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孙笑毫无血色的表情终于微微变化,显出两分羞愧的无地自容来,却仍然不言不语,简直像是用沉默在表示反抗似的。
  “老师……”雷霆钧微微退后了半步,更加全面地打量着孙笑全身上下,问出了最后一句定音之词,“您无法解释吗?总该不会是……对孤动了什么不该动的感情吧?”
  “……我若说是,”孙笑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嘶哑,“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雷霆钧一挑眉毛,几乎想上前去摸一摸孙笑的脸蛋,但关键时刻还是忍住了。他拉长声音,反问地哦了一声,道,“孤敬重您为帝师,事事听从您的意见,您本该站在为国为民的位置来辅佐孤处理事务,如今却掺杂了个人私情在其中,老师说,这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雷霆钧这般针锋相对,原本是打算再听孙笑多挣扎狡辩几轮,可却没想到孙笑毅然决然地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把他也吓了好大一跳。
  孙笑的眼睛直直盯着膝盖前的地面,哑着嗓子道,“臣知道这是不伦之情,但情爱实非一己之力能够控制,反复压抑也不过是助其生长。臣每日惴惴不安,生怕什么时候就露了馅、做了错事,成天提心吊胆。今日被陛下撞破,虽然惶恐不安,却也暗地里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雷霆钧眯起眼睛俯视跪在他脚边的孙笑,“老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臣已犯下重罪,请陛下赐臣一死。”孙笑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砸在雷霆钧耳中的响雷。
  雷霆钧不自觉地收紧了拳头,紧紧盯着孙笑的后脑勺,语气越发轻柔危险,“蓝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陛下身边绝不能留有心怀不轨的臣子。无论那人是蓝书,或者是其他人,陛下都无需犹豫,一旦定罪,便该拔草除根。”孙笑的背挺得笔直,却从头到尾避开了雷霆钧的视线,她强调似的重复,“请陛下赐臣一死。”
  雷霆钧回身几步坐到椅子上,意味不明地凝视孙笑半晌,沉声道,“你起来。”
  “罪臣已无颜再见陛下……”
  “我叫你起来!”雷霆钧厉声斥道,“我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行礼,你都忘了是不是?”
  孙笑在原地就着跪姿僵了一会儿,在雷霆钧以为她会选择服从的时候,却是深深一拜,俯下了身去,“……请陛下赐罪臣一死。”
  殿内的气氛几乎像是擦根火柴就能立时爆炸,就连立在殿门外的人也是一口大气都不敢喘,不知道这对师生怎么突然之间闹成这样——要知道雷霆钧虽然脾气古怪,但就算要杀人时也不过是平日的语气和声音,这样大声地吼人还真是第一次。
  雷霆钧眯着眼凝视孙笑,“我不答应,你就不起来,是吗?”
  孙笑用一动不动的姿势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雷霆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才沉声道,“好,那你就跪着,孤倒要看看你能跪多久。”
  他说完,也不起身,就这么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盯着孙笑的背,目光从她消瘦的背脊滑到那贴在冰凉地面上、几乎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手掌,又滑到那盘了一地的青丝,和她那全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雷霆钧想不明白,他原本是怀着一丝窃喜去逼迫孙笑吐露心声的,原只打算作弄一番,没料到她的反应却如此之大,几乎是一心求死的态度让雷霆钧动了真怒。
  对峙许久之后,雷霆钧忍不住问。“相处了半年之久,孤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
  问完这句话后,他眼尖地瞥见孙笑的手指像是过电般地蜷了一下,顿时心中闪过一道灵光——不,如果孙笑心中他真是那样的暴君,她也根本不会爱上他。
  那么她既然笃定他不会杀她,做出这样强硬的姿态,也不过是为了……逼他下令而已。
  想到这里,雷霆钧眯起眼睛,漫不经心地起身靠近孙笑两步,“老师,若是孤说……孤并不介意呢?”
  这次孙笑的背脊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雷霆钧看到这里便已经有了九分的把握。他干脆蹲了下去,靠近孙笑的脑袋,低声道,“孤不介意你对孤抱有私情,因为那反而证明了你不会做出任何对孤有害的事情,不是吗?”
  那声音就缠绕在她耳边,不依不饶地像是要钻进耳道生根似的,比恶魔的耳语还要来得勾人。
  孙笑在雷霆钧耐心的等待中终于开了口,嗓音哑得已经几乎像另一个人,“若陛下执意不肯杀臣,至少下旨将臣逐出皇城三百里外,再也不得接触任何皇城任职之人,免生祸端。”
  “不。”雷霆钧握住了孙笑冰冷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孤不但不打算这么做,而且还要像从前一样地向您讨教。您仍然是孤的老师,孤也仍然是您唯一的学生。”
  孙笑的手指在雷霆钧掌心轻颤不已,像是受了惊的蝴蝶翅膀似的不堪一击。
  正是这份脆弱的美丽满足了雷霆钧的征服欲。他强行捏着孙笑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和自己对视,温柔地道,“和以前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孤虽然知道了您的感情,却不能欣然接受它。”
  第76章
  听到这段话的孙笑微微垂下了眼,回避视线的动作像是最沉最深的一声叹息。
  雷霆钧看得清清楚楚, 却胸有成竹地知道孙笑不可能再违逆他这一句话的内容。他已用话堵住了孙笑全部的退路, 几乎将所有的城府都用了上去,动之以情, 孙笑摇不了头,也不能再孤注一掷地求死。
  正像他预料的那样,孙笑就如同将血液中最后一点木柴余烬也踩灭了似的,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雷霆钧恍若不觉地松开手, 强硬地将孙笑从地上扶了起来, 笑道,“这才是孤的好老师。地上凉,您身子弱, 别跪着了,陪孤用膳吧。”
  孙笑默不作声又顺从地被雷霆钧扶着站住,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傀儡娃娃似的立在他背后, 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眉眼之间也是一片漠然。
  可雷霆钧就是乐意啊,尽管她现在面上心如死灰,但他只要稍稍揣测一下现在帝师心中的挣扎起伏,就顿时觉得内心满足无比。
  想死?那是不可能的。
  想走?那也是不可能的。
  雷霆钧把孙笑按到了椅子上,像平日里一样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笑容满面地心想,接下来该玩儿什么了呢?
  看到他脸上微笑的孙笑:“……”mmp, 这变态本色露出来了,准备光明正大地养备胎。
  雷霆钧准备晾着她的感情,置其于无物,可又强行把她继续绑在身边朝夕相处,换个性别可就是妥妥的绿茶婊了。
  不过好在孙笑也不甚在意。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边表现出了一名备胎该有的随叫随到和黯然失神,一边掐指算着时间,暗中通过原身的势力留意着厉王和段泽涵的动向。
  这日段泽涵又约孙笑出去游皇城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且和厉王接上了头。
  “大人越发清减了。”段泽涵一见孙笑就皱起了眉,“宫中这么多御厨,难道就没人能做出大人爱吃的?”
  “是我自己胃口不好,御厨无辜得很。”孙笑不以为然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倒是你,这么多日不见,倒也没听说陛下给你派什么棘手的差事,是碰见棘手的麻烦了吗?”
  面对孙笑的关切,段泽涵反而有些言辞闪烁,“不过是些府内之事,让大人替下官担忧,真是不应该。”
  “若有事的话告诉我,我也许可以帮上一二。”
  “……是。”段泽涵有些苦涩地行了一礼,转移了话题,和孙笑扯了些有的没的。
  孙笑也都一一耐心地回答,假装没有听从他夹杂在嘘寒问暖之中的少许刺探问题。段泽涵当然是想要从她身上获取一些关于雷霆钧的信息,方便推敲出完美的起义计划,孙笑便顺水推舟,睁一只闭一只眼地提供了些消息。
  厉王的封地离皇城不算太远,他的旧部和各地的帮手在这段时间已开始尽量低调地往皇城进发,可是雷霆钧毕竟不是平庸之辈,想要瞒过他的耳目将大批兵力送到皇城之外,厉王不仅需要许多钱,还需要一个真正能一手遮天的人。
  孙笑不管厉王最终会去找谁来替他遮住雷霆钧的耳目,反正她知道厉王没那个胆子来找自己就对了。
  虽然在蒙蔽圣听的这方面起不到帮助,但孙笑还是大方地提供了不少资金给厉王一党的——横竖留下来的钱她自己也用不上了,干脆当作投资撒出去,还能造个不错的终章,虐上雷霆钧一把。
  “大人,大人?”段泽涵伸手在出神的孙笑面前晃了晃,狐疑地问道,“您是不是累了?怎的说着说着就走神了?”
  孙笑眨眨眼睛,捉住他的手按下,轻叹一声,“是有些乏了。”
  段泽涵下意识地盯住孙笑的手指,皱起了眉,“大人的手怎么这般冷……是不是身体不适?”他说着,伸手将孙笑的手拢到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捂住,低斥道,“宫中的太医尽是一帮庸医,连这都没注意到!”
  “不过是天冷不耐寒而已。”孙笑任他捂着,眼神却飘向了帝宫的方向,“而这个冬天,可不会太短啊……”
  似乎听出了孙笑话中隐藏的意思,段泽涵的眼神闪了闪,问道,“大人辅佐帝王也有大半年的光景了,觉得他和先帝相比何如?”
  “陛下和先帝是完全不同的君主,相提并论没有意义。”孙笑摇摇头。
  “可在大人心中,总是能把二人比出个上下来的,不可能完全一碗水端平。”段泽涵坚持道。
  “人心尚且是偏的……”孙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她将仍然冰冷的手从段泽涵手心抽出,淡淡地说,“先帝也许对天下苍生来说是个更好的仁君,但陛下要走的是和先帝不同的道路,因为他们的性格本身就是南辕北辙。”
  段泽涵有心想要再推进一下这个话题,但看到孙笑的眼神时不时地看向帝宫,最终还是悻悻地咽了回去,道,“而被先帝交托了帝师重任的您,恐怕不仅无法卸下这副重担,反而还要竭尽全力去辅佐帝王吧。”
  “……是啊,我绝不能辜负先帝对我的信任。”孙笑深深地看了一眼段泽涵,心想这小伙子很有前途,脑补能力已经足够了。
  段泽涵有了这一句话,从中得到的暗示更是能让他坚定自己昨天刚刚作出的决定。他长吁了口气,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下官送您回宫。”
  临上轿前,段泽涵还特意对孙笑说了一句话。
  他说,“明日下朝后,下官有事要和陛下商讨,不知道到那时候,是否能正巧碰上大人?”
  孙笑冲他微微颔首,“既然您将时间都知会于我,我自然会去见你的。”
  ——当然得见了,不见怎么给雷霆钧投个巨雷,把他炸得外焦里嫩?
  孙笑抱着异常期待的心理回了宫,又见怪不怪地被雷霆钧叫去用膳,摆了一脸心如死灰的表情,照例在餐桌上沉默不语,避开所有和雷霆钧的眼神交流,像是决心避免二人之间产生任何交流似的。
  但雷霆钧可不会满足于这样的沉默境地。他吃了没两口,就开启了话题,“老师今日回来得比平日早上一些,可是宫外太冷了?”
  孙笑停下筷子,冷漠地答道,“已下了一场雪,确实冷上一些。”
  “今日出去也是见段泽涵?”雷霆钧一挑眉,并不在意孙笑的态度,“听说老师也有许多其他的桃李,怎么不和他们偶尔聚一聚?”
  “既然臣已经是陛下的帝师,其他学生自然也就不能和您相提并论,再者臣此时不过是庶民之身,不该贸然和他们接触。”
  “老师这可是区别对待。”雷霆钧笑道,“段泽涵的官职可不低啊。”
  “……段大人日后能成为肱股之臣,臣想替陛下笼络他一番。”
  “哦?老师的意思是,您和他交好,其实是为了孤?”雷霆钧的语气立刻轻快了不少。
  孙笑轻轻地皱了下眉,露出一丝懊恼神情,“……臣只是随口一提,若陛下不中意他,那便顺其自然吧。”
  雷霆钧没有再如同前几日一样强势逼迫孙笑的底线,反倒觉得她现在像是领地危机的小兽似的蜷缩姿态很是有趣,大方地又替她夹了一筷子菜,仁慈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自以为已将孙笑逼到绝境,只差最后一镰刀收割成果的雷霆钧万万没想到,孙笑的计划比他还要更快上一步。
  或者说,正是孙笑引导着他一步步定下了他的计划。
  在一盘对局之中,真正投入了感情的那方,总是会不知不觉落了下风。而孙笑坚信,只要她自己不崩盘,就没有人能赢得过她。
  ——
  第二日,段泽涵果然和几名其他官员一起到了御书房议事。
  他们到的时候,孙笑正在和雷霆钧下棋,用的是另一副棋子,先前那副虽然才用了一次,就被雷霆钧收了起来,说有特殊意义,以后不能再随便动用了。
  虽然孙笑并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但雷霆钧让她留下来旁听,那孙笑自然也不能在大臣面前拂了雷霆钧的面子。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帝王身侧,垂眉敛目地听着干系国家命脉的大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可孙笑想沉默,雷霆钧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途中叫了好几次她的名字询问意见。好在孙笑也没开小差,细细给出了几个建议,雷霆钧才满意地点头,最后下了指令,把事情给处理完了。
  等这几人要走之时,孙笑起身送了他们两步,最后在门边被段泽涵叫住了。
  青年紧紧抿着干燥的嘴唇,有些忐忑道,“下官有几句话想私底下和帝师大人说。”
  孙笑侧脸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好。”
  立在一旁的大太监闻言立刻快步取来披风替孙笑搭上,低声道,“蓝大人,天寒地冻,您多注意身子。”
  孙笑拢了拢随着季节往深冬推进就愈加厚实的披风,朝顾泽涵点了一下头,“走吧。”
  大太监立在殿门口看这二人往外走出数十米,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雷霆钧的脸色,正好看见他面色阴沉地望着孙笑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寒战,低下了头去。
  “这里也差不多了。”孙笑走了不多远都停住脚步,“你想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大人是否还记得,下官曾经说过,是为了想目睹一番大人的风采,才会参加科考?”段泽涵见孙笑颔首,才继续道,“如今下官和大人也算得上一声朋友……”
  “便觉得幻想破灭?”孙笑打趣了一句。
  “不,越和大人相处,下官便越意识到先前对您的揣测根本比不上您本人。”段泽涵紧紧捏住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孙笑的眼睛,深吸了口气,“下官……下官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