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88节
  余菡惊叫一声,喘着气推他:“正屋里呢。”
  孙谊年于是将她打横而起,疾步去了寝房,在一片漆黑中,将她狠狠扔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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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纱帘摇曳,红尘海浪翻覆,掀起的浪头直有千丈高。
  余菡在昏昏沉沉中转醒,窗外天际已经浮白,床梁的晃动才刚刚停止,床榻已经濡湿了,说不清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汗,余菡伸手一推刚刚平息下来的孙谊年,喘着气道:“冤家,我该下不来床了,你这是想要我死呀?”
  他从来不曾这样过,似乎要把这后半生的精力全都卸放在这了。
  孙谊年伏在她肩头,听了这一问,蓦地笑了一声。
  他从她身上下来,翻身望着床梁顶,“死了倒好,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余菡直觉这语气不对。
  她撑起半截身子望着他:“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孙谊年别过脸来:“你昨晚说,以后我不在了,你就去找个更俊的,更好的,这话是真的吗?”
  余菡粲然一笑:“真的呀,戏子薄情,我可要走得一干二净,这辈子都不见你了。”
  孙谊年也笑了一下,笑容却有点发苦:“那你……赶紧走吧。”
  余菡怔了怔:“你说什么?”
  “你快走吧。”孙谊年望着床梁的目光空洞洞的,“上溪……要出事了。”
  第108章
  “你问我今早来的那个人是谁。”孙谊年稍一停,说道,“小昭王,你可听说过?”
  余菡不曾听说过小昭王。在她眼里,什么王侯啊将相啊,那就跟天上的神仙似的,是摸不着触不着的。
  听孙谊年这么说,她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宫中的王爷,怪不得,长得那样好看。”
  “他是为了查竹固山那些山匪的死因来的。”孙谊年涩然道,“几年了,一点踪影也没露过的人,他一来,就被他引出来了。”
  余菡没怎么听懂后半截话,只问:“他要查山匪?那些山匪都死了五年了,怎么眼下才查?”
  “可能是当年竹固山上流的血太多了。”孙谊年无力地笑了一下,“当时……我也在山上。”
  “我知道呀。”余菡道。情事刚过,两人尚是温存,她的手指在孙谊年肩头打着圈儿,“咱们爷,可是剿匪的大英雄呢。”
  孙谊年并不领她这话的情,他别过脸,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的是,当时,我也在竹固山上。”
  余菡怔了怔。
  她这个人,脑子不算太灵光,然而孙谊年这话一出,她竟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竹固山上的匪死得那样多,这案子,当真是干净的吗?这么多年了,上溪人敢怒不敢言,可冤屈随着血,渗进了土底下,终于惊动了阎王,鬼差要拿着人命账簿到人间世追债来了。
  而这本账,或许头一笔就要算在孙谊年这个县令身上。
  余菡的声音一下子拔高,她有些焦急,“那又怎么了?当时你是在山上,可朝廷的将军说要杀山匪,这哪是你能做得了主的?再说了,这些年,衙门的差事,哪一桩不是由那秦师爷办的,你就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什么昭王来了,要问责,你跟他解释解释不就成了?”
  “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的。”孙谊年平摊在床上,苦笑一声,像没了半幅魂,“且这上溪城中,来的又岂止小昭王一个。你不明白,上溪这个官府,眼下已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了。”
  他顿了顿,收拾好精神起身穿衣,“这样也好,就这么做个了断,从今往后,别再有人因为这竹固山没命了就是。”
  余菡听出他言辞里的自责之意,急忙跟着穿衣,“我不明白?我怎么能不明白!那个秦景山,他可真是对得住你!当年你是救过他性命的,后来他犯了事,没差事可做,你还把他招来县衙。我一个戏子都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倒好,来你身边做了师爷,差事大包大揽,把县衙生生弄成了他的一言堂!这倒罢了,那个蒋万谦,当年不就是他去牵头的?是他引着蒋万谦上竹固山,结交了耿常!哦,眼下出了事,却要你出来顶缸,这算什么道理?敢情这脏水全泼在你一人身上了!”
  孙谊年已穿好衣衫了,听了这话,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他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推门唤来一名厮役,把昨晚就备好的行囊送进来,搁在桌上,再一次叮嘱道:“小昭王来了,上溪很快要出事,你……趁早走吧,这行囊里的东西,足够保住你后半生了。”
  余菡看了眼桌上的行囊,还是有点迟疑,“你真要我走啊,那家里人你打算怎么办?”
  她问的是他家的河东狮。
  孙谊年撤了撤嘴角,说不清是哭是笑,“她比你干脆,昨晚我一和她提这事,她连夜带上两个娃娃就离开了。”
  余菡听了这话,有些开心。
  上溪要出事,他让河东狮走,也让她走,说明在他心里,她跟他的结发妻是一般地位的。
  “好。”余菡粲然一笑,“那我路上慢点走,等你那个王爷把案子交代清楚了,可记得要来追我!”
  孙谊年没应声,只看了她一眼,然后折转身,很快离开。
  余菡也没追,见他乘着马车走远了,快步回到房中,打开行囊一看,蓦地吓了一大跳。
  行囊里有一个半尺宽的木匣子,里头装的,全是金灿灿的金元宝!
  上溪都快要穷死了,她这冤家就是一辈子不吃不喝,把俸禄都攒下来,也攒不了这匣子里的一成!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适才孙谊年说的什么王爷,什么旧案,都离余菡太远了,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唯有这一箱金子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余菡看着金子,终于自心里生出一丝紧迫,她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招呼着屋外的人,“吴婶儿,快,快去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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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尚未亮透,朝天就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了,这是他的习惯,早睡早起,无事练武,有事迎候。推开楼道口的门往上走,刚到拐角,就看到谢容与也正从屋中出来。
  朝天连忙迎上去:“公子,这么早?”
  谢容与看他一眼,“信写好了吗?”
  朝天愣了愣:“什么信?”
  谢容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朝天想起来了,与少夫人重逢的隔日,公子除了叮嘱他无唤不得进屋,还让他给远在中州的德荣写信,让他速速赶来陵川。
  朝天道:“已写好了,不过信送去中州要些时候。”
  谢容与“嗯”了一声,沿着楼梯往下走,朝天跟上去,见主子看上去似有有些疲惫,手里还端着盏酽茶,关心地问:“公子,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谢容与没理他。
  朝天想了想,自责道:“都怪属下,不该出主意让公子和少夫人分成两边隔间住。”他真心实意地为自家主子与夫人着想,“同屋不同榻,到底互相影响,左右少夫人不愿跟公子住一屋,不如属下让掌柜的把人字号房收拾出来,让少夫人搬过去。”
  谢容与步子一顿,目光重新停在朝天身上。
  片刻,他的手扶上朝天腰间的刀柄,将刀拔出半截,“这刀好用吗?”
  朝天点点头:“好用!”
  谢容与道:“好用就再去给德荣写一封信,顺便给京里去信,让驻云、留芳也来陵川,八百里加急。”
  朝天不明所以,“啊?”一声。
  谢容与收手一拂,任刀铮鸣落回刀鞘之中,泛起一股凉意,“立刻,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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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朝天匆匆写好信,青唯也起身了,她昨晚倒是睡得好,换了一身玄鹰袍,罩着黑纱帽下楼,章禄之与玄鹰卫也已到了。
  玄鹰卫的人数少了大半,想来分出去的人手昨天护送葛翁几人出城了,谢容与问:“怎么样?”
  章禄之道:“一切都照虞侯的吩咐,证人保住一个是一个,今早接到消息,葛翁几人已平安离开上溪,想必卫掌使很快就能接到他们。”
  谢容与颔首,又问:“孙谊年和秦景山,你们查好了吗?”
  其实早在到上溪前,谢容与就派人查过上溪县衙,只是这县令与师爷背后藏着的人不简单,要查他们,多多少少得绕开一些关系,是故有些难办。
  章禄之道:“祁护卫日前来信,说陵川州尹肯帮忙,眼下已有了眉目,只需等京中一封回函。属下昨日在上溪城里打听了打听,倒是闻得一些稀奇。”
  “说是这个孙谊年与秦景山,自少年时便是好友,还同在一个私塾进过学。秦景山学问好,秀才功名拿的还比孙谊年早些,不过因为他考中秀才的第二年,失足落水,生了一场大病,病逝绵延,才耽搁了考举人。秦景山也是命苦,养了几年,病终于好了,再度去考举人,不慎又犯了事,这回犯事可不得了,落了牢狱之灾,朝廷之后也褫了他的功名。好在孙谊年念旧,中了举人的几年后,来上溪做了县令,动了些手段,把秦景山救了出来,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做的师爷。”
  青唯听了这话,说道:“照这么说,孙谊年与秦景山不过是寻常故交相互帮衬罢了,哪里谈得上稀奇。”
  章禄之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属下闻得,秦景山当年落水,实则是为人所害,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孙谊年冒死相救。以至于后来,秦景山所犯之事,乃是因为他误杀了那个当年推他落水的表兄。杀人之罪,却只获牢狱之罚,这本就很稀奇了,孙谊年彼时一个年轻县令,竟然还有法子把他救出来,还让他做了自己师爷,这实在说不过去。按说孙谊年如此,于秦景山而言,无疑是救命之恩再生父母,秦景山也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可秦景山却不,他自从当了上溪的师爷,与孙谊年十分不睦,尤其这几年,他将县衙的差事大包大揽,衙门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孙谊年呢,也放任他如此。眼下两人只是面上过得去,私底下早已势如水火。”
  第109章
  “最重要的是,”章禄之说到这里一顿,“当年耿常结交虽广,与蒋万谦并不相熟,蒋万谦上竹固山,少夫人猜是谁牵的头?”
  青唯从他的语锋里已然听出答案,依旧问了句:“谁?”
  “秦景山。”章禄之道,“他跟蒋万谦是早年在东安结识的,蒋万谦在方家做婿时,买过秦景山的画。”
  青唯沉默下来。
  据葛翁说,蒋万谦最后是从竹固山耿常手里买下的洗襟台登台名额,照这么看,这笔买卖秦师爷也参与其中?
  谢容与亦在深思,不过他知道,案情查到这一步,真相不是单凭推测就能水落石出的,眼下的重中之重,是找到证人,问出实情。
  他问:“蒋万谦那里你们盯着吗?”
  “这几日都盯着。”一名玄鹰卫答道,“那蒋老爷这几日倒是没甚动静,照常开铺子,就是他年岁大了,不常在铺中呆着,铺面另雇了人守。”
  谢容与又问:“卫玦何时能赶到?”
  “今晚吧。”章禄之道,“玄鹰卫昨日送葛翁葛娃出城,卫掌使今早接到他们,快马加鞭赶来陵川,最快也要今天太阳落山以后了。”
  他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实话说道:“我们的人手太少,一个人掰开两个人用都不够,上溪的县衙不干净,外来的左骁卫、巡检司,多少有点信不过。本来有了葛翁的证词,我们已经可以收网了,但是卫掌使不到,我们就动不了,只能派人盯住蒋万谦。蒋万谦倒是被盯住了,别的鱼,秦师爷,孙谊年,还有那些我们尚没查出来的,他们不跑吗?太被动了。”
  谢容与明白他的意思。
  这就好比一个渔夫想捕一江海的鱼,可手里的网,只有够得上一个池塘,且这张网,网结少,网洞也大,渔夫站在江岸边把网撒下去,鱼儿们争先恐后地往外逃,渔夫能怎么办?只能先揪住最关键的一条。
  不过谢容与并不过虑。
  上溪整个地方都不干净,此前为了引出葛翁与葛娃,派出十多名玄鹰卫潜入上溪已是极致,既然他已达到了目的,眼下鱼儿们四下惊逃,也是他必将面临的困局,有得必有失么,哪怕只擒住一两条鱼,待卫玦带着玄鹰卫赶到,大网即可张开。
  谢容与放下茶:“去县衙,把蒋万谦带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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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更亮一些,一辆驴车从山间的小径上驶过。若是青唯在,一眼就能认出这车,驴是头倔驴,右边的轱辘轴上有个豁口,正是叶老伯的那辆。不过今日赶车的不是叶老伯,而是一名县令府的老管家。吴婶儿跨着行囊疾步跟在车边,余菡就坐在车上。
  余菡心眼子虽大,但也知道她眼下走的这条路,正是出山的那条隐匿捷径。
  她心中惊诧,几日前,绣儿从东安回来,还与她说这条山道封了,前后都有朝廷官兵把守,结果她今日一到,把守的官兵非但少了许多,也不怎么巡逻,等靠近关卡,管家驱着驴车驶往林间,轻易就绕过去了。
  这守得也不怎么严嘛!
  等驴车回到山道,余菡朝后看了一眼,离开关卡,她也就算离开上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