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在来这里之前,赵抚宁的状况还要好些,他安排了要用先皇棺椁打开宫门,也想过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去朝堂上坐龙椅。可马车行着行着,他却是越来越虚弱。
  外头赵长念的声音显得遥远而飘渺,赵抚宁不想听,他看着面前香慈脸上的笑意,想跟着笑,却笑得很难看。
  “没人比得上你。”急促地喘着气,他哑声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也是……最狠心的女人。
  香慈起身,在这狭窄的车厢里朝他微微颔首,而后想伸手去掀车帘。
  “等等……”赵抚宁皱眉,伸手想去拉她,“你要走……也……拿上这个。”
  枯瘦干瘪的手,颤抖着递出一块玉佩,那是他的信物,拿着才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
  香慈垂眸,冷声道:“你变成这样,是我害的。”
  玉佩晃了晃,又定住,赵抚宁闭上眼,仿佛没听见似的,只道:“拿着。”
  “我给你洗的里衣,上头熏了腐肉草,加上给你泡的茶里和汤药里的蚀骨毒,才让你变成了现在这样。”香慈声音很清晰,“从我顺从你的第一天开始,就抱定了要杀你的心思。”
  “慈儿……”
  “你杀了凌云。”香慈眼里涌上恨意,“你该把命赔给他!”
  赵抚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一张脸像干枯的老树,半点神采都不再有,只是仍旧不甘心,执着地捏着玉佩问:“我待你……不比他好?”
  “你不是他,也不是我。”香慈红了眼,“我与他夫妻二人的日子,凭什么要你来论个好与不好?”
  “我喜欢春风,你觉得宫女扇子扇出来的风更好也无妨,但你凭什么赶走我的春风,强要我来受宫扇之风?落在旁人眼里,倒是会骂我不识抬举。可殿下,民女一开始就未曾要抬举,只求您放过民女,您放了吗?”
  “您爱的不是民女,是您自己罢了。”
  有泪落下来,香慈自己抬手拭去,朝他行了一礼:“今生来世,民女都只求与殿下再不相逢。”
  心口大痛,赵抚宁侧身吐一口黑血,血溅上手里的玉佩,染污了大半。他抬眼看了看,眼里一片茫然。
  赵抚宁有很多侧妃,没人不喜欢他的赏赐,随意给些东西,都能让她们欢喜好几天。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的给予这么抵触。甚至,还说是他自私。
  他不自私,他只是……当真很喜欢她呀。
  艰难地捏了袖子去擦玉佩上的污血,赵抚宁声音越来越低:“不相逢……便不相逢,你先将这个拿着……”
  香慈红着眼后退,掀开车帘,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慈儿!”赵抚宁急喝,却是止不住地呛咳起来,外头好像有人拦住了她,他听见刀枪碰撞的动静,连忙喊,“放她走!放她……咳……”
  外头侍卫再不敢拦,香慈红着眼走了几步,就被叶将白派来的人接应,隐入了人群。
  马车里的咳嗽声越来越虚弱,外头等着的内侍实在不放心,终于掀开车帘进去了。
  “殿下!”一声急喝,内侍匆忙出来,慌得六神无主,连忙吩咐人,“快!快去找辅国公来!”
  车厢里的赵抚宁停止了咳嗽,无声无息地侧躺着,一只手伸在外头,还死死捏着一枚玉佩。
  叶将白远远看着对面站得笔直的赵长念,一双狐眸半眯。
  赵长念本就娇小,站在这大军之前,怎么看怎么突兀,要不是她身侧有北堂缪护着,随便谁放支冷箭她就得香消玉殒。
  不过,北堂缪是不是护得太紧了点?两人几乎是贴着站的,北堂缪一只手还放在她身后,亲密得紧呢。
  正冷笑,后头便是一阵骚动,叶将白回神,知道赵抚宁肯定是命丧黄泉了,侧头朝良策颔首,然后不慌不忙地就穿过人群,走到赵长念的对面去。
  长念等了许久也没见赵抚宁出来,倒是叶将白,施施然一身锦袍就来了,与她相对而站,脸上带笑。
  “太子的意思,是希望殿下能让一让。”他拢着袖子,气定神闲地道,“不然当真打起来,伤着先帝棺椁也是不好的。”
  若是手里有石头,赵长念定是要朝这人脸上砸的!他哪里来的脸跟她提先帝棺椁?若不是这群畜生,她父皇何至于九泉之下仍旧不得安宁?
  “太子无权进宫。”她咬牙道,“名不正,言不顺,更有忤逆之举在先!”
  “七殿下何出此言?”叶将白淡声道,“太子良孝,愿意替先皇补偿过失,如何算是忤逆?况且,先帝在时,太子一直未曾被废,何来‘名不正言不顺’?”
  他远远地看着她,像很久以前宫宴上一般,笑得和善:“七殿下委实是多虑了。”
  第167章 叶将白
  旁边一直沉默的北堂缪突然开口:“要是在下没记错,当初是国公亲传圣旨,被太子所违。回宫禀于先帝,令太子远遁离京的也是国公。如今国公以何来说太子名正言顺?”
  他侧眼看向对面:“风不见得多大,草怎么自己弯腰了?”
  正准备反驳的长念一愣,颇为意外地看了北堂缪一眼。
  她家兄长向来是不喜欢多话的,不曾想在这千军万马之中,倒是开了口。而且,这是直骂叶将白墙头草啊,半点颜面都没留。
  本来笑得很和善的叶将白,转眼看向他,眼神霎时凉了。
  “凡事讲体统。”他冷声道,“先帝未曾下旨废黜太子,太子便就是名正言顺。”
  没有先帝的废黜圣旨,对长念等人来说是致命的弱点,长念自个儿也知道这点,所以拉了拉北堂缪的衣袖,低声道:“兄长,莫与他作口舌之争。”
  北堂缪低头,抿唇:“我见不得他欺负你。”
  “弱肉强食,算不得欺负。”长念笑道,“看谁站得住脚些罢了。”
  她说话时北堂缪低下了头,两人靠得很近,亲昵得很。
  庞安站在叶将白身后,正想说点恭维话,就听得国公一声冷哼,如六月里堕了冰窟,凉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国……国公。”他抖着嗓子低声道,“您如今临危受命,咱们数十位将军连同这几万大军,便以您马首是瞻了。”
  叶将白回过神来,侧头看了看他,脸上泛起笑意,和善地道:“将军不用担心,在下既然受命,就必定带着各位闯开这宫门。”
  这笑意俊美动人,刚刚的冰冷仿佛只是他的幻觉一般,庞安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忙不迭地拱手:“都倚仗国公了!”
  谁也没想过太子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暴毙,眼下这场面,一退必定连累全族,故而他们没人敢把消息外泄,只将全部希望都放在叶将白身上。
  叶将白投效太子,有能力又有手段,最近与各位将军的关系也甚是好,太子没了,众人理所应当地就跟随他,半点也没往别处想。
  一切都是这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叶将白收回目光,拢袖看着对面高高扬起的战旗,勾唇。
  赵长念想赢他,太难了,之前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兵权,而现在,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兵权。
  她要以何来抵挡“太子之师”呢?
  两厢对峙,赵长念也知道自己不占上风,低声吩咐了冯静贤两句,看着他离开,心里仍旧没底。
  这样耗下去,伤的只会是她这边的士气,得想想办法才行。但如今,朝廷之中臣心不稳,她无名无分,兵力又处下风,二皇兄的援兵恐要两日之后才能完全抵达京都,等不到那个时候,这宫门怕是就要破了。
  怎么办?
  知道不妙,却是被堵在死胡同里,一条生路都没有,长念几近绝望,僵硬地站在原地。
  午时已至,烈日当空,叶将白看着对面那人干裂的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却见一直紧闭的宫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开合向两侧。
  沉闷的声音引得众人侧目,长念跟着看过去,就见十二个黄门太监鱼贯而出,分列两侧。走在最后的那个,手里捧着一道明黄的东西。
  “太后有旨——”
  那太监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饶是面对这大场面,声音也没抖:“奉天承运,太后诏曰:赵氏皇室嫡长子抚宁,私掘皇陵,亵渎先帝,不忠不孝,罔顾人伦,是为赵氏皇室之大耻。着,废黜其太子之位,改立七皇子长念,择日登基,钦此。”
  亮堂的嗓门刚起了个头,旁边就不断有羽箭射过去。那太监身子未动,顺顺当当地将旨意念完,眉目间有威严之色。
  长念很是意外,瞧着那羽箭纷飞之中岿然不动的人,又觉得喉咙发紧。
  “护住他。”她急道,“把人护住!”
  身边的将士闻声而动,然而,对面太子的人也动了,刀剑与人马齐冲,一道羽箭破空,百步穿杨。长念的人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羽箭没进宣旨太监的心口。
  太监脸色皱白,不敢吸气,却是缓缓将手里的懿旨卷好,高举过头顶:“请殿下……接旨。”
  心里堵得慌,长念大步上前,推开堵着路的人,急急朝他跑过去。
  “殿下!”身后有人惊呼,长念没回头,她知道这一路危险得很,人家能射杀宣旨太监,也就能射杀她。但这旨意,她拼死也得接下来!
  刀剑无眼,叶将白浑身僵硬地看着她从人刀口下穿过,瘦小的身子倒是成了优势,左躲右闪,灵活地上去,重重地接住了懿旨。
  “长念接旨。”拿下卷轴,她红着眼看着那太监。
  太监朝她一笑,低声道:“太后说了,她老了,在宫里也没别的用,帮不了殿下太多……只能做这件事。”
  他说得很快,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她没有特别偏私太子,太后说,您是个很好的孩子……”
  赵家的江山,要靠您担着了。
  最后这句话终究是没能念出来,宣旨太监往后重重一倒,砸在了这宫门口,鲜血喷洒出来,湿了几块青砖。
  长念想拉他,却没能拉住,呆呆地站着被血溅了一身,心口连着四肢百阖,都忍不住发抖。
  “护驾!护驾!”身后一片嘈杂,有人朝她冲杀而来,又被她身后的人挡了回去。长念捏着懿旨,抖着手将那太监睁着的眼给合上,然后起身,看向远处鹤立人群的叶将白。
  他脸色很难看,想必是被太后的懿旨给气的,但他尚算冷静,没有命人上来取她性命,这些个躁动的人,不过都是太子亲眷。
  “叶将白。”她喊。
  然而,声音太小,淹没在了刀枪的碰撞声里。长念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嘴边,大喊:“叶将白!”
  叶将白,叶将白。
  一声又一声,喊得声嘶力竭。
  叶将白看见了,待听清她在喊什么之后,微微一愣。
  拥挤嘈杂的人群里,她与他敌对而立,她就站在那里,一声声喊着他的名字,小脸涨得通红,眼神却执拗。
  第168章 杀
  叶将白觉得,赵长念的眼睛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黑白分明,杏仁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扬,顾盼之间像怯怯的小鹿,他每次盯着她瞧,都能瞧上许久不腻。
  而现在,那双眼里迸发出属于狮子的厉光,穿过人群,直击他的心口。
  叶将白一瞬间竟然有点不敢应。
  旁边的庞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皱眉道:“这算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唤您,难不成还要您过去?”
  拇指捻了捻腰间的玉铃,叶将白垂眸失笑:“是啊,这人就是这样,任性起来不讲道理。”
  庞安一愣,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