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80节
  青唯稍怔了怔,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话他要交代两回,点了下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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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陡坡下山林并不茂密,官兵很快寻来,火把将四野照得彻亮。
  伍聪与章禄之等人率兵在前,看清坡下站着的人,上前一步拜道:“昭王殿下。”
  孙谊年跟在其后,听到这一声“昭王殿下”,吓了一大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陡坡,还没彻底站起身,就跟谢容与跪下了:“昭、昭王殿下,下官不知殿下竟真地屈尊来了上溪,接待不周,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岂止接待不周?
  今日之前,他不知谢容与在上溪便罢了,刚才曲茂为了拦追兵,都跟他说了眼下山中追灰鬼的是小昭王的马车,他犹自不信,甚至不曾派人去山里各哨所知会一声。
  听闻适才山里有人为了拦下马车,不惜放了箭,孙谊年简直头都想跟谢容与磕破。放箭这事可大可小,稍不甚一个谋害亲王的罪名安上来,赔上他一家的性命都担待不起。
  谢容与倒是没跟他计较放箭这事,只道:“不知者不怪,孙大人起吧。”
  孙谊年在秦师爷的掺扶下起了身,抬手拭了拭额汗,“不知殿下屈尊到上溪来所为何事,若有下官可效劳的,还请殿下吩咐。”
  孙谊年说这话纯属出于礼数,他心道自己区区一个县令,小昭王哪能瞧得上?
  不成想谢容与道:“本王还真有差事要交给孙大人。”他顿了顿,“不过诸位捉了一夜的鬼,眼下想必十分疲惫,别的事稍候再说不迟。”
  言罢,他看了马车一眼,唤道:“章禄之。”
  章禄之会意,正要上前将伤马卸下,换上一匹好马,左骁卫的伍聪忽道:“慢着。”
  伍聪朝谢容与一拱手:“殿下,末将适才远远瞧见您到这山野,是为追那灰鬼去的,敢问殿下,灰鬼呢?”
  谢容与道:“没追上,他往深山里逃了。”
  伍聪并不退让,竹固深山之深,各处为捕捉厉鬼早就安插哨所,且经今夜一番缠斗,他早已看清了,那灰鬼绝不是鬼,而是人,且……似乎是一个他熟悉的在逃钦犯。
  有本事只身从重重围剿中突围的人太少,他此前在上京与这么一个人交过手。
  既是人,双腿快不过四蹄,绝不可能逃出他们搜捕的范围。
  伍聪四下望去,他在来的路上,早已把附近的密林搜得底朝天,要说还漏了哪里——
  伍聪的目光落在了挂着“曲”字灯笼的马车,“不知殿下可否让末将看一看您的马车?”
  第97章
  这话乍一听有些无礼。
  然而左骁卫来上溪捉鬼,奉的是圣命,往大了说,他们领的是钦差之名,眼下鬼跑了,不过看一眼马车确定一下鬼的踪迹罢了。
  伍聪说完,正欲欲示意左骁卫上前验查马车,谢容与的目色冷下来:“怎么,伍校尉是在怀疑本王吗?”
  伍聪连忙拱手:“末将不敢,末将不过是职责所在……”
  “你的职责,乃协同上溪官府,捉拿近年盘桓当地杀人作恶的恶鬼,而非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本王问你,若那灰鬼真在本王的马车里,你待如何?立刻缉拿灰鬼奏明朝廷差事已成?”
  “这……”伍聪犹豫着道,“若是能拿住这鬼,自然当上表朝廷。”
  “若是没拿住呢?鬼不在马车里呢?是不是还要让本王派玄鹰卫帮你搜山?”谢容与一拂袖,声色凛然,“鬼都让本王帮你捉了,朝廷还养着你做什么?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谈何职责所在?不如趁早卸甲还刀,何必留在上溪!”
  小昭王在深宫二十余年,甚少如此严词厉色,这话出,周遭众人心中俱是一颤,孙谊年刚直起的膝盖头瞬间又弯下去了。
  伍聪其实并没有请小昭王代劳差事的意思,然而回头想想,他赶到山野,跟谢容与打听的第一桩事就是灰鬼去向,得知灰鬼逃脱,紧接着就要搜他的马车,这番举动,虽合乎章程,确实有些以逸待劳,坐享其成的意思了。
  被扣了这顶帽子,伍聪再不敢搜马车,立刻跪地请罪:“殿下恕罪,今夜灰鬼逃脱,系末将倏忽之过,末将会增兵严查,亡羊补牢。殿下远赴上溪,必有要务要办,末将不敢逾越,适才言语冒失,还请殿下责罚。”
  谢容与没理他,任章禄之为马车换了好马,进了车室,落下帘:“回云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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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去楼此前是由曲茂包圆的,眼下谢容与既露了身份,县衙的人就是再傻,也猜到了此前真正要住云去楼的不是曲校尉,而是小昭王。
  埋伏在上溪的玄鹰卫有十余人,个个都是精锐,守一个云去楼足够了,是以一回到上溪,孙谊年便十分乖觉让衙差们从附近撤走,随后与伍聪、邱茗等人一并回了衙门,等候小昭王传见。
  青唯跟着谢容与回到天字号房,朝天与章禄之已等在内了。
  朝天一见青唯,立刻上前,欣喜道:“少夫人,当真是您!”
  青唯这会儿已反应过来了,“昨晚那个跟我抢马的红衣鬼就是你?”她在桌前坐下,想想还是解释,“你怎么都不出个声?要知道是你,我下手就不那么重了,那马养得不好,山里的路也不好跑,衙门那帮人死活追我,我担心马驮两个人跑不快,只能把你扔下去。不过这小半年,你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她逃了一夜的命,有些口干,说话时声音微哑,谢容与看她一眼,倒了盏水递给她。
  青唯吃了一半,又问朝天,“这儿怎么只有你,德荣呢?”
  朝天听了青唯的话,很振奋,还在江家时,他就请青唯指点过功夫,那时青唯说他身手太硬,容易吃亏,他这半年苦练不怠,得了这句夸奖,什么都值了。他说:“德荣去中州了,就是为寻少夫人,眼下少夫人终于找到了,他也能来陵川了。”
  朝天和德荣都是长渡河一役的遗孤,后来被中州一名叫顾逢音的商人收养,这事谢容与跟青唯提过。
  谢容与想找青唯,不能明着找,让德荣去中州,大概是想动用顾逢音商路上的关系。
  青唯只是没想到,他竟肯派德荣去办这事。
  她道:“我的确打算去中州的,走到一半,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徐述白上京告御状不是告的何家,所以临时改道,来了陵川,想再查一查徐途,你们来陵川,也是为这事?”
  青唯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然而今日见到了谢容与与朝天,实在有些高兴,她飘零经年,一直伶仃一人,这还是第一回 ,体会到他乡遇故人的喜悦。
  朝天也高兴,那几年住在江府,公子虽然面上不表,一直自苦自责,直到少夫人嫁进来,公子似乎放下了许多,心上阴翳渐祛,与以往实在是不一样了。
  是故少夫人一走,他们这些公子的身边人比谁都盼着她能回来。
  朝天道:“公子看过少夫人的信,就想到徐述白告御状有异了,赶到牢里想问何鸿云,可惜晚了一步,好在玄鹰司一早就查过徐述白,手上有线索,少夫人可以问问章兄弟。”
  章禄之看谢容与一眼,见他没有拦阻的意思,便接着朝天的话头说道:“少夫人既来了上溪一时了,听说过一户姓蒋的商户么?”
  青唯颔首:“这户蒋姓人家有个儿子,当年正是死在洗襟台下。后来竹固山山匪被剿,也是因为蒋家人把他们告到了官府。”
  若不是觉得这事有蹊跷,她昨夜不会犯险去救那灰鬼。
  章禄之道:“是。不过这个蒋家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个赘婿,他的大儿子并不跟着他姓蒋,而是姓方,唤作方留。”
  后来原配过世,蒋家老爷另立家业,方留的姓名与户籍却没有改过来,这也是为何当年玄鹰司明明发现了竹固山山匪的异样,却没能发现那个状告山匪的蒋家老爷,实际上是一名登台士子的父亲。
  “好在虞侯细致,从大理寺的案库里,调出了伤亡的士子名录,又从户部与地方官府调族谱,这样挨个排查,才找出这一条线索。”
  找出线索后,谢容与立刻派了两名玄鹰卫来上溪,扮作生意人,暗中查访蒋家。
  无奈这两名玄鹰卫并没查出更多线索,本来都打算打道回府了,无意中发现有人跟踪他们。
  这二人仔细回忆,确定自己在与蒋家交涉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若说是何时开始有人跟踪他们,大概是他们掉头回蒋家,跟他们打听了五年前竹固山闹鬼一事之后。
  彼时洗襟台已经开始重建了,朝廷正在从各军衙调人派往陵川。两人担心打草惊蛇,先行回京,将上溪查到的线索告诉谢容与,谢容与稍直觉上溪当年闹鬼有异,借着这个时机,从玄鹰司调了十余精锐,埋伏进上溪,然后派让朝天扮红衣鬼,潜入竹固山,试着引蛇出洞。
  “每个地方或多或少有些异闻,闹鬼什么的并不稀奇,一开始我们也没打算拿闹鬼这事做文章,谁让那些人因为心里有鬼,别人一查‘鬼’,就露出了端倪呢?”章禄之道,“就是朝天扮红衣鬼的第二日,县上忽然就死了人,随后县衙封山,当年那只灰鬼随后出现。我们直觉症结就在那灰鬼身上,本打算趁着县衙捉捕灰鬼,先一步擒获他,没想到竟把少夫人引了过来。”
  章禄之这么一说,青唯就明白了。
  去年冬,她和谢容与先后发现徐述白上京告御状的蹊跷,只不过谢容与快她一步,先派人来上溪查证。
  他借着闹鬼在上溪布了局,洒了网,而她,正是被这张网引来的有心人。
  朝天听到兴头上,心中灵光一现,“少夫人昨晚既然扮作那灰鬼,是不是已经……”
  一语未尽,谢容与手里一盏茶饮完,“嗒”一声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章禄之脾气虽急躁,到底会看脸色,立即拱手道:“虞侯奔波了一夜,眼下想必累了,属下等这便不打扰了。”
  说着,拽着朝天退出去,掩上了门。
  朝天话虽未说完,青唯知道他要问什么,倒是提醒她了。
  青唯起身推了窗四下看了一眼,正想回头跟谢容与交代一句,谢容与已先她一步把窗掩上,“你要做什么?”
  青唯道:“我住的地方,有个小丫头应该认得那灰鬼,我得赶紧回去,借她把灰鬼引出来。”
  谢容与看着她:“你晚一刻回去,她能跑了。”
  第98章
  青唯不明所以。
  跑是不能跑的,上溪上下都封禁了,换她都难以逃出去,更别提叶绣儿了。
  只是她脾气急,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生怕晚一刻误事。
  青唯道:“我早点回去,我们也能早点查明这竹固山的蹊跷不是?”
  谢容与道:“官府刚捉了鬼,外间风声正紧,你眼下回去,那小姑娘谁都提防,你做什么她都不会上当。”
  青唯听了这话,觉得他说得在理,绣儿是个机灵的丫头,昨夜出门已十分莽撞,为不惹人生疑,今日她必定会老实呆在庄子里。
  不如稍待一日,等风头过去,再设计将灰鬼引出来。
  谢容与看了一眼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饿不饿?”
  青唯愣了下,适才不觉得,他这么一问,想起自己大半日没吃东西,顿时饥肠辘辘。
  见她点头,谢容与又问:“想吃什么?”
  青唯道:“都行,我不挑的。”
  她是不挑,经年流离,她几乎从不在吃上讲究,果腹就行。
  不过论起出生,青唯其实谈不上贫寒,甚至远在寻常人之上,她的祖父乃将军岳翀,父亲更是当朝第一大筑匠,她有些自幼时植根的习惯,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在江家时,谢容与仔细观察过。她不喜咸,喜欢鲜香,东来顺的鱼来鲜不如祝宁庄的味道好,胜在鲜美,那羹汤她能喝足三大碗。她也不嗜甜,留芳做的莲子羹本是一绝,加了蜜端给她,她只能勉强吃小半碗,后来驻云把蜜去了,撒了些浸过蜜的桂花瓣,她早上吃过一碗,夜里若再端给她,她还愿意吃。有桩事青唯不知道,去年京里深秋,桂花几乎开败了,德荣一夜间领了自家公子的命,驱着马车满城收桂花瓣。
  谢容与推开门,唤来朝天:“让厨房去备菜,烩鱼鲜,桃子羹,时蔬,食材你亲自盯着,不新鲜的不要,鱼要活鱼,没活鱼就换别的。”
  朝天“哦”一声应了,犹豫着立在门口没走。
  早在跟公子来陵川前,德荣就叮嘱他要学会看公子脸色,“手里敲扇子是深思,搁茶盏是耐心告罄,凡事如果等公子自己开口,那你的刀就不保了。”
  德荣还说:“出门在外,不好换刀,要实在惹恼了公子,往回找补也行,想想公子最关心什么。”
  适才朝天见到青唯,一时高兴过头,只顾着与她攀谈,等到公子都搁茶盏了,才后知后觉地退出去。
  谢容与见朝天不走,“愣着做什么?”
  朝天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上自己的刀。
  好在眼下公子最关心什么,他就是瞎了也能瞧出来。
  “公子,等备好了菜,属下去柴房给少夫人烧沐浴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