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上了妆,连她自己都认不出镜子中的人,明艳的五官,神色坚毅,美得不可方物。
  出了门,那太监眼睛一亮,挑着眉,得意于自己的好眼光。
  芳年不看他,目不斜视地出了玄机院。
  安总管候在府门外,亲自送她上马车,在她耳边吐两字,“淑妃。”
  芳年垂着眸子,钻进了车厢。思量着他的话,应该是让她有什么事找淑妃。她心里有了些底气,端坐着。
  一路到了宫门口,三喜四喜是不能入宫的,仅是那太监领她入宫。
  那太监轻佻地朝她伸手,要来拉她,“七王妃,请随奴才走吧。”
  她一避,“劳烦公公前面带路。”
  那太监讪笑一下,并不以为意。这女人,装得再高贵,总有落到他手里的一天。他也不急,美人儿他见多了,没什么稀罕的。
  芳年低着头,跟着他一路往里走。听到有人不时地向他问安,心知这太监在宫里的地位不低,心里越发的不好。
  要是这样一个放肆无礼的太监得势,可想而知,宫里是什么光景。
  越往里走,越觉得荒唐,竟有宫女贴上来,朝那太监撒娇,言语极为轻佻。几女之间,隐有争风吃醋之疑,令人好生纳罕。
  沿路宫女和太监们的嬉笑声随处可闻,不避旁人。她曾听过宫里有对食一说,但历朝历代都是极少的。且此事毕竟不是常伦,宫女太监们都尽力捂着,生怕主子们知道。这样明目张胆的,闻所未闻。
  “七王妃,你说说,宫里的日子是不是比七王府快活多了。”那太监得意万分地笑着,与她走得并肩。
  “公公说得极,宫里是天子宫殿,哪里是宫外的任何一个府邸能比的。”
  “…哈,七王妃揣着明白装糊涂,咱家说的可不是那个。罢了,咱家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朝她飞了一个眼,神态猥琐。
  芳年强压着心头的恶心之感,不搭他这话。
  那太监把她领到一处宫殿前,“七王妃,这就是玉妃娘娘的挽翠宫了。若是将来王妃您有事相求,尽管来找咱家。咱家姓古,你一说别人便知。”
  他边说着,边斜眼瞄着她的身子。
  “多谢公公。”
  芳年看也不看他,正要走进挽翠宫,就见前面小路上走来一位宫妃。
  左右簇拥着十多位宫人,她一身丹色的衣裙,梳着元宝髻,妆容精致,看年纪约有三十来岁。五官清柔,温婉含情。
  “奴才给淑妃娘娘请安。”那太监弯着腰,恭敬无比。
  原来这就是淑妃,芳年暗自松口气。人说相由心生,看淑妃的面相,还有她与十王妃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人。
  “淑妃娘娘。”芳年打着招呼。
  淑妃一笑,“本宫听人说玉妃妹妹今日求陛下召七王妃进宫,想必你就是七王妃吧。”
  “正是,前次听十弟妹提起过娘娘,还惋惜着不知何时能见到娘娘。今日赶了巧,有幸得见,娘娘果然如十弟妹说的一般,佛心慈面,高义薄云。”
  “她小孩子心性,对人真性情,她能与七王妃你相谈融洽,也是有缘。”淑妃说着,转身那太监,“古公公,你自去忙吧。”
  古公公扫了芳年一眼,退了下去。
  “正巧,本宫有事寻玉妃妹妹,七王妃就与本宫一起进去吧。”
  淑妃好意相帮,芳年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她一起进了挽翠宫。
  挽翠宫内,成玉乔靠在锦榻上,先是垂着眼睛。待听见外面的宫女向淑妃请安,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微微福一下身,向淑妃见礼。
  至于芳年,对着成玉乔,不过是略福了福身。
  成玉乔白裙高髻,一段时间未见,眉宇间的傲气更浓。竟是全受了芳年的礼,并且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
  “淑妃姐姐请坐。”成玉乔招呼淑妃就坐,把芳年晾在一边。
  芳年低着头,只觉得好笑。明刀亮剑她不怕,成玉乔不耍坏心眼,光是在明面上冷落折辱她,倒是不足为惧。
  “七王妃也坐吧。”淑妃淡笑着,不看成玉乔变了的脸色。
  芳年不推让,坐在淑妃的下首。
  她是七王妃,又不是普通的命妇,在宫妃前坐着并不失礼。
  “七王妃,听说昨日陛下和本宫亲自挑选的秀女们被你们送人了,不知是王爷的主意,还是七王妃你善妒不容人?”成玉乔早就憋着劲,要给芳年好看。正好有现成的理由,私自处置陛下赏赐的美人,理应问罪。
  “玉妃娘娘误会臣妇了,陛下深明大义,友爱兄弟,体恤朝臣,故将有福气的秀女们赐下。但王爷性子冷,不喜生人,恰巧十王爷府上人手不够。臣妇想着,兄友弟恭,陛下就是听到王爷将人送给了十王爷,只会欣慰,娘娘您说是吗?”
  成玉乔颇有深意地笑着,转向托着杯子,滴水未沾的淑妃,“淑妃姐姐你看,七王妃长了一张巧嘴。”
  “依本宫看,七王妃言之有理。陛下对两位王爷亲子一般,事事都盼着他们好。七王爷疼爱幼弟,把秀女们让给十王爷,陛下知道,只会高兴,哪会怪罪。玉妃妹妹说得没错,七王妃不仅有张巧嘴,这面相看也是有福气的,是旺夫之相。”
  淑妃的话一落,成玉乔脸上的笑意敛去,寒霜覆面。
  她进宫之时,淑妃断言她是搅家精。怎么轮到傅芳年,淑妃的口中全是好话。什么国师的弟子,信口开河,满嘴胡吣。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国师是谁,便是仅得他指点一二的人,旁人都不敢置疑半句。
  淑妃像是没看到她丕变的脸,侧着头笑看着芳年,“七王妃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府里无事,没什么要做的,不外乎吃吃睡睡。”
  “能吃能睡就是福气,本宫想如你一般,无奈宫中太过热闹,常不得清静。”
  成玉乔见她俩聊得热乎,而自己这个主人竟被无视,只恨得咬碎银牙。偏淑妃资历老,背靠国师,在宫中地位极高,远远超出其他育有子女的妃子。
  “淑妃姐姐,宫里冷清的地方是有,只怕人人都不爱呆呢。”
  若说宫里最冷清无人气的地方,莫过于冷宫。成玉乔进宫没多久,不知宫里的底细。历朝历代的冷宫确实那般,但今朝不一样。孰不知年长无宠的妃子,犯过莫须有的错事,就被陛下贬到了冷宫。冷宫里都快住不下了,那些妃子们颇为齐心,竟相处得其乐融融,好不自在。
  “玉妃妹妹有所不知,冷宫可不冷清。若有朝一日,你进去了,还不想出来呢。”
  “淑妃姐姐这般说,莫不是向往已久?”
  淑妃伸出玉竹般的食指,轻置在唇间,嘘了一声,“佛曰不可说,说不定哪日你我都在其中。”
  “什么不可说的?”随着一声清丽的嗓音,走进一位端庄的杏红色宫装的妃子。
  “惠妃妹妹来了。”淑妃打着招呼。“方才本宫正与玉妃妹妹讲天机佛缘不可说。”
  “竟是这事,淑妃姐姐金玉良言,二皇子托你一句话,现在入寺为僧,本宫虽不舍,但却觉得佛法无边,那是他的夙缘。”
  惠妃有所触动,说起自己的儿子。
  芳年已明白来人的身份,二皇子的生母,惠妃。
  前世里,她没有怎么听过二皇子,宫里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人人都以为和晟帝里一样,登基的会是大皇子。孰不知国师反其而行之,成长的皇子都弄死了,上位的是十一皇子,就是后来的奉帝。
  能在此节骨眼上送二皇子出家,这位惠妃想来是个深明大义的。芳年想着,上前问安。
  惠妃用帕子按了一下眼角,快速恢复脸色。捂着嘴左右上下把她一打量,笑道:“七王妃原是这么一个可人儿,七王爷好福气。”
  “两位姐姐今儿个倒是赶巧,都来了本宫的挽翠宫。前两天本宫这里还冷冷清清的,莫不是都是冲着七王妃来的?”成玉乔见惠妃没有搭理她,不阴不阳地来一句。
  惠妃笑意未减,“玉妃妹妹这般说,本宫可不依。前两天陛下天天在这里,我们还不是怕扫了陛下的兴致…今儿个也是高兴,御花园里的墨荷开了,本宫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就来告知各位姐妹,一起去赏个花儿。”
  “你有心了。”淑妃一听,站起身来,对芳年道,“一起去吧。”
  芳年当然不会拒绝,成玉乔暗恨,却无法。
  成玉乔拿着乔,不想跟去,淑妃落后一步,用极轻的声音道:“玉妃妹妹,本宫要是你,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本宫能把你送出宫,再把你弄进来,自然还能让你再被逐出宫。”
  她的语气极淡,满满的讥讽。
  成玉乔僵住,淑妃说得没错,自己出宫进宫都是她说了算。陛下听了她的批命,说自己是搅家精,把自己送出宫。又是听了她话,说龙气能压制天下任何邪气,所以自己重被召进宫。
  要是她想对付自己,凭她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易如反掌。这么一想,成玉乔觉得如坠冰窟。
  淑妃说完跟上芳年,芳年和惠妃都像没注意到一般。
  这时,惠妃回头,对僵在原地的成玉乔道:“玉妃妹妹一起来吧。”
  成玉乔愣愣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不时用眼睛瞄前面的淑妃,心里恨极,不敢发作。继而转向一边的芳年,冷哼着,她对付不了淑妃,还对付不了傅三吗?
  一行人出了挽翠宫,路上碰到好些个贵嫔美人,像什么陈嫔冷嫔余美人什么的。要不是这番进宫,芳年都不知道宫里的妃嫔之多,超乎想象。
  走了一段路,惠妃派人去请贤妃,却没有请出来,宫人说贤妃娘娘病了。
  “大公主要和亲,贤妃心里不舍,害了心病。缠绵了几日,都不见好转。可怜大公主,日夜侍疾,累瘦了一圈。”惠妃感叹着,心有戚戚焉。公主们命运凄苦,长大后就要远嫁他国,离开故土。但皇子们更苦,她的笙儿…唯愿他能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她别无他求。
  跟在后面的陈嫔等人脸色黯然地低头,面露伤心。几人皆是育有公主的,想到自己千疼万宠的女儿有朝一日,也会和她们骨肉分离,不由得感同深受。
  此时快要到御花园,远远能看到点点粉白嫣红,还有幽幽飘来的金桂香。
  三五成群的妃嫔们穿梭其中,想来今日天气颇好,闲来无事的女人们都出了宫门,来园子里赏花。
  宫中无皇后,妃子中以淑妃德妃惠妃贤妃几人为尊。
  那些女人们争相来行礼,饶是芳年记性好,都被弄得有些头晕。陛下的后妃们是不是太多了些?
  窥一角知全貌,光园子里就满是嫔妃宫女,可想在各宫之中,还有多少的后妃宫女。
  宫中无皇后,这些女子们倒没有太多的规矩,行过礼后,开始三两地说起话来。不外乎攀比炫耀之类的,很快闹哄哄的一片,如千百只雀乌一般,聒噪不已。
  突然,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扼了嗓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齐刷刷地跪下,包括淑妃惠妃。芳年心知有异,忙跟着下跪。
  一阵冷风袭来,只觉得天色突变,方才的晴天朗日被乌沉沉的黑云压住,四面起风。她跪在淑妃的旁边,后背不由得发寒。
  耳边是众妃嫔们的高呼:“参见国师大人。”
  她心一紧,伏下头,极大的压迫感袭来。视线中,明黄的袍摆飘过。袍下是红锦缎面黑底的靴子,从她的面前轻拂过。
  来人的脚步极轻,若不是她一直盯着眼前的地面,都感觉不到有人经过。
  那红面黑底的靴子抬起后,快速浮移。恍惚间,鲜赤似血的靴面如一朵朵盛开的花儿。花儿艳红妖冶,不是世间的牡丹红梅,而是阴曹地府的黄泉尸花。
  第49章 对食
  阴风扫过,国师片刻不见了人影。但所有的妃嫔宫女们,无一人起身,无一人出声。
  原本花香人语的御花园,倾刻像消了声般,寂静如无人之地。
  日头重新从乌云中钻了出来,洒在众人的身上,纵使暖了身子,但芳年觉得脊背的寒气仍未散去。
  国师以一己之力掌控朝野多年,绝不是和善之人。但慑人如斯,她还是没有想到的。在她的下意识里,国师应该是跋扈霸气的,而不是这般阴寒瘆人,极似冥使。
  她不敢轻举妄动,跪着的身姿不变,旁边的淑妃惠妃亦是如此。
  很快,约摸半柱香的时间,那艳红的靴子重新飘过,紧随着国师过来的是晟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