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所以,你是说白帝谷边上那一圈脚印,由姚勇的青州军所留。”
  卫韫点了点头,目光中全是冷意:“我不知道这一圈脚印是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去追击了北狄其他军队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脚印,还是从一开始……就在哪里。可我知道一件事,此事必有蹊跷,卫家此罪,不查得彻彻底底,我不认。”
  楚瑜没说话,她思索着,这时外面传来了晚月的声音:“少夫人,时间到了,还请出来吧。”
  “姚勇这一战损失多少人?”
  楚瑜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外面传来脚步声,卫韫立刻道:“目测不到一万,但他报上三万。”
  楚瑜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只道:“且等我消息。”
  说罢,她便转过身去,在狱卒进来赶人之前,同狱卒道:“大人不必催促,妾身这就离开。”
  “嫂子!”
  卫韫急促出声,楚瑜回头,看见少年双手紧握着木栏,目光落在她身上,清澈的眼里全是担忧。
  楚瑜静静看着他,卫韫似是有无数话想要说,然而在那女子目光镇定落在他身上时,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道:“嫂子,这是我们卫家男人的事,你……要学着顾全你自己。”
  这话他说得干涩。
  说的时候,他自己都在害怕。
  毕竟不过十四岁,在面对这骤然而来的风雨时,他也惶恐,也不安。一想到自己去面对所有的一切,一想到这个在整个事件中唯一给他安稳和镇定的女人也弃他而去,他心里也会觉得害怕。
  可是他毕竟是个男人。
  在触及那女子如带了秋水一般的双瞳时,卫韫告诉自己。
  ——他是卫家仅有的脊梁,所谓脊梁,便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这屋檐下的人。
  纵然他有大仇未报,纵然他有冤屈未伸,纵然他有青云志,有好年华,可是这一切,都该是他自己拿自己争。而他卫家的女人,就当在他撑着的屋檐之下,不沾风雨,不闻烦忧。只需每日高高兴兴问哪家胭脂水粉好,哪家贵女的新妆又在华京盛行,——如他父兄所在时那样。
  他目光坚定看着楚瑜,然而听了这话,楚瑜却是勾了勾嘴角,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这些话——等你长大再同我说罢。”
  说着,她轻笑起来:“你如今还是个孩子,别怕,嫂子罩你。”
  第21章 (第一更)
  听了楚瑜的话,卫韫微微一愣。
  那渐行渐远的少女,满打满算,也不过比他大一岁,可是却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气势。
  或许如同他觉得自己要急切长大撑起这个卫府,她也觉得自己作为长嫂,应该撑着他吧?
  卫韫看着楚瑜的背影。
  楚瑜自己没有发现,可卫韫却清晰看到,血迹从楚瑜背后印了出来。
  她受了伤,而她却依旧含着笑,连语调都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就像白日里,她明明已经在看见自己丈夫棺木时眼里盈满了眼泪,却仍旧含笑扶起她,给他端上一杯祝捷酒。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他,用无声的动作同他说,无妨,一切安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卫韫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她背上印出的血迹,慢慢闭上眼睛。
  被打到淤血的腿骨隐隐作痛,然而内心有另一种更强大的疼痛涌现上出来。
  因弱小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他从未有一刻,他那么渴望权势。
  带着父兄归来的路上,他想的只是如何查明真相,如何沉冤昭雪,如何成为家中顶梁柱,支撑住卫家。
  然而在那女子含笑说出那句“嫂子罩你”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力,他甚至还不如一介女流,一个,虽然是他嫂子,却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
  他要活下去。
  卫韫猛地睁开眼睛。
  他无清醒知道,他必须活下去,站起来,他要成为能够为别人遮风挡雨的那个人,只要他活着一日,他绝不会允许卫家再经历今日的痛苦!
  楚瑜从天牢中走出来,心里思索着卫韫给出的线索。
  太子监军,姚勇是太子的舅舅,必然是受太子指示,来到了白城,然后与卫忠密谋了一个计划。
  可是因为怎样的原因,计划失败了,姚勇将所有的责任推脱到了卫家身上。而皇帝……大概也是知道的。
  楚瑜坐上马车,用手指敲着大腿思索。
  这件事,皇帝到底是知道,还是参与?
  是皇帝导致了这件事的失败,卫家为皇帝背锅;还是太子导致了此事发生,皇帝为太子遮掩;又或是皇帝本就有铲除卫家之心?
  不,不可能。
  楚瑜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谢太傅会站在卫家,且他是在察觉内情的情况下帮助卫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卫家赶尽杀绝,甚至对卫家有愧疚之心。如果皇帝本就打算铲除卫家,卫韫根本回都回不来。
  皇帝不会留下卫家任何苗子。
  只要不是皇帝刻意打算铲除卫家,那卫家就会安全许多。
  楚瑜思索着回到镇国侯府,蒋纯还在等她。楚瑜看见蒋纯,笑了笑道:“你怎么还不睡?”
  “你没回来,我记挂着。”
  蒋纯上前扶着她下来:“今日如何?”
  “有些眉目。”
  楚瑜抬头看向蒋纯:“府里其他人如何了?”
  “张晗和王岚哭得厉害,被劝回去了,姚珏在房里骂曹衍骂了一会儿,如今睡下了。谢玖待在灵堂里,不知道回去没。”
  蒋纯言语里有些疲惫,说了这些,加了句:“今日各家都来了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楚瑜点点头,同蒋纯道:“你辛苦了。”
  “我倒还好,”蒋纯艰难笑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你……”
  蒋纯叹了口气:“阿瑜,若不是你在这里,我怕我自己……”
  话没说下去,可楚瑜却知道她要说什么。上辈子她不在,蒋纯所作出的选择,便可窥见她如今内心一二。楚瑜用力握了握蒋纯的手,沙哑道:“我在这儿。”
  “不说了,”蒋纯压着要出来的眼泪:“先回去睡吧。”
  “你先去吧。”楚瑜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先去睡半夜,我去灵堂守七星灯,等下半夜你再过来。”
  蒋纯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陪楚瑜走了一段路,便回去睡了。
  蒋纯是个能做事的,楚瑜出去半天,卫府的灵堂便已全都搭建好,卫风也重新寻了棺木安置,安安稳稳放在灵堂。
  楚瑜换了一身衣服来到灵堂之中,刚进去,便看到一个人影。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地上,守着灵堂前供奉着的七星灯。
  七星灯有七根烛线的油灯,按照大楚的说法,人死之后,要由七星灯照亮黄泉路,七星灯需要家人看护,头七天不能熄灭,否则那人便寻不到黄泉路,成为孤魂野鬼。
  卫家人如今才回来,这七星灯也就如今才点起来。
  楚瑜走进灵堂,跪在那女子身边,轻声道:“你在啊。”
  “嗯。”
  谢玖淡淡开口,转眼看她:“去见小七了?”
  “见了。”
  “情况如何?”
  楚瑜没说话,谢玖也没问,谢玖知道楚瑜并不放心她,她也不逼迫楚瑜。
  她静静看着棺木,声线平稳:“今日母亲来,同我说,让我向小七求一封放妻书。如今圣心未定,我待在卫家,她怕我会跟着卫家一起葬了。万一那七万人真是卫家的罪,此罪可大可小,要是落一个满门抄斩,我该怎么办?”
  “下次去见小七,”楚瑜声音平淡:“我帮你求。”
  “你不怕吗?”谢玖转头看她。楚瑜没说话。
  若是以前,若她只是谢玖,那自然……是怕的。
  可是重活一辈子,生死一事,也就没那么害怕了。走过的路回头走,便会有更多的勇气。
  更何况,她清楚知道当年卫家没有被满门抄斩,当年便没有,如今她如此帮扶,又怎么会有?
  然而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来,谢玖垂眸:“我原以为我会很怕,可是今天看他回来,我突然就不怕了。”
  “我不想见他的。”谢玖轻叹:“我怕看见他,我就不想走,就想跟着他去。阿雅生前总问我喜不喜欢他,他说他感觉不到我喜欢他。其实吧……”
  谢玖轻轻闭上眼睛,她喉头窜动,哽咽片刻后,沙哑道:“我就是怕,自己太喜欢他。女人一生本就艰难,庶女之路更是难走,我这辈子本就是算计着过,谈什么喜欢不喜欢,我的路就太难了。”
  “你看,”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卫雅棺木边上,她将手放在卫雅棺木上,低头看着棺木,仿佛是那人睡在那里,她在看那睡颜。她含笑看着,眼泪骤然滴落而下:“若是我不喜欢他,该多好。”
  第22章 (第二更)
  楚瑜静静看着她。
  、
  最初见谢玖时,她对谢玖,谈不上喜欢。然而如今看着谢玖,却有万般滋味涌上来。
  上一辈子谢玖匆匆离开,或许就是知道,越晚走,越是要面对这鲜血淋漓的现实,就越容易伤心。
  一个人如果不多与之相交,便论不了善恶。
  楚瑜看谢玖静静看了卫雅一会儿,慢慢转过头来:“你可知如今皇位,太子和六皇子有所相争?”
  太子生母出身姚家,而六皇子则出身大族王氏,乃真正名门贵女所出。
  楚瑜不明白谢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却也知道,依照谢玖性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于是她静默不言,耐心听着。
  谢玖手拂过棺木,平静出声:“陛下拥姚家为新贵,立姚氏女为皇后,其子为太子,其目的在于权衡。六皇子代表氏族,姚家便是皇帝一把刀。可是将一国尊位交给一把刀,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