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对于这接二连三的试探,孙笑也没态度激烈地回绝,而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臣身体无碍, 谢陛下关心。”
  “左右宫里的御医也闲得很,孤一会儿就宣他们。”新帝微微靠近了孙笑一步,仍然没能从她身上闻到鲜血的味道, 心下十分狐疑。
  ——明明派去的刺客回报说蓝书已经断了气,后面又派人做过两次确认,怎么这人今天又能活蹦乱跳地跑到自己面前来了?
  死而复生?新帝不信这一套, 他认为蓝书身上一定有鬼。
  对于新帝的探究和打量一律视而不见,孙笑低下了修长的颈子,露出耳后一块瓷白的肌肤,姿态仿佛顺从服软,背脊却挺得笔直,自带一股清高的傲气。
  新帝多看了两眼, 转念一想,如果这位帝师真能起点震慑朝堂的作用, 不来和他分权,那么暂时也可以饶她不死。
  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弄清昨天晚上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就这么虚与委蛇,一个主动拉近距离,另一个放纵一切的发生,只是从寝宫到早朝大殿的距离,就已经看起来和一对多年好友似的了。
  怎一个虚伪二字了得。
  孙笑无声地地叹了口气,跟在新帝身后走上大殿,十分淡定地沐浴在满朝文武的惊讶目光之中,绕了个弯儿准备走到最前排自己的位置上去时,被新帝给叫住了。
  “今日是孤第一次早朝,老师就坐在孤手边吧。”新帝不容拒绝地招手让人搬了把椅子到自己身边,令道,“孤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老师可以随时知会孤。”
  他这么轻飘飘的一下子,在向所有人宣布和孙笑正式结盟的同时,也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孙笑停住脚步,转过身时,表情仍然宠辱不惊,云淡风轻地一躬身,“臣遵旨。”
  新帝状似不在意地看着孙笑拧身、举步走上台阶,又一掀袍子坐到他身边,神情里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惶恐,虽然行为举止样样都挑不出错来,但不知道怎么的,新帝就是心里清楚得跟镜子似的:这人心里,压根没把他当成值得辅佐的皇帝在对待。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你觉得我不合格是吗?那我就偏要让你认同我。
  抱着这个想法,新帝几天的时间里励精图治,几乎往往过了子时才合眼,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不少先帝重病时堆积的疑难杂物,也让文武百官对这位异常神秘的帝王产生了些赏识和认同感。
  要知道,新帝以前在外的名声可没有几句是积极正面的。
  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帝王每每通宵都要拉着孙笑一起,言行举止都在试探孙笑的身体是否健康无损,有天晚上甚至强行将孙笑留在自己的寝宫,两人和衣抵足而眠。
  为了不在好感度不够的时候过早暴露自己的性别,孙笑不得不保持清醒一整晚,还得顶着帝王的窥视装出自己熟睡的假象,短短七八天的时间,就累得想要辞职。
  ……当然,辞职是不可能的。孙笑只能继续忍。
  好在帝王隐晦的试探也没有持续多久。在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几件棘手的政务之后,他就向孙笑提出了新建议。
  “出宫?”孙笑抬眼看了看他,“……陛下何出此言?是有什么疑虑之事?臣可以替您解忧代劳。”至少能暂时离开他身边,睡一个安安稳稳的自然醒再说!
  “孤总要亲眼见见黎明百姓,如果总是待在宫中,如何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帝王找的理由简直是无可挑剔,“听先帝说过,帝师早年家境贫寒,孤想听听您的故事。”
  不就是咸鱼翻身成帝王亲信了吗,还能有什么故事。满朝文武百官里出身苦寒之地的多了去了,也不见你关心关心。
  孙笑照例在心中吐槽完毕,才回道,“陛下此时出宫,恐有隐忧。先前截获那封提及谋反事宜的千里传书隐隐指向厉王,他此刻就在皇城之中。”
  虽然帝王已经登了基,那并不代表他就高枕无忧了。先前提过,尽管没人在明面上和他竞争,但事实上暗地里还是有人在窥视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封号为“厉”的藩王就是其中一人,孙笑开着上帝视角,稍微动了点头脑,就派人截下了他的通信,掌握了证据。
  而因为新帝刚刚登基,异姓王大多都要来贺,好巧不巧地,厉王就是来了皇城的那一批人中的一个,孙笑就算用膝盖想,也知道帝王突然要求出宫的事情肯定和厉王有所关联。
  “孤如果能在这皇城之中出事,天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可帝王显然没准备改变主意,他摆摆手,不由分说地决定道,“孤已经都安排好了,带的人足够多,请老师一同前往。”
  孙笑:“……”都安排好了你还问我意见做什么?我能不去吗?
  帝王兴致颇高地走在前面,孙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把整件事情捋了一遍,很快就想通了来龙去脉。
  别说那位厉藩王此时就在皇城中,哪怕他不来,帝王也会想尽办法找手段间接将他召来。
  要说原因的话,那就是厉藩王不是“涉及谋反”这么简单,他是确确实实地打算起兵造反,只是听闻了孙笑和帝王已经联手,觉得自己没有胜算,才暂时按了下来。
  帝王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绝对不会是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而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试探她。
  跟这么个心里能塞下百八十部阴谋论的主儿每天对戏,孙笑实在是觉得有点头疼,却又不能不奉陪,简直心力憔悴。
  孙笑敢保证,如果自己此时稍微显露出一些谋反或者平庸来,分分钟第二批杀手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倒是不怕死,也不觉得区区一批杀手能弄死自己,可事情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攻略就几乎不用再想了。
  帝王压根就没听从孙笑的建议低调行事,反而大肆宣传,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出宫巡视似的,更加让孙笑确认了他要算计自己这一点。
  然而就算心里门儿清,孙笑也不得不蒙着眼睛往帝王挖好的坑里面跳。
  “老师不开心吗?”帝王明知故问。
  “只要您高兴,我自然也与有荣焉。”孙笑回过神来,平静地把他的问题推了回去,“您是九五之尊,只要不动摇国家根基,很多事情都可以顺着您的心意来。”
  “是吗?”帝王感兴趣地一挑眉毛,“孤都可以为所欲为?”
  孙笑硬着他如炬的目光也不失态,微微颔首,“陛下想要做什么呢?”
  帝王的目光在孙笑脸上打了个转儿,对于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更加好奇,“不说这个,孤想起另外一件有趣的事儿。”
  孙笑:“……”这人嘴里的有趣肯定代表着很不祥的东西。“什么事?”
  “孤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听说过老师的名字了。”
  “臣也见过陛下几次,只是从未交谈。”那是因为蓝书压根就看不上这位储君,觉得他当不了好皇帝。
  “孤前些天对老师说了冒犯的话,其实那不是孤心中所想的实话。”帝王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孙笑的脸色,仿佛捕捉到她变脸的一个瞬间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似的,“……老师在满朝文武之中,有个绰号,不知道您听过没有?”
  “是个好绰号么?”
  “孤觉得很好。”
  孙笑:“……”那肯定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帝王一笑,带着挤兑和试探,“他们私底下称呼老师的时候,不是‘蓝大人’,而是‘美人’。老师虽然是男儿身,姿色却丝毫不输给传闻中的第一美女,我听多了,也忍不住嘴上调侃您一句。”
  孙笑:“……”美人和不男不女这两种评价之间大概差一条世界线吧。
  “老师生气了吗?”
  帝王问这句话时的语气很随和,但孙笑绝不会蠢到以为他就是个这么脾气温和的人。
  她眼睛也没多眨一下,淡定地回视过去,丝毫没有侵犯天子的自觉,“陛下,臣方才说了,只要不动摇国家根基,您可以顺着心意来。和臣开个玩笑难道有伤大雅?臣以为不见得。若不是陛下提起,臣都已经把这事忘记了,还请陛下不必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帝王深深地看了眼孙笑,才轻轻一挑眉,“好,这样孤就放心了。老师果然好气度。”
  被反复试探的孙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玩游戏,还是那种按错一次选项立刻死亡的鬼畜设定。
  孙笑的这一次心还没有完全放回肚子里,就听见车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不禁又把心给提了起来,掀帘往外看去,“何事喧哗?”
  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再然后有人大喊,“有刺客!”
  孙笑一口老血,心想自己还特地派人私底下去警告厉藩王,看来他根本没听进去。再不济,帝王可能给他开了小灶,干脆就留出了一条厉藩王无法抗拒的空隙,让他觉得这个机会不得不铤而走险。
  “陛下请留在车中,臣出去看看。”孙笑不打算给帝王任何作妖的机会,起身就要下车。
  孙笑的设想是很美好的,离帝王越远,他不管抱着什么计划,都越难实施。但这场博弈中,帝王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老师小心!”在孙笑身后突然一声低呼,帝王伸手拽住孙笑往回一扯,接着起身牢牢地挡在了她面前。
  一支流矢射来,不偏不倚正中帝王后背。他皱着眉闷哼了一声,手臂一卸力,就压在了孙笑身上。
  明明能躲开那支箭的孙笑眼睁睁看着帝王有意地阻止了自己的行动又替自己挡了一箭,怔忡地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一摸就是一手鲜血,不由得头皮发麻。
  ——玩这么大的吗?!
  第59章
  不知道帝王是早就算好了挡箭的位置,还是运气就这么好, 这一箭没有伤到要害, 在刺客被顺理成章地击退之后,一行人匆匆回宫的路上, 他甚至还有心思继续试探孙笑的底线。
  “老师刚才不是说,孤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吗?”
  孙笑无可奈何地看向耍赖似的躺在自己怀中的帝王,“陛下身受重伤,还是不要说话了。马车马上回宫,我方才已经派人往宫中送过信, 御医应该已经候着了。”
  帝王眯了眯眼睛, “所以老师刚才说的事情都是在晃点孤的?”
  对于他这明显的威胁,孙笑无动于衷,“臣逾越。”她说着, 轻手轻脚地脱下帝王的外袍,弯腰检查了一番伤口,才松了口气, “陛下的血已经止住了。”
  帝王的黑眸深深地锁住这位被人称为“美人”又崇敬仰视的高官。蓝书入仕不过这些年,但能力展现,又有先帝信任,轻轻朝野四个字根本就是用来形容她的。许多人也只敢在背地里叫叫她的绰号,当面对着她那幅云淡风轻却威压颇重的样子,可能连头不敢抬。
  帝王也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首先很清楚这位帝师并不赏识他,其次也明白自己的性格说得难听就是乖戾暴君。这两个条件一加起来, 帝师能在他面前表现得一如既往,只能说实在是个心性坚定,不被外物所影响的人。
  可越是这种人,变脸的时候才越有趣不是么?
  “老师的年纪,也该成家了吧?”
  孙笑闻言看了看他,答,“臣的心中只有国,没有家。”
  “想嫁给老师的适龄女子,排起来恐怕都能绕皇城一圈了吧?”帝王锲而不舍地想要把孙笑带入陷阱。
  “想来也没有那么多,臣日日住在宫中,有多少女子能忍受独守空闺的寂寞?”孙笑掀起帘子看了看窗外,确认离帝宫的距离已经不远了,才垂眼和帝王对视一眼,“除非陛下打算让臣搬出宫去住?”
  帝王此时恨不得把孙笑时时刻刻绑在身边找出她的秘密,怎么可能放她出宫,“您既然是孤的老师,那当然是要留在孤身边最近的地方的。老师如果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尽早熄了这个念头吧。”
  孙笑睨了他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像是投降放弃了似的,“陛下高兴就好。”
  帝王受伤的消息被封锁在极小的范围之内,孙笑放出去的消息只说来了六百里加急文书,唤人取水来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又拿披风给帝王披上后,恭恭敬敬地把人请下马车,“陛下,可别露馅了。”
  帝王初登帝位,手段强势时倒还稳固,可如果被人暗箭重伤的消息传出去,很多蠢蠢欲动的人联合起来一道行动就会很麻烦了。
  这一点不仅孙笑表现得很明白,帝王心里也很明白。他背后多余的箭枝已经被孙笑剪去,血迹都在身后,披上披风之后还真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但也只是表面上。
  箭尖深入帝王后背足有一寸,每走一步都会牵扯到伤口,还要连面色都不露出异样,这对普通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可帝王却面不改色地下了车,气定神闲地走在了孙笑前面,如果不是孙笑不久前手上还沾着那人滚烫的鲜血,也难以想象这人现在背后正插着小半支箭。
  “倒是个人物……”她几不可闻地低声嘀咕着,慢步跟在了帝王身后,想起了他的名字。
  雷霆钧。雷霆万钧,光看字面就够凶残了。
  孙笑让人秘密召来的御医是帝王心腹,绝对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的那种。他早就避开各路耳目悄悄抵达了御书房,在那里心焦地等了半晌,才终于看见了一前一后进门的师生二人,顿时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臣参见陛下。”
  孙笑看了这人一眼,回身给了门口大太监一个眼神,亲手把殿门合上,才回身低斥道,“参什么见,还不赶紧来看看陛下的伤势!”
  雷霆钧低低一笑,抬手解了披风坐下,没理会御医,而是朝孙笑招了招手,“让老师受惊了,先坐吧。”
  御医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帝王一身血迹,差点没一个白眼吓得昏厥过去,好在专业素质过硬挺住了,快步上前,“陛下怎么受了如此重伤!”
  “小伤。”雷霆钧随口答着,含笑凝视站着没动的孙笑,“老师?”
  孙笑又立了几息的时间,才慢吞吞地举步走过去,却没依雷霆钧的意思坐下,而是立在了他身边,盯着御医处理伤口,嘴上淡淡地说,“陛下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以后不可再如此莽撞。臣受伤殒命都无所谓,可陛下哪怕受一丁点伤都是动摇社稷的大事,望您谨记。”
  “老师作为朝堂的中流砥柱,又是孤最倚重的左臂右膀,孤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受伤。”雷霆钧显然没打算听从孙笑的训诫,“再者,孤受这一箭还能生龙活虎,老师恐怕得吐血三升吧?”
  这话明显就是在调侃孙笑了,但孙笑也不以为意。即使她完全有着避开那一箭的能力,为了防止崩了人设,她也是不会躲的。不仅不躲,她还会算计好自己的伤势,好好养伤一段时间,免得被雷霆钧天天跟钱袋似的挂在腰带上,睡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