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当年这个马桶刚装好的时候,林子君特地带着她姨父厂里的出口卷筒纸来体验新鲜马桶三日香。淡绿色的纸上印着一朵朵粉红色的玫瑰,格外绵软,还带着很好闻的清香。唐方不舍得用,在上面抄写陈奕迅《兄妹》的歌词,夹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里。
  前两年高岛屋楼下的超市也有卖玫瑰卷纸,一包六十八,四卷。唐方买了四大包,给林子君沈西瑜叶青一人快递了一包,祝大家屁股一起开花。
  唐方慢慢坐在马桶边上,挺稳的,索性移到后头,蜷起双腿,黑色塑胶高帮雨靴正好撑在马桶边上,再往后面旧书架上一靠,几天来酸痛的腰僵硬的背立刻舒服多了。
  极其熟悉的姿势,唤起许多早已淡漠的回忆,包括她曾坚信会刻骨铭心一辈子的周道宁。但这几天抬头低头无数次,看到路过二楼那个周道宁住了整整五年的亭子间,却连伤春悲秋的感慨都无。
  初三时为了中考拼搏得晕头转向,也是这样的早春,唐方放学后躲进二楼四户人家公用的卫生间里,铺上厚厚的《新民晚报》,坐在马桶盖上背靠水箱偷偷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烟。烟是从唐欢那里偷来的,雷诺烟草新出的薄荷爆珠香烟。至今都记得捏碎胶囊时轻轻的一声“啵”,像花开的声音,又像亲吻的声音。
  烟一点也不呛,快抽完的时候,锁着的门被周道宁推开了。他也不吃惊,走到马桶前手一伸,抽走了她嘴里的烟,打开水龙头冲了一下随手丢进了垃圾桶里,转身问她:“今天测验卷的最后一题,上周才让你做过的,怎么还错?”
  夕阳从西窗外投进来,在他半边脸上镀了层金色,细细的绒毛发着光。
  唐方记得自己当时很没底气地嘟囔了一句“忘了”后就跑了,心跳得比下楼梯咚咚咚的节奏还快。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现在想想还挺美好的,可惜不再有。
  周道宁当晚给她出了十条直角坐标和二次函数的题,做得她想吐。但中考数学卷最后一题十二分,她因此一分未失,高出录取分数线两分,进了s中学高中部。
  那道题的答案在她脑海里生了根。
  整个高中时代唐方都有恐考症,临到考数学和物理前,总做噩梦,一张张卷子,一道道题,她脑中一片空白,明明都学过,却怎么也看不懂题目,解不出答案,急得心跳加速满头大汗,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像海关大楼的大钟一样那么响。她就把这个答案匆匆忙忙写到每一道题下。醒过来的时候又急又气又委屈。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好笑。
  唐方舒出一口气,从冲锋衣的内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根,吸了两口后才给小宋打电话。115号只有三楼有一户人家亮着灯。雨丝吻在脸上,湿冷又不失温柔。
  林子君她们都不再提起周道宁。其实提了也没什么。唐方觉得十年磨一剑,自己早已今非昔比。对着方少朴那样的颜值和调笑,她都能应付自如不为之动。虽然说一点也不动心是假的,但压得下去。
  她当然喜欢过周道宁,喜欢了五年,很喜欢很喜欢,无限接近爱,也许就是爱。但为什么会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她一直得不出结论。人心真是不可捉摸,为什么不再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喜欢了,却清晰无比别无他选。偶尔唐方也会思考,如果不是周道宁,是李道宁张道宁搬进115号,长得不那么好看,她会不会还喜欢他。
  高中毕业那年,八月的台风暴雨夜,她躲在厕所里,蜷缩在这个马桶上,哭得不能自已,最后把那抄了歌词的卷纸都拿来擦了眼泪鼻涕,看着玫瑰花和字浸在水里,朝着一个方向急速旋转,下沉消失不见,好像她的一部分也跟着被冲走了。青春的割礼残酷而无可挽回。
  现在这个没了马桶盖和马桶圈的马桶,带不走任何东西,她也再没什么需要被冲走。点点滴滴的往事从最早的鲜红色褪成淡绯色,再变成漠然的白色,最终失去了令她怦然心动或撕心裂肺的能力,变成一场场轻描淡写的曾经。
  看着对面102室黑乎乎的八角窗,唐方想起窗西边大树上以前有白蔷薇缠绕而上,绵绵不绝,足足两三层楼那么高,一到五月,跟瀑布似的美得惊心动魄。这几天进进出出她倒没想起来看一看,不知道还在不在。
  铁门咯吱响了,唐方懒得动,想着让小宋她们先搬别的,她还能再多靠一会。离近了才发现却是另外一帮人,当头的三个人里,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手上吊着石膏,还有一个年纪很大肚子也很大的老外。经过这堆杂物时,三人都不禁扭头看了看马桶上的唐方。
  老外好奇地看向唐方,笑眯眯地朝她挥手,一口滑稽的普通话:“嗨!晚上好。”
  唐方尴尬得很,索性把帽沿拉低,进入“谁也看不见我谁也不认识我”的自我催眠状态。
  “当心点,慢一点。”
  一群工人忙着把一堆堆祖母绿的材料往大门里搬,看不出是瓷砖还是什么别的。
  102室的灯突然亮了。
  唐方半晌才回过神来,刚要站起来,一道身影挡住了光。
  “阿姐是来做搞卫生格?侬好侬好,辛苦哦。请问还有香烟伐,借一支好伐?”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十二万分的自来熟。
  棒球帽下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无比诚恳亲切,牙齿很白很整齐。
  唐方目光落在他吊着的石膏上,忽然意识到什么。呵呵,零下五十度被困七十小时,要送莫斯科治疗?她默默拿出烟盒颠了颠,半支烟孤零零地探出头去。
  干净修长的手指把那半支烟抽了出去,朝唐方竖起了大拇指:“中南海哦,阿姐有品位。”
  唐方举着的烟盒停在半空中片刻才收了回来。
  “谢谢阿姐,侬打火机有伐?”
  唐方掏出塑料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着火。
  棒球帽低了下来,就着火吸了两口,连声赞叹:“呀,是一毫克的中南海,现在买不大着了。灵格。”见唐方没搭腔,他蹲下来改说起普通话:“大姐你这双套鞋也灵的,搞卫生最方便了。现在a货做得跟正版一模一样,要不要一百块?哪里买的?我也去买几双,送人也好的。”
  唐方冷哼了一声:“淘宝,68。”她歪过头终于看清楚了石膏上自己电话号码边的三个字:女神经。工整如印刷上去的。
  大门口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朝着这边喊了一声:“易生,你进来定一下壁炉的位置。”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把她当成钟点工阿姨蹭烟蹭火邪气勿要面孔格赤佬,果然就是陈易生!骗了三个月的续租期竟然偷偷摸摸还要装修什么鬼东西!
  唐方霍地就要起身。
  噗通,一声惊叫,唐方整个屁股滑进了马桶里,两只正版aigle高帮雨靴翘在外头挣扎着。
  册那!想死!
  作者有话要说:  沪语注释:
  洋泾浜:不正宗
  邪气勿要面孔:极不要脸
  今天大概会开始唐方的爬榜之路。稀里糊涂的作者并不敢肯定能不能上编辑推荐,哈哈。
  其实很清楚怎样的读者会是我的读者,会喜欢这篇文。脑子老清爽格仙女们,对伐?:)
  不过还是要麦婆卖文一下,每一条留言和打赏和灌溉,都有可能让唐方在榜单上的位置好看一点,还请大家不吝留下你们的感受和评论。
  清迈最近是宋干节,也就是泼水节,小朋友放假两周。我们打算带上水枪一捆去城里high翻天。
  过节,老样子,今天本章留言,发个红包。
  谢谢!
  ***小剧场***
  唐方:昨天我那么帅,亲妈你今天几个意思?
  作者:听说你在微博放了少年周道宁的原型照片?哪偷来的?
  唐方(对手指):亲妈,我错了......
  周道宁:你怎么又错了?
  方少朴:糖糖你永远都没错。
  陈易生:大上海就是有腔调。清洁工阿姨都穿aigle的a货,抽中南海,我还要问问她身上那件仿得一模一样的始祖鸟冲锋衣的链接......
  赵士衡:目测清洁工阿姨屁股下的马桶是松下的,加热马桶还是日本的好。
  唐方:滚!
  第14章 一毫克的中南海
  陈易生刚应了赵士衡一句,闻声回头一看,忍着笑把手上烟丢了去拉她,拉了一下,唐方像出了水的鱼,挺了挺噗通又掉了回去。
  陈易生憋不住笑出声来。
  又拉了两下,卡得更紧的唐方硬是出不来。
  “阿姐,格只马桶看来太欢喜侬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吃饱饭没?用力啊!”唐方气急败坏地抱怨,雨靴直接顶在陈易生大腿上,两手出力使劲拽。
  陈易生差点被拽得栽在她身上,直接笑弯了腰:“我真没吃,但你肯定吃饱了。不行,笑得没力气。你等等。赵士衡——赵士衡你过来。我拉不动,太沉了。”
  沉你老母!唐方黑着脸双手撑住马桶边,用力再用力,奈何肱二头肌这几年更名为byebye肉,实在支撑不起一百六十四厘米五十六公斤的微胖界女郎。
  大门口的工人们也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赵士衡三步并两步跑了过来,一见唐方的糗样,忍不住转过脸也笑出了声。
  “笑完了没?!”唐方闷声低吼了一句,如果她眼睛能放箭,赵士衡和陈易生现在已经是孔明借箭的两条草船。
  陈易生和赵士衡一人拉住她一只手:“好了好了,来,一、二、三!”
  唐方好不容易站直了,才觉得屁股发麻,尾椎骨也疼,小腿也在抽筋。
  赵士衡咳嗽了两声:“大姐你要不要试着动一动,看看有没有伤到筋骨。”
  唐方尽量小幅度地扭了扭身子。
  “能动,没事。”陈易生绕着唐方走了一圈,觍着脸笑嘻嘻地问:“咿,大姐你这件始祖鸟的冲锋衣也是淘宝买的?把链接发给我呗。你真有眼光。”
  唐方深深深呼吸,她绝对没有暴力倾向,这种极强烈的想打人的冲动,一定是因为陈易生太欠揍。
  陈易生想起什么来,转身指了指透着暖光的八角窗:“不急不急,大姐你明天晚上来帮我做一下卫生行不行?我102的。你进来看一下,我房子里很干净,今晚就装个壁炉,清洁起来不费事。然后再把你买冲锋衣买套鞋的链接发给我。”
  不入虎山焉得虎子!唐方压低了声音:“好”。且先深藏功与名,打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后,再堂堂正正和他算总账。
  没走上两步,陈易生又笑眯眯伸出手:“阿姐,再来根香烟伐?”刚才蹭的烟是因为你才丢了的,所以……他脸上写着理所当然四个字。
  唐方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他一眼,明明是桃花眼薄嘴唇的薄情寡义脸,却厚颜无耻无赖得如此理直气壮,果然人不可貌相。压下腾腾的火,唐方掏出烟盒,径直递到陈易生脸前。
  潜台词:你脸可真大!你咋不上天呢!自己拿!
  陈易生一愣,随即笑得灿烂无比,热情洋溢地拿住了烟盒:“都给我啊?!大姐你也太客气了,不好意思,谢谢谢谢。”
  中南海烟盒在两人手指间顿了顿,毫无悬念地落入了陈易生手中。
  陈易生豪爽之至:“这样,明天你来帮我买上一条。我给你钱。赵士衡你抽过一毫克的中南海吗,跟抽空气一样,太好玩了。给你几包带去公司,保管把你们udi全体烟民的眼界扩宽一条江。”
  唐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嘴唇皮上下碰了碰,如果在卡通片里,她嘴里会飞出mmp三个字母霸屏。
  “阿姐来赛伐(行吗)?”陈易生只看见她嘴动却没听见声音。
  “没问题。”唐方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手一摊:“三百。”
  赵士衡立刻掏出钱包,抽出三张毛爷爷塞在唐方手里:“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要是钱不够,你跟我说,够的话也不用找,当车马费。大姐您贵姓?”
  鞍前马后出钱出人出力,果然不愧是陈易生的小狼狗。
  唐方正要开口胡诌自己姓方,外面的铁门嘎吱响了。
  “唐小姐——我们来了!”
  小宋老公热情的声音在空旷的大花园里格外响亮。
  小宋的音量也不比她老公差:“呀,唐小姐,你家102有人了!”
  水逆啊水逆!你是要闹哪样?!
  ***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不去看身边的陈易生和赵士衡,一个急转身下了台阶,屁股抽疼了一下。
  “唐小姐,不好意思,刚吃完饭,我们这就往外搬。”小宋老公迎了上来,撸起袖子准备干活。
  唐方交待了几句,把出门单拿了出来:“清单我都写好了,你对照一下,出去的时候把单子给保安。”
  她扭头瞥了一眼大门口,竟然一个人都没了,只剩下两三个鼓囊囊的麻袋。
  做贼心虚的鼠辈!也该让他们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滋味。唐方把要和陈易生谈判的条目在心底过了一遍,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跟小宋夫妻说了个大概,请他们两口子留下来陪她算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