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59节
  江辞舟策马在青唯跟前一拦,齿间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虞侯再三阻止,只能说明玄鹰司袒护嫌犯,甚至当初劫狱,指不定就是玄鹰司与崔氏共同所为!”
  江辞舟道:“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要带走她,我便要拦阻。”
  青唯如果落到何鸿云手上,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何鸿云这个人心狠手辣,手上鲜血无数,他不在乎多添一条,更会利用她,挟制她,看看最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扶夏就知道了。
  中郎将动了怒:“玄鹰司便是替天子行事,可天子头上还有天理,你们这么枉顾王法,当真无法无天了吗?难道你们还当玄鹰司是从前的玄鹰司?!”
  他一挥手,径自下令:“轻骑兵!”
  “在——”身后数百骑兵同时拔剑,荒野之上,只闻铿锵一声剑名。
  江辞舟也道:“玄鹰司!”
  “在!”
  玄鹰司毫不退缩,同时拔剑,纵然他们人数少,气势不输,雪纷扬,朔风烈烈,扬起雄鹰袍摆。
  梁郎中一见双方竟是要打起来,连忙下了马,到两方中间拦阻道:“虞侯,当初洗襟台下,多少人伤亡?这个崔氏,她劫走的是洗襟台下重犯,罪行太重,倘若不审,朝廷上定然异声难平,还望虞侯让下官把人带走,下官向您保证,只要崔氏无罪,下官定然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虞侯。”
  到了这时,青唯也看出此间利害了。
  如果她不跟着刑部走,那么何鸿云必然会将袒护嫌犯,甚至共谋劫狱的罪名扣在玄鹰司身上。倘是这样,玄鹰司今日就没了一同押送崔弘义回京的资格,这不正是何鸿云想要的吗?
  她怎么样不重要,事情到了这一步,只要叔父在江辞舟手上,何鸿云的罪行迟早都能昭示天下,她这一路险难走来,要的不正是这个结果吗?
  当初薛长兴投崖,她在断崖前立下誓言,早已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
  青唯翻身下马,在江辞舟面前顿住:“我可以……”
  江辞舟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也下了马,“你不能。”
  中郎将见了这情形,在一旁讥诮道:“江虞侯,看来你这娘子倒是比你识大体,大局如此,人证据在,你拦不住——”
  一语未尽,江辞舟蓦地转头看他。
  隔了茫茫雪,隔了一张面具,中郎将竟是被这一侧目的气势摄住,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咽去喉咙里。
  江辞舟沉默了许久,随后转过身,面向何鸿云一众人。
  “你们说得对,江辞舟是拦不住。”
  他声线泠然,久立在荒原上,抬起手,慢慢扶上自己的面具。
  这一刻天地很静,似乎只余落雪声。
  这张面具是怎么带上的,江辞舟已快忘了。
  他只记得洗襟台坍塌那日的漭漭急雨,与残垣之下的暗无天日。在伤重回宫的一年时间里,他无论清醒还是昏睡,每一日都反复陷在铺天盖地的烟尘里,耳畔不断地回响着自己的那一声“拆吧”,那是这世上最深重的诅咒。
  他无法踏出昭允殿,甚至不能立在这朗朗乾坤之下。
  直到一年后,他带上了这张面具,作为另一个人而活,才头一回立在这白日青天里。
  但这也不是他。至少不是从前的谢容与。
  江辞舟以为他会终身藏在这张面具之下,收敛起自己的性情与锋芒,活得不再那么像自己,可是,世事真是难料啊。
  落雪无声,谢容与此刻的心也很静。
  静得像成亲那日,他拿玉如意掀去她盖头,像阳坡校场的大火里,她在箭楼坍塌时,抬手遮住他的眼,他抱着她,一起跌落高台。
  像一束光穿透暗无天日的烟尘,抵达残垣断壁的深渊。
  从此,他的生命里就有了更重要的。
  他知道,江辞舟拦不住兵马,可是,如果——
  谢容与伸手,扶住面具,缓缓摘下。纷扬的大雪洗去天地尘烟,日色挣破云层,他也该试着自深渊挣脱而出。
  时隔五年,眉目初现。
  “如果是本王呢?”
  第67章
  雪纷纷而下,天地在这一刻几乎是寂静的。
  所有人,无论是左骁卫还是巡检司,甚至玄鹰司都怔住了。他们当中,不是没有人知道江辞舟就是谢容与,翰林诗会以后,朝廷上多多少少有些流言,但是谁都没想到,这张小昭王带了五年的面具,竟是这样摘了下来。
  片刻,还是章庭先反应过来,下了马,朝谢容与躬身揖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其余人等随即下马,在雪天荒原里,齐齐向谢容与拜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所有人,除了青唯。
  青唯看着谢容与。
  那日她摘下他的面具,依稀见过他的眉眼,可惜她没看清,只记得他低眸时的温柔,而今再见,才发现他的眼尾是清冷的,甚至有些凛冽,像霜雪。
  这一刻,青唯竟想起一些不相干的。
  十七年前,士大夫张遇初带着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小昭王之父谢桢也在其中,谢桢过世后,昭化帝就把谢容与接回宫中,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是故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禁中的宗室中,最尊贵的既非公主也非皇子,甚至不是当今官家,而是这个自小就被赐予王衔的昭王殿下。
  青唯看着他,他的五官没有丝毫瑕疵,像误入人间的仙,却又不尽然,因为仙人是出世的,而他周身的清贵之气,只有那座巍峨深宫才能蕴养得出。
  他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
  风扬起青唯的发丝,虽然早有预料,直到此刻,青唯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谢容与道:“梁大人,敢问今早刑部接到报案后,除了袁文光的证词,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
  “这……”梁郎中有些犹疑,“回殿下,要说有力证据,刑部除了证词,确实没有别的了。只是,这份证词不是寻常证词,它证明了崔氏在公堂上说谎,不惜以杀人罪来掩饰劫狱罪,十分可疑。何况崔氏是崔原义之女,她救薛长兴的动机是有的,劫狱当日,也确实行踪不明,单是这些,足够刑部缉捕崔氏了。不瞒殿下,刑部在来前,已传审了府上寄住的崔芝芸,之后只要把袁文光的证词与崔芝芸的比对,真相如何,自然明了。”
  一旁的中郎将也朝谢容与拱了拱手:“殿下,下官心眼子直,适才说话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勿怪。只是下官今日出来,乃是奉了三司、中书、与枢密院的命令,这是今早廷议的结果,官家也应允了的,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中郎将这话倒是不假,他此前怀疑玄鹰司,无非是因为江辞舟一介纨绔子弟做了玄鹰司都虞侯,又多次不按规矩办事。眼下发现都虞侯原来是小昭王,便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谢容与听他提及中书,明白过来,青唯这案子,必然是何拾青在廷议上发难,以玄鹰司办案不利为由,当众要求三司接手,赵疏势单力薄,无力相争,调梁郎中与左骁卫这两名纯臣过来,已是他能争取到得极致了。
  这是此消彼长的弄权之术,谢容与很清楚。
  而今他的软肋被敌方勘破,一味求进不是上策,但他可以退而求其次。
  谢容与道:“二位大人所述确系事实,本王不是不理解。但是——”他一顿,语锋一转,“城南劫狱案是事实,今日崔姓嫌犯被刺杀,难道不是事实?如果二位记得,本王日前在阳坡校场就回了一名人质,掌握了当年瘟疫案的证据,这名崔姓嫌犯与瘟疫案息息相关,本王不愿将他假手与案情无关的人,谁知道你们是否被人利用,声东击西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梁郎中二人听得明白,皆是垂下眼。
  “本王不愿意将崔氏交给任何人,也是这个原因,她与崔姓嫌犯有亲缘,被人利用的可能性很大,一旦本王因此失了证人,你们拿什么作赔?难道劫狱案要审,瘟疫案就不审了吗?”
  最后一句掷地铿锵,梁郎中二人齐称不敢。
  谢容与继续道:“你们不信任本王,本王也不信任你们,那么只剩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何鸿云身上。
  他的软肋被他用计试了出来,难道何家的把柄没有握在他的手上?
  此时此刻落于下风濒临深渊的又不是他!
  “朝廷既然派了小章大人与曲校尉来接嫌犯,必是对他二人深信不疑。本王提议,此番护送嫌犯回京的差事就交回他二人手中。待到了京里,从各个执法衙门,即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与各个禁中军司,各抽出三人看管嫌犯,相互监督,以确保嫌犯安危。至于崔氏的劫狱案,此事梁大人不必管,回宫后,本王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届时如果朝廷要令玄鹰司停职待审,本王自甘认罚。二位以为如何?”
  梁郎中与中郎将互看一眼,片刻,一同向谢容与揖下:“就按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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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樊州回到京城,要走大半日,到了城门口,已近申时了。
  小昭王在京郊出现,左骁卫早派了人回宫禀报,城门口有御史官相迎,见了谢容与,疾步赶上来:“午前听闻殿下办完差,今日回京,官家高兴得很,命下官早早来迎,可算把殿下盼回来了。”
  他们这话说得很漂亮,既没提谢容与扮作江辞舟的秘闻,也没提玄鹰司出城的因果,只当是寻常办差,把人迎回来就是。
  “殿下有所不知,早上廷议上议了桩案子,与殿下的身边人有关,虽然下官等已向官家禀明殿下回宫的喜讯,但中书那头还是坚持请——”御史官的目光移向青唯,竟是不知称呼什么才好,说是王妃吧,可一介工匠之女,哪能做昭王妃呢?这二人明摆着是假夫妻,“请姑娘入刑部受……”
  “她哪里都不去。”不等他说完,谢容与打断道,“她回江府。”
  “刑部与中书有任何疑虑,让他们来昭允殿寻本王。”
  言罢,他看向青唯:“你先回家,最迟明日,我让人把你妹妹从刑部放出来。”
  青唯也看着他,她的眼眸非常清澈,目光里透露着一丝不肯躲在任何人身后的倔强。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谢容与笑了一下,她这副样子,就像多年前,他在山间初见的那个小姑娘。
  她怎么一直都不变。不像他。
  他道:“回吧。我把朝天留给你。”
  言罢,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走向停歇在城门口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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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容与坐上马车,德荣早已等在车室内,身边还有昭允殿的姑姑阿岑与吴医官。
  马车粼粼起行,谢容与靠上车壁,缓缓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吸气吐气。
  渐渐地,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明明是寒冬,豆大的汗液不断地从他的额角滑落。
  旧伤易解,深影难消,五年岁月,足以将深渊拓成天堑,这是时隔经年,他第一回 摘下面具,以谢容与的身份立在白日青天里,说是要释怀,可是哪这么容易释怀。
  德荣拧干帕子,为他揩去额角的汗,轻声唤:“殿下?”
  半晌,谢容与才“嗯”了一声。
  吴医官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责备道:“殿下也太心急了,便是想要摘面具,何必挑在这样的时候。眼下宫中一团乱,殿下还把案子独自抗下,只怕回了宫,几日都没得歇,对殿下的病情百害而无一利。”
  谢容与闭着眼,哑声回道:“我是心急了些,但那时……”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是道,“左右我知道,我是病在心里。”
  “哪怕病在心里,病了五年想要根治也是难上加难!”吴医官轻斥道,见他额稍与手背已是细汗淋漓,默了默,自药箱里取出半碗药,“殿下把这药吃了,好歹能安神。”
  极苦的药味扑鼻而来,谢容与微微张开眼,看了药汤一眼,半晌,抬手挡开了,“不了,我得自己好起来。”
  第6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