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屈巫却似料到了有着一问,立刻道:“连尹尸身还在晋国,郑、晋素来交好,自要会郑迎丧。”
  这是再正大光明不过的理由了。当年连尹襄老亡与邲地,连尸身都未寻回。归郑迎丧,借郑侯之力,寻回夫君尸身,这是连黑要都无法阻止的。
  郑姬心头一动,又道:“那君子奔郑,何来聘礼,又何如自处?”
  出奔这等大事,又其实能拖家带口?若是没有钱帛美玉,如何聘她?两人又如何在郑地安居?
  “吾会力促楚齐结盟,借出使齐国之机,携汝投晋。”屈巫的音色沉稳,思绪清明,简直如同殿上面君。然说出的,却是这等背主、弃家的大事。
  这只言片语,却让郑姬心跳的愈发快了。他不曾欺她,亦想好了两人退路。申公乃能臣,若是投晋,何愁不被重用?而她,终能逃离楚地,避开冷眼,有人愿为之抛诸所有,倾心爱慕。
  见郑姬面上绯红,却不作答,屈巫再次问道:“汝可愿嫁吾?”
  郑姬喉中一哽:“妾所愿也。”
  听到这话,屈巫面上绽出笑容,握住了佳人柔荑:“待大王身故,汝便自请归郑。”
  捏了捏那只小手,他起身想走,郑姬却反握住了他的手,急急道:“若旁人知晓,如何是好?”
  屈巫笑着安慰道:“夫人勿忧,只在府中静待即可。近日切莫出门了。”
  说罢,那只手从掌中滑开,纱帐落下,遮住了郑姬的视线。若非掌中余温尚存,这番对谈就似大梦一场。郑姬轻轻把手掌压在了胸口,似要按下那怦怦心跳。怎会有人,如此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个声音:“夫人,奴无能,金钗未曾寻到……”
  是阿元回来了。郑姬勉强打点精神,道:“是吾弄岔了,先回府吧。”
  听到女君如此说,阿元也松了口气,重新指挥仆妇,抬起了肩舆。舆厢仍旧轻晃,郑姬却不再觉得烦躁,反而飘飘欲仙,神不守舍。一直等回了连尹府,换了新衫,才想起之前应那巫医之事。
  真要去求黑要,多生事端吗?郑姬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屈郎都让她闭门不出了,何必为个巫医麻烦?指不定她还能给大王诊治,得些赏赐呢?若不爱虚名,何必进宫!
  只是须臾,郑姬便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闭门不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送走郑姬后, 不多时竟然有一名仆妇折返,说是寻落在殿中的金钗。楚子苓顿觉不对,果不其然, 钗没找到,那仆妇匆匆离去后,屈巫便出现在了巫舍。为何会如此凑巧, 怕是不言而喻。
  不过楚子苓并未表现出异样, 依旧如往日一般施艾。倒是屈巫, 指尖一直轻点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中,艾灸很快结束, 屈巫临走时,突然问了句:“明日仍需施艾?”
  楚子苓颔首:“正是,最后一次,还请申公莫要半途而废。”
  屈巫看了她一眼, 随口应下, 便出了大殿。楚子苓心头微紧,郑姬也只有两次艾灸了, 两人又会如何发展?若是屈巫说不,郑姬会带她出宫吗?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对这两人, 便有一位意料外的客人登门。
  “公孙为何派你前来?”楚子苓压抑不住心中惊讶,开口问道。来者乃公孙黑肱身边傅姆, 这等自小陪伴的奴婢, 怕是比家老石淳更受信重。
  那老妪不紧不慢的遣退了屋内仆妇, 方才低声道:“公孙吩咐,请大巫近日多多收敛,切莫展露术法,亦不可自荐为楚王诊病。”
  楚子苓一愣,没想到公孙黑肱派人前来,竟是为了这个。这是楚王病的实在太重,怕她冒然去治,导致失手吗?
  见她似还有疑虑,老妪立刻道:“楚王若是不治,身边伺候的奴婢巫医皆要殉葬。大巫当慎之又慎。”
  听闻此言,楚子苓只觉冰寒入骨,不论是奴仆还是巫医,全都要殉葬?若非王后不信自己,那她现在怕已经成了那群巫医中的一员了。就算医术再怎么高明,又岂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缓缓点了点头,楚子苓正色道:“我记下了。”
  知她听进了劝,那老妪松了口气,又道:“田壮士还说,若楚王身故,许大夫会助你出宫。还请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田恒没有离开楚国?许偃能救她楚宫?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热意翻涌。这两人的承诺,绝对比郑姬可靠多了!
  重重点了点头,她道:“我记下了,有劳诸位。”
  ※※※
  “只是娶个女子,家主何必奔晋?”亲随跪行一步,急急问道。骤然听闻如此大事,任他经历再多,心中也是惶恐。
  屈巫却不动声色,端起手边蜜水,饮了一口:“若王崩,掌权者何人?”
  那亲随一愣,立刻道:“必是王后。”
  太子不过十岁,如何理政?然王妃樊姬手腕非凡,定要替儿子谋划,助他坐稳王位。
  屈巫却摇了摇头:“非也,大权将握在公子婴齐手中。”
  樊姬是个贤后不差,但并不掌兵。为了控制朝政,势必会重用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如此不但能分权,还能用他们彼此牵制,使之难争大位。如此一来,太子可安。然公子侧好饮无节,公子婴齐有勇却贪,两人共处高位,必有相争之时。谁胜谁负,还难猜吗?
  那亲随面色大变:“若真如此,怕对家主不利。”
  之前公子婴齐欲占申、吕之地为赏田,被屈巫所阻,故而深恨之,在朝中屡屡相逼。大王在时尚如此,若是让他掌了大权,岂不要害家主性命?
  “故而,吾必出奔。楚晋相争,唯晋可投!”屈巫干脆道。
  他邀郑姬归宁,不过是顺路而为。最关紧的,还是出逃大计。有了郑姬这个美人相伴,怕是会落个痴情好色的名头,但如此一来,岂不更好掌控?何愁晋侯不允。
  “那使齐之事,确能促成?”亲随还有顾虑,齐国先前与大楚之敌,怎能轻易结盟?而两国若不结盟攻打鲁国,家主如何能轻轻松松出逃?
  “若大王身故,王后岂会同强齐交恶?唯有连齐攻鲁,方能稳人心,固王位。”屈巫答的自信。他这次出逃,并非如郑姬所想,只孤身逃走,还是要带上能带走的一切。而出使齐国,正是最好的机会。
  那亲随终是叹道:“家主智计,愧不如也。”
  屈巫微微一笑:“此事关乎生死,切不能让外人知晓。那巫苓曾见过吾与郑姬,还是除去为好。”
  巫苓曾给随夫人治过病,而随夫人正是公子婴齐之母,若走漏风声,怕是不妥。当斩草除根。
  思量片刻,他便唤过亲随,附耳吩咐。
  两人私议,都未注意到一旁跪着的婢子,不知怎地竟微微颤抖起来。
  是夜。
  房中静谧,没有半分声响。一女子蜷缩在斗室中,用双手紧紧捂嘴,把一切声响吞入腹中。泪水泊泊,沾湿了发鬓衣襟,从旁看去,却只如梦中惊悸而已。
  伯弥紧咬牙关,连喉中都觉出了血腥。这两日她一直侍候家主起居,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办事得力,受人看重。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这里防备森严,不会走漏消息。与自己同起同卧的婢子,是否也在身后看着,只要发现不妥,就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自伯弥来到屈府后,就谨小慎微,不敢妄语,又怕得罪旁人,只作不懂楚语。没料到申公也如此想,竟让她在旁伺候,把密议之事听去大半。
  出奔?投晋?原来他跟郑姬所说的,竟是此等惊天之举!若是事败,要有多少人丧命,家主岂会掉以轻心?
  想那巫苓只是替两人诊病,就要罔送性命,她这个居中传信,亲涉阴私的小婢,能有命在吗?
  为何还不杀她?是了,明日家主还会看诊,带上她,巫苓便不会起疑。可明日之后呢?留她又有何用?依旧是乱棍打死,草席裹尸,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啃食干净。她拼了如此久,花费如此心力,为何仍逃不脱这个!
  泪流的更猛,喉中却未溢出半点声响,伯弥把身子蜷的紧了些,死死闭上了眼睛。
  ※※※
  今日巫舍变得与以往不同,宫人们个个警醒,大巫们也闭门不出。哪怕身在小院,也能觉出气氛紧张。好歹也算有了依仗,楚子苓尚能稳住心神,可是偌大楚宫,就像一直张了口的巨兽,只待人投身腹中。
  等治好了申公和郑姬,她就尽量少接病人吧,关门避祸吧。只是面对那两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就算他们已经勾搭成奸,现在也不是戳破的时候。
  然而心中如此想,等了大半日也没等到郑姬前来,楚子苓不由生出些疑虑。怎么回事?郑姬惜命,以前从会不迟到啊,更别说今天还是申公最后一次艾灸,她怎会错过?
  不过这些,都不能在旁人面前表露。面对前来针灸的申公,楚子苓更是展现出了高标准的专业素养,并未搭话,也无探究,只是埋头疗伤。然而不同以往,一道目光始终在自己头顶盘旋,似鹰隼寻找猎物,片刻也不松懈。这是巫臣对她生疑了吗?郑姬没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出宫的事情吧?楚子苓心生懊悔,可别因为一时心急,坏了大事。
  待艾灸完,楚子苓背后已生出了一层冷汗。
  用奴婢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臂,屈巫露出了笑容:“大巫果真灵验,若吾再有不适,怕还要烦劳。”
  听到这话,楚子苓只觉心神一松,也笑到:“自当效劳。”
  这番话,倒是生出几分和气。楚子苓起身,亲自送屈巫出门。
  今日屈巫也没带随从,只有伯弥一人跪在殿外等候。也不知怎地,出了门,楚子苓就觉那垂头缩肩的女子有些不对,不由看了她一眼。然而这一眼,正对上了伯弥的双眸。
  伯弥不知自己是怎么起身的,也不知她如何能装的神色如常,逃过家主利眼。她只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经出体大半,似乎连畏惧也消失不见。这本就是她的命。身为隶妾,当个玩物,做个爱宠,不也要随主人生殉?她挣扎了如此久,做了如此多荒唐事,终究不过是“命定”二字。
  没人会在乎她是死是活,亦不会有人抱半点善心。是她忘了本分,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如今,她认命了。
  既然连生死都抛在了脑后,伯弥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让她动容。然而她错了。
  那双清亮眼眸望向了她,眸中没有憎恨,没有轻蔑,没有熟视无睹的冷漠,似乎只是问她,“你可还好?”
  你可还好?
  那是看“人”的目光,是看个活物。她曾见过同样的目光,在那满园嚎哭,一嘴血腥的时刻。那时,她在那目中看到的是什么?憎恨?愤怒?厌弃?都不是,那眸中,只有茫然和悲悯。
  她可怜过她。
  伯弥骤然低下了头,让那两点泪滴,渗入了衣裙之中。随后,她极为缓慢的起身,跟在了申公之后。
  一步,两步,三步……
  许是伯弥的步伐太小,竟被家主落下一段。待快要走出大殿时,她突然一侧身,凑到了那人耳边。
  “申公欲杀你。”
  一句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从嘴边滑落,伯弥只觉浑身一松,也不待那人反应,便匆匆加快脚步,追上了面前的男子。
  只是伯弥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脚步如此轻盈,裙角微展,犹如蝶翼。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她说什么?楚子苓睁大了眼睛,看着伯弥纤瘦的背景, 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申公想要杀她?为什么?
  下一刻, 寒意涌上。楚子苓突然想起了方才那审视的目光, 她确实没表现出异样,但两人在这里相会,又岂能保证一点破绽也没露?只她的存在, 就足以以让这场“私奔”担上风险。杀一个小小巫医,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了。
  可是自己身在宫中,巫臣准备如何动手?难不成买通宫人,派个刺客?不对!杀她何须刀剑,只要荐她去给楚王治病即可!
  “女郎?”蒹葭见她面色不对,有些担心的靠了过来。
  看着那张稚气尚存,忧心忡忡的面孔,楚子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妨, 只是有些累了。”
  现在只是猜测,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她不能先乱了阵脚。她要活下, 要带着蒹葭一起活下去!
  ※※※
  寝宫中,烟雾缭绕, 咒唱不断,数不清的灵官、大巫围在榻前。祝、咒、卜、医全都试过, 可是大王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昨日不是还说, 大王能出声了吗?怎地还没醒来?!”就算沉稳如樊姬, 也忍不住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