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
  “把他赶出去!”
  “你凭什么做决定?”
  “要我说送到住持那里去!”
  “对,送到住持那里去!”
  “我已经过来了。”
  住持快步走上来,站在小和尚们的身后,朗声道了一句。
  争辩之中的和尚们听见了住持的声音,立刻冷静下来,双手交叠垂在腹部,恭恭敬敬的面朝住持站好。
  “要把什么送到我那里去?”
  住持等了半晌,这些和尚都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没有一个要站出来说个所以然的来,他按捺不住自己开口询问了。
  和尚们听了住持的询问,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从中线开始,左边的人往左移了两步,右边的往右挪了两步。
  两边的人移开之后,中间露出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和尚。
  庙里的和尚他都认得,大半和尚都是他亲手剃的度。可跪在地上的这位低着头,只留给住持一个光秃秃的头顶。
  每个和尚头顶的戒疤都稍有不同,可这不代表住持和尚就能凭借戒疤分辨出庙里的每一个和尚来。
  住持往前走了两步,沉这声音道。
  “抬起头来。”
  跪在地上的和尚双手握成了拳头,僧袍下的胳膊紧实,大胳膊的位置忽的鼓了起来。
  他下定了决心,尘世里有句俗语,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而今和尚的境遇虽不能与要见公婆的丑媳妇相提并论,但理总归是这个理。
  缓缓的抬起头,和尚双眼紧闭,不敢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住持,只是咬紧牙关,两腮也跟着鼓起一团。
  “住持,赶他出寺去吧!”
  “住持,他有苦衷的!”
  一旁围着的和尚们分了两个阵营,乱糟糟的在住持的耳边说个不停,惹得黄住持心烦意乱。
  他抬起手示意众人住口,自己掀起僧袍的一角在地上蹲了下来。
  对面的和尚脸颊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细小的血珠在脸上像是痣的形状,而大一些的血珠则顺着脸颊下滑,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除了脸上之外,住持还发现和尚的僧袍上也同样沾满了血。土黄色的僧袍上沾染血迹之后,呈现一种如同雨后湿润泥土一般的颜色,并没有他脸上的血迹来的狰狞。
  住持明白了为什么争论声会持续如此长久的时间,是因为眼前这个和尚破戒了。
  “我这都是为了救人!”
  和尚跪着向前挪移,抱住了住持的腿。
  “是不得已的!”
  住持伸手覆在了和尚的头顶,新长出来的发茬摸上去有些刺手。
  听起来破的还是杀戒。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一更】
  “今早轮到我出去化缘……”
  抱着住持的腿, 和尚的脸贴着用金线绣成的袈裟上。
  因着知晓自己闯下了大祸, 破了最不该破的那一条戒律清规,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将脸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融化开来,全都抹在了大善人送给住持的僧衣上头。
  和尚哭哭啼啼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给住持细细的说了一遍, 哪还有先前破戒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清晨起来,轮到他出去化缘。
  庙里的和尚多吃的也多,寺门附近的果子也好,菌子也罢, 早就被先前的和尚们采完了, 新的还没长出来。
  几十张嘴等着晌午吃饭,他没法子只能往远处的林子里头走。
  背在身后的竹编筐里装了半满的时候,他忽的听见了人的动静。
  运城里乱了,山上亦不太平。山上时不时的就会涌上来难民,近来运城城破之后, 东洋人的小股队伍也会上山来。
  上山来的东洋人手里头拿着铁圈圈扫来扫去, 也不晓得找什么呢, 反正没有来庙里找事,出来寻吃食的和尚们碰见东洋人避开不去招惹便好。
  背着竹筐的和尚也是这么想的,蹲在草丛里打量着外头,想看看动静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一看不要紧,他瞧见东洋人把一个人倒吊在树上, 一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几乎要垂在地上。
  和尚本看辫子以为是个大姑娘, 谁成想东洋人朝着倒吊着的甩了一鞭子后人转了过来, 竟然是个曼联皱纹的老头子。
  老头子头朝下吊着,脸和脖子因为充血而憋的通红,几乎喘不过去来。
  东洋人不晓得为什么,要杀就杀,非要折磨那个老头子。
  和尚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个机会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捡起东洋人落在地上的□□,用前方的刺刀将绑着老头子的绳索割断,背上了他冲回了庙里。
  走的时候太过匆忙,连那半筐的菌子和果子也忘了拿。
  剩下的事住持就晓得了,他一进庙门就被和尚们围了起来,吵吵嚷嚷的要拉着他去见住持,还要把他赶到山下去。
  山下如今是比修罗地狱还要骇人的存在,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今日可是做了好事,怎的还会被送到人间地狱里去呢?
  “住持,求求您不要赶我走……”
  和尚的情绪激动,住持相较之下就沉稳许多。
  “你救回来的人呢?”
  不能光听一面之辞,眼前的和尚该怎么处理要在见过他救回来的人之后才能做出决定。
  住持发了话,和尚们折返回去,把被带回来的老头子用竹子编的架子抬了过来。
  跟和尚说的一样,老头子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脸上已经满是皱褶,但他的辫子却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
  住持上下打量了一番被抬过来的老头子,脚腕处的白袜被鲜血浸湿,是被绳索绑过后才会留下的狰狞。
  脸和脖子一片铁青,捂着胸口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都亏了和尚!”
  老头子的脚上受了伤,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抬手指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和尚。
  “要不然我的命就得交代在东洋人手里。”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向前伸长脖子,盯着住持看了起来。
  住持的年纪跟吴校长差不多大,和尚们常年吃素,修身养性看起来要更精神一些。
  但这眉眼之间,怎么看怎么熟悉。
  猛地一拍脑门儿,老头子将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到了身后,指着住持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你是黄汀鹭的爹!”
  身为侍奉佛祖的出家人,住持对来人提起自己在俗世的过往并不怎么高兴。
  “施主是?”
  住持竖起一只手在胸前,回问道。
  “我是冀北大学的教员,教过你儿子!”
  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头子喜上眉梢,他可没少从黄汀鹭的手里没收情书。
  “我姓王。”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住持看起来清心寡欲,怎么生出的黄汀鹭是个情种呢?
  “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教授撑着胳膊向前挪了挪,抓住了身边一个健壮的和尚拉到了跟前。
  “事出紧急,大师您得派个人送我下山去。”
  他的鞋底子上站满了泥土,小腿处的裤子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泥斑。
  昨个晚上跟着请来的灵走了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彩门的江湖人藏东西的地方,想着歇一歇等天亮下山去,结果就碰上了东洋鬼子。
  东洋人大概也听说了陆司令在后山藏着黄金的消息,手里头拎着扫地雷的铁圈圈满山转。
  没转到黄金,把王教授给转到了。
  被他拽着的听见下山两个字,立刻脸色大变抽回了袖子,躲到了和尚堆里去,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这个时候下山等于送死,和尚还没修到家,并没有将生死之至于度外,好似还不如赖活着呢。
  王教授手里头空落落的,抬头扫了周围一圈,围着他的和尚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目光与王教授撞上的时候,也都立刻避开不做停留。
  身为教书先生,王教授在监考的时候见多了这种躲闪的眼神,他醒悟过来这是没有一个和尚愿意送自己下山去的意思。
  王教授把目光投向了跪在住持脚下的那位后背上,别的人不愿意,救自己回来的和尚心地良善,说不定还能指望。
  “你犯了戒律,山上容不下你,干脆背我下山去吧。”
  王教授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和尚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抓着住持僧衣的手紧了紧。
  “我是出家人,不能下山的。”
  “杀了人佛祖还能留你不成?”
  王教授的脚腕上伤口密布,本就走了一整夜腿上没得力气,又被倒着吊在树上个把钟头,老胳膊老腿的抬都抬不起来。
  丝毫没有把住持放在眼里,王教授又一次开口劝说。
  “我的好友是道士,你要想做方外之人,送我下山之后我把你送去他的道观里,学易经八卦一样是出家人。”
  怕和尚不答应,王教授又添了一句。
  “他那个教派,娶媳妇都不耽误修行呢!”
  住持跟他手底下的和尚们无动于衷,任凭王教授怎么劝说,也没有人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