里,怕它偷跑又不放心,带着一起去浴池,边走边问,“你是男是女?女一下,男两下,动罢。”
  贺盾知道他是睡不着,便也认真应了,她女孩的身份早就曝光了。
  岂料陛下听了手就一顿,勾着了丝线把她坠了下来,贺盾给他吓得意识都清醒了,连忙晃了晃示意陛下抓紧了别摔了她,杨广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拎着她平平稳稳的走着,等到了浴池才把她放到池边上。
  浴池里温温热热的很舒服,让人的灵魂意识都放松下来,贺盾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打算好好享受享受,兜头就罩来一截厚厚的巾帕,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杨广脱了衣衫进了水池,想着以后还要与这个石头精相处很长时间,便温声解释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我失礼了,石姑娘你现在行动不便,我拿个帕子先隔一隔,姑娘你不是想去御书房么,今日你早点歇息,明早我带你一起去。”
  贺盾:“……………”还没开窍的陛下还是这么一个懂礼节尊重女子的好孩子,怎么长大就好色起来了呢,按照历史记载陛下虽不是沉迷美色的君王,但喜欢美人是无疑的了,妃子也有好几个。
  杨广说完便进了池子,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功力低微的小妖怪,但毕竟是有意识的东西,以前在阿月脖子上挂了那么多年他想起来就很介意了,是个女的还好一些,不过他自小到大除了阿月没碰过其他男色女色,便是那个现在还会来寻阿月的倾国美人冯小怜,他也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这样很好,他得一直保持下去,等阿月做了晋王妃,知道他是个比父亲还规矩的好男人,指不定要多高兴了。
  阿月,阿月,你快出现罢,或者好好的待着,等我把你找出来。
  杨广在池子里浮了两圈,洗好了出来,换好干净的衣衫,让守在外面的宫女们进来收拾,拿着石块回了卧房,把石块放在了窗台上,吩咐道,“石姑娘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御书房。”
  这窗棂过了时候便照不到月光了,但陛下吩咐了,贺盾也就乖乖呆在了窗台上,她虽是脱离了二月的身体,梦魇的怪病却一并带到了石块里,好在她现在不用睡觉,醒来睡不着,睡不睡都无妨,但去御书房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一来她可以听杨坚朝臣们商量政务,二来杨坚身上紫气蓬勃,比初初登基那会儿还要旺盛,这种祥瑞之气比日月精华的效果好上一百倍,沐浴上一小会儿当得在外躺上三五天,御书房对贺盾来说,无疑是洞天福地了。
  第二日陛下是把她拴在袖子里去的御书房。
  高熲,李德林,虞庆则、苏威、杨雄等人都在,服装也和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帝王贵臣,都穿着黄纹绫袍,乌纱帽、九环带、乌皮**靴。
  杨坚身上的朝服和百官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带上有十三环的腰带作为帝王的象征。
  满眼的黄色,贺盾知道这些都是崔仲方根据五行推算制定的成果,车马、旗帜、服饰,这些改革虽只是小事,但处处都透露出新王朝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的,精神头很足。
  今晨这个朝议听起来似乎更像是对近来朝廷政令的进程汇报。
  贺盾听到六官制改为了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外加尚书省所属的六个部门,心里就有些激动了,在杨广的袖子里往外挪到袖边上,紧紧抓巴着袖口的边缘,看着侃侃而谈的高熲,心潮澎湃,心说她这是运气好,还赶上三省六部制的诞生。
  这可是杨坚当上皇帝以后的第一大创举。
  三省六部制承前启后,就此奠定了大天[朝中央政治体制的基本框架,这种制度一直延续至清末,期间的变动也只在于平衡各部门权利和关系,杨坚此一项政举可谓影响深远,堪称天[朝官制史上的重大变革,从此以后决策和执行分出了两个层次,宰相逐渐变成了一个决策群体,职责更像是秘书,帮助皇帝共同商议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
  商议好的国政大事,经过中书省草拟诏令,门下省审核合格,最后经由皇帝批准以后,再交给尚书省执行,如此一来,施政和决策分开,注定了宰相只是皇帝的辅助决策人员,像宇文护那样专政的权臣是不可能出现了,削弱了相权,集中了皇权,这是一整套严密完整的官僚机构,行政议员的扩张能集思广益不说,各部门分功明确,国家的行政效率也会提升到新的高度,国家更像一个机器了,在君主的带领下,高效又良性地运转起来。
  只此一条在官制体质上破旧迎新影响后世千百年的政治改革,就足以称呼杨坚一声伟大圣主了。
  贺盾听得聚精会神,只恨不得现在就长出手脚,拿着笔墨把这朝堂上皇帝和臣子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才好。
  高熲正说着编著《开皇律》的事,此次参与编著的包括高熲、杨素、李德林、郑译等人在内的总共有十余人,集思广益,律法已经有一个初稿了,杨坚听完,频频点头,又道,“以轻代重,化死为生,法外施刑的漏洞也要堵上……”
  杨坚说着看向候在一边的杨广,问,“你大哥不在,阿摩你来说说,狱吏滥施酷刑,往往屈打成招,这事可有些遏制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