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萧思睿见她杏眼圆睁,朱唇微启的震惊模样,面上神色不动,心中的郁气却蓦地散去了许多。
  孔氏颤声开口道:“些许小事,就不用惊动她老人家了。”
  萧思睿不紧不慢地道:“事涉两位小娘子的清白,怎是小事?既然承安郡王妃不辞辛苦,想必她老人家也很乐意帮忙鉴别。”
  孔氏哑口无言。箭在弦上,便是她想不发,也由不得他了。
  瑟瑟看着萧思睿,眼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可真是。孔氏请了承安郡王妃来压他,他就索性把乔太夫人请来,也不管此举有多夸张。真真是杀鸡用了牛刀。
  萧思睿若有所觉,看了她一眼。她抿着嘴笑,悄悄对他眨了眨眼。他一愣,只觉那一刻,心弦仿佛被什么轻轻一拨,余韵嗡嗡,剩余的郁气不知不觉全都消散。
  第25章
  归雁堂中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范氏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吩咐仆妇给客人上茶。瑟瑟闻到茶香,便知上的是父亲从江西捎回来的云雾茶,暗叫不好。
  云雾茶色秀而味醇,原是作为贡品的上等好茶,以萧思睿的身份,燕家自然要拿出最好的茶来招待。可瑟瑟知道,这人其实是最不喜欢云雾茶的香味。
  可她没法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茶盅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又啜了一口……
  瑟瑟:“……”
  啜到第三口,他似乎才反应过来,眉心抽了抽,望着手中的茶盅,一副想吐又勉强忍着的模样。
  瑟瑟强忍住笑垂下头去。所以,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走神得这么厉害?却由于这一段插曲,紧张的心情消散了许多。
  半个时辰后,承安郡王继妃先到。她二十□□的年纪,容长脸,细眉细眼的,唇边一颗黑痣,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承安郡王继妃见到萧思睿也吓了一跳。孔氏给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跟她讲了待会儿乔太夫人要来的事。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乔太夫人的轿辇终于出现在归雁堂外。众人不敢怠慢,都立在堂下迎接。萧思睿上前,亲自扶着穿着满头银发的乔太夫人下了轿。
  瑟瑟偷偷打量着她。乔太夫人和记忆中还是一样的模样,穿一件绛紫色松鹤纹褙子,红润的面容上,鼻梁高挺,一对眼睛湛湛生光。那是一双叫人一见便不由心生畏惧的眼睛,此时,却带着点笑意,瞪了萧思睿一眼:“你小子也有求我办事的时候?”
  萧思睿正伸手挡着轿帘,防止它打到乔太夫人,闻言,随口答道:“我不是怕您在家中无趣,给你找点事解闷吗?”
  偏偏他说话时神情还是一贯的严肃正经。
  乔太夫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绛色福寿纹抹额中间,拇指大的祖母绿在阳光下闪过耀眼的光。
  众人纷纷向她行礼。
  乔太夫人随和地道:“不用多礼。”
  她随和,众人可不敢随和,依旧恭恭敬敬的。
  在场的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乔太夫人的事迹:年轻的时候萧老侯爷在外征战,几次军粮短缺,全靠她筹措粮草,渡过难关;最传奇的,有一次老侯爷外出征战,城中空虚,北人悄悄掩袭而来,群龙无首之际,她挺身而出,稳定军心,指挥仅剩不多的守城士兵滚木、浇油,投石……种种手段皆使出,守住城池,等到了老侯爷的大军回救。
  这样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即便不是皇后娘娘的母亲,本身也足够叫人尊敬敬畏了。
  众人进屋,分宾主坐下,乔太夫人是个爽快人,直接开口道:“既然请我和朱氏做中人,究竟怎么回事,先说一遍。”
  孔氏抢先道:“太夫人容禀,燕二娘子淘气落水,也不知怎的捡到了小女的荷包,非说是小女推她入水的。”
  承安郡王继妃抓到了重点:“燕家二娘子说是被县主推下水的,有没有人看到?”
  自然是没有的。瑟瑟早料到了她们会倒打一把,也不慌张,从容道:“别院门口,县主已经亲口承认了此事。当时一起的小娘子都听到了,归箭和藏弓当时都在,可以作证。”
  乔太夫人看向归箭。归箭恭敬地道:“确实如此。”
  “冤枉,”孔氏挤出几滴泪来,拿帕子按着眼角,“当时的情景,燕小娘子咄咄逼人,小女害怕闺阁之物外流,为了拿回荷包,无奈承认了下来。可这事是万万没有的,萦儿的品行我还能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气不过,上门来讨个公道了。”
  瑟瑟看着她唱作俱佳的表演,佩服不已:这手颠倒黑白、混淆因果的本事还真是了不得啊。燕家人性直,难怪前世会吃了大亏。
  乔太夫人声色不动,问瑟瑟:“燕小娘子,你可有话说?”
  瑟瑟不慌不忙:“荷包不是我捡到的,是我从推我下水的人身上扯下来的。上面的带子已经扯断,当时我还回去时归箭他们应该都看到了。”
  乔太夫人看向归箭,归箭点了点头。
  承安郡王继妃在一旁插了一句:“这也证明不了什么,捡到荷包后,同样可以扯断带子。”
  周老太君怒了:“王妃娘娘这话可没道理,我家二丫头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诬陷县主?”
  孔氏正等着她这一句,冷笑道:“老太君这话问得好,同样,我想问一句,萦儿无缘无故的,又为什么要推你们府上的小娘子下水?说句冒昧的话,凭她的身份,萦儿还不至于将她放在眼里,哪用得上做这种事?”
  为什么?为的是蒋让,陈萦出于嫉妒才会推她。可这个理由瑟瑟并不能说,一来她无法解释为什么知道蒋让喜欢自己;二来,说了,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孔氏见瑟瑟不说话,得意起来:“说不出来了。因为你根本就在说谎,你嫉妒萦儿,才会诬陷她。”
  瑟瑟望着她咄咄逼人的嘴脸,心中叹息:涉及到女儿家的阴私,一旦揭开,势必会结下死仇。如果淮安郡王府愿意到此为止,如果孔氏没有欺上门来,没有这样颠倒黑白,她也许也就永远让那些成为秘密了。可有些人执迷不悟,再要退让,就是置自己、置燕家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她了。
  她下了决心,面现害怕之色,吞吞吐吐地道:“县主害我的理由我倒是知道,只是我不敢说。”
  孔氏一愣,随即冷笑道:“你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理由。”她问过陈萦,陈萦一口咬定是不小心将人推下了水,她就不信对方能说出什么理由来。
  瑟瑟左右手手指轻轻绞在一起,十分不安的模样:“我不小心窥破了县主的秘密。”
  孔氏越发不信:“什么秘密?”
  瑟瑟迟疑:“真要说?”
  孔氏气势如虹:“你说。”
  瑟瑟低着头轻声道:“县主思慕国子监司业家的郎君。”
  孔氏又是一愣,随即怒火上涌,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胡说什么?”
  承安郡王继妃也变了脸色:“燕小娘子,你可要想清楚,有些话不能乱说。你若拿不出证据来,那是诬陷。诬陷朝廷敕封的县主,可是重罪。”
  瑟瑟小声问道:“若我有证据呢?”
  承安郡王继妃和孔氏对视一眼,目露惊疑。
  听了许久的乔太夫人这才开口道:“如有证据,老身自会为你做主。”
  瑟瑟感激地谢过乔太夫人,对抱月吩咐几句。抱月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一个锦袋过来,交给瑟瑟。
  瑟瑟道:“里面的东西是我无意中捡到的,没想到会惹来杀身之祸。”
  这些话当然是她编造出来的,锦袋中之物正是她从陈萦的荷包中取出来的。然而,陈萦为什么害她的真相不能说,她也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孔氏和陈萦知道被人冤枉,却有口难言,无从辩驳的滋味。
  她将锦袋呈上。乔太夫人的侍女接过递给乔太夫人。乔太夫人打开锦袋,从中取出一方杭绸素帕,随手抖开一看,顿时变了色。
  承安郡王继妃离她最近,不由凑过头去,但见帕子上提着几句诗:“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字迹有些晕开,应该是浸过水。帕子一角坠着一枚赤金宝相花纹的男式戒指。
  承安郡王继妃的脸色也变了:这这这,分明是用以私相授受的情诗信物。
  瑟瑟提醒道:“戒指内侧有字。”
  乔太夫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将东西交给身边的侍女:“你眼神好,看看是不是有字。”侍女拿起戒指仔细看了看,指着一处道:“这里有一个‘萦’字。”
  乔太夫人道:“孔氏,我记得你那女儿的名就是萦?”
  陈丰脸色煞白,孔氏比他镇定些,手指死命掐住掌心道:“萦儿也许只是抄录诗句……”帕子上的字迹一看就是陈萦的,就算乔太夫人现在不认识,也可以找来陈萦从前写的比对,她没法否认。
  侍女忽地“咦”了声,指着帕子道,“反面还有几行小字。”
  乔太夫人道:“念。”
  侍女领命,读道:“蒋郎见字如晤,自三月西子湖畔相会,桃花映红,人面难觅……”
  孔氏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她想起来了,三月,她带着几个儿女游湖,在湖边遇到了蒋司业的家眷,当初萦儿的目光就频频落在蒋司业的小儿子身上。没想到她胆子这样大,竟敢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还把这样重要的把柄落到他人手上!
  她竟然还瞒着自己!
  孔氏越想越气,越想越慌:若她告诉了自己,她们何至于一点准备都没有,闹到如今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乔太夫人皱起眉来,问孔氏道,“令爱可是与蒋氏定亲了?”
  孔氏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心中却知道大局已定:女儿的名声,淮安王府的名声,经此一事,再也无法挽回。
  对方指出了女儿推人下水的动机,也提供了完整的证据,还有证人,便是她再能颠倒黑白,这天也遮不住了。
  私相授受,杀人灭口,哪一项说出去都不光彩,女儿的这辈子算是完了。这一仗,她彻底输了。
  她浑身冰冷,手脚不住发抖,若不是哽着一口气强行撑住,几乎瘫软在地。陈丰见状不对,忙搀扶住她。她一把推开儿子,勉强挺直脊背,抖着嗓子道:“是我教女不严。”
  承安郡王继妃也脸色难看,却也无话可说。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以她们的身份,联手对付一个小小的燕家女,竟会偷鸡不着蚀把米,非但没能奈何得了人家,还将陈萦彻底葬送,甚至连整个淮安郡王府都为之蒙羞。
  陈萦的父亲原本很有希望争夺世子之位,经此一事,再也无望。从此后,他们这一房,在郡王府再也抬不起头。
  孔氏越想越恨,越想越怕,想到丈夫若是知道此事,只怕生啖了她们母女的心都有,整个身子都开始发抖。她胡乱交代了几句场面话,想要离开。
  瑟瑟又叫住她。
  “夫人,”小姑娘望着她,笑容依旧甜蜜,只是在孔氏眼里,这笑容不啻于恶魔。“既然证明了我不是诬陷县主,你先前的赔罪的承诺总该兑现了?”
  *
  孔氏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忍辱答应,待陈萦伤好,便如自己承诺般,带着她来向瑟瑟磕头赔罪,随后送入寺庙,以赎此罪。
  她也不敢不答应,有乔太夫人和萧思睿两尊大佛坐镇,由不得她说话不算话。
  事情已了,萧思睿亲自送乔太夫人回去。临走前,乔太夫人把瑟瑟叫到面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露出笑意:“果然是个可人的小娘子,难怪阿睿疼爱。”从腕上褪下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赏了她。
  瑟瑟受宠若惊。要知道,前世,即使身为陈括的贵妃,乔太夫人照样看不上她,连个正眼都吝于给,更休提这样和颜悦色地赏见面礼了。
  萧思睿却道:“您的好东西多着呢,就送这个也忒小气了。”
  乔太夫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跟在身边的妈妈笑道:“你听听,你听听,这是真疼新认的外甥女儿呀,都想着帮她算计我的东西了。”
  那妈妈也笑:“九郎君是不和您见外。”萧思睿在族中行九,镇北侯府的人向来这么称呼他惯了。
  瑟瑟忙道:“太夫人,您不要听睿舅舅的,这个镯子已经太贵重了。”
  乔太夫人笑道:“这有什么贵重的。我今日没准备,赶明儿去我那儿玩,我库里有好些漂亮的首饰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
  瑟瑟答应也不是,推辞也不是。乔太夫人对她另眼相看全是看在萧思睿的份上,然而,萧思睿认她为外甥女可不是为了抬举她,未必愿意她和萧家人走得太近。她不由下意识地看向萧思睿。
  萧思睿道:“还不谢过太夫人?”
  这是要她答应下来了?
  瑟瑟想了想,大大方方地谢过了乔太夫人。
  乔太夫人果然很高兴,和她约好了再见的时间,依旧由萧思睿扶着上了轿。轿子启步,萧思睿的车在门外,先步行相随。瑟瑟忍不住追了一步,喊道:“睿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