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陆娩暂住邓家,回去后便收拾行李,准备回京城。邓琪华再三想不通,特地去问请教她的父兄,“爹,哥哥,呦呦这是什么意思啊。”
  邓琪玮细细问了当时的情形,沉默不语,邓飞本是对小女孩儿的事不感兴趣,但和陆姳有关,他可不敢大意,和邓琪玮一样听得异常认真,问道:“柱国大将军?为父没听错吧,呦呦的母亲,是柱国大将军的独生爱女?”
  “是啊。”邓琪华点头,“我记性多好呀,肯定没记错。呦呦亲口说的,她母亲是柱国大将军的独生爱女。”
  “原来是这样,为父知道了!”邓飞也不知是太高兴了还是怎么地,双手兴奋的拍着大腿,“玮儿,华儿,柱国大将军这个官衔,自打高祖皇帝到现如今也没有几个,离得太近的一个,便是鼎鼎大名的谢擒虎大将军了。这位谢大将军天纵奇才,屡立奇功,就只一样不好,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没生下儿子,没留下传后之人……”
  “姓谢,那对了,我记得呦呦说过她母亲姓谢。呦呦以她母亲为傲,说她母亲和才女谢道韫一样才气纵横,学富五车。”邓琪华忙道。
  “柱国大将军现在如何了?”邓琪玮关切的问道:“柱国大将军无疑是位风云人物,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柱国大将军英年早逝,不到五十便走了。”邓飞神色暗了下来,“柱国大将军走了之后,谢氏族中因他无子,替他过继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这个儿子后来断送了整个谢家……”
  “怎么说。”邓琪华、邓琪玮头皮发麻。
  邓飞长叹,“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说不大清楚。你们只需知道,这个过继来的儿子打了败仗,降了敌,为敌军做内应,害我大周连失数城,边民被杀,生灵涂炭,并且折损了一位亲王,显宗皇帝的亲生子……”
  邓氏兄妹不寒而栗。
  投敌叛国已经是罪不容诛,他还连累了那么多平民百姓,连累死一位皇子、亲王。
  这样的罪行,真的能断送整个谢家。
  “谢夫人,也被他连累了么?”良久,邓琪华才颤声问道。
  邓飞摇头,“那便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我朝律法,罪不及出嫁女,彼时谢夫人已经嫁到平远侯府,她不再是谢家的人,而是陆家的人,按律不该连坐。不过,显宗皇帝痛失爱子,对谢家的出嫁女,未必能宽宏大量、轻轻放过。”
  “谢夫人现在还好端端的在平远侯府,可见没有妨碍。”邓琪玮道。
  “哥哥,这你可就不懂了。”邓琪华气呼呼的,“不一定非要明着整人,内宅里的阴暗手段可多了。”
  邓琪玮蓦然抬头,“我明白了。呦呦知道谢夫人受侯夫人的气,所以她故意让严嬷嬷带个假千金回京,将来真相被揭穿,打侯夫人的脸,替谢夫人出气。”
  邓飞砸舌,“瞧瞧人家这闺女养的,多会替母亲着想啊。不对,这闺女谢夫人连养都没养,这还没认回去呢,就要替母亲筹谋了,孝女,孝女。唉,这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爱女儿的,亲生的疼,亲手养大的和亲生的也差不多。”
  说着话,邓飞故意瞅了邓琪华好几眼。
  邓琪华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丝毫没注意到她爹的异常,感动的道:“我早就说了嘛,呦呦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人!”
  邓飞:……
  华儿,你是不是太迟钝了……
  其实陆姳真没他们想的这么复杂,只是不喜欢严嬷嬷这个人,不愿和她同行而已。
  张侍郎在静县憋闷了几个月,这时终于扬眉吐气,张罗着要回京城。
  张侍郎有个小女儿,今年才六岁,陆姳毛遂自荐做了这六岁女孩儿的先生,随张家人一起赴京。
  张侍郎并不知道陆姳的身份,陆姳也没说,每天闲来无事便教小姑娘读书、背儿歌,做先生的事,拿先生的束修。
  夜深人静的时候,陆姳取出青铜虎符,在被窝里研究摸索。
  青铜虎符,这是柱国大将军的遗物,应该属于谢夫人。
  想到谢夫人,陆姳有些难过,有些感动。
  她清楚的记得书里的情节,原主的“丑事”被揭穿之后,刘太后震怒,“失了清白之女,还敢妄想嫁入皇室,分明是藐视皇威,有意欺君。”平远侯府上上下下为此忧心忡忡人人自威,府中公议,决定将原主处死,用原主的鲜血来洗刷她带给陆家的耻辱。原主怕死,父亲陆广沉不在家,只有拼命央求母亲谢夫人,谢夫人不忍亲生女儿毙命,在平远侯府放了一把火,趁机把原主救出陆家。
  平远侯府第二天就为谢夫人和原主办了丧事。谢夫人和原主颠沛流离,远赴塞外,想要找到驻守边城的陆广沉。途中谢夫人病重身亡,临终前还在开导原主,“女儿,不是你的错,是恶贼无耻。”把最后一件首饰放到原主手中,含恨而逝。
  “她一定很美,很温柔,是世上最好的母亲。”陆姳恋恋不舍的把青铜虎符收入怀中。
  平远侯府人多事繁,人际关系复杂,不过有这样一位母亲,也很让人向往呢。
  第6章
  平远侯夫人心情很不好。
  “还没回来?”她劈头盖脸的问。
  她问的突兀,以至于在一旁服侍的二少夫人吴氏都没明白她的意思,有些茫然。
  还是三少夫人江氏反应快,忙回道:“大嫂在梅花庵为家人祈福已一个月了,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
  平远侯夫人板着脸,很不高兴,但没有反驳江氏,说明江氏没回错话。
  吴氏这才明白,原来平远侯夫人方才问的是大少夫人谢氏回没回来。
  “大嫂如果回来了,一定会先到母亲这里问安的。”吴氏陪笑道。
  平远侯夫人不耐烦,“她向来身子不好,多病多灾的,回府后不必来问安,让她好生养着,把身体赶紧养好了。免得咱家大公子回来,见她病着,以为我这当娘的太苛刻,又虐待了儿媳。”
  “母亲岂是这样的人。”吴氏连忙摇头。
  “母亲,大哥最孝顺您了,您这话若传到大哥耳里,他岂不伤心。”江氏婉转劝解,“母亲您看,这盘里的新鲜果子,哪样不是大哥特地命人送回府孝敬您的?粗心大意的男子汉,连果子这样的小事也想到了,不就是因为您爱吃么?谁家儿子能像大哥这般细心体贴啊,您这是独一份的。”
  “三弟妹说的对,这世上孝顺儿子多,细心体贴的儿子少。”吴氏忖度着婆婆的心思,满口夸奖弟妹说的对。
  平远侯夫人总算有了笑模样。
  夸奖儿子的话,哪个母亲不爱听。
  不过,吴氏没眼色的说起该给新来的三姑娘添冬装了,平远侯夫人脸色又不好了。
  江氏不由的心中叹气,哪壶不开提哪壶,新来的三姑娘又俗又土,活脱脱的一个村姑,让人看到便头疼,提她作甚。
  侍女捧上红安茶,茶形似眉,汤色翠绿,清澈明亮,平远侯夫人素日喜这仙茶,这会儿却很是嫌弃,“茶杯不好看,衬得茶也不香了。”
  吴氏纳闷极了。这茶杯还不好啊,汝窑真品,月白釉,如月辉闪耀,清雅素静,静穆高华,手感润滑如脂,有似玉非玉之美。
  “这花怎么开得无精打采的。”平远侯夫人看什么都不顺眼,明明窗前是两盆盛开的山茶名品十样锦,她偏说没精神。
  吴氏忙亲自带人把两盆花挪了出去,交待花匠换新的。
  江氏也跟着出来交待花匠,趁机提醒,“二嫂,您可别再提新来的三姑娘了。这不,因为提起她,多了多少事。”
  吴氏懊悔,“看我这记性。唉,那天严嬷嬷接来了人,母亲只看了一眼便让带下去了。我不该提起三姑娘,怪我,怪我。”
  江氏向来会说话,“哪能怪二嫂呢。二嫂也是热心肠,疼爱侄女。”
  “大姑娘,二姑娘,三……姈姑娘。”侍女殷勤通报,提到陆姈的时候,本来是要像往常一样叫三姑娘,三字出口才发觉不对,有些尴尬的改了口。
  “太好了,婧儿妩儿一来,母亲必定笑口常开。”吴氏和江氏都道。
  平远侯共有七个儿子,前面的三个儿子陆广沉、陆广池、陆广深是平远侯夫人所生,后面的四个儿子陆广渡、陆广沐、陆广满、 陆广游是庶出。平远侯夫人待庶子不错,但孙女当中她最喜欢陆广池的女儿陆婧,陆广深的女儿陆妩,陆广沉的女儿陆姈,其余的孙女是庶房的,平远侯夫人便不大上心了。
  每逢陆婧、陆妩、陆姈过来,平远侯夫人都会很开心。
  果然,平远侯夫人见到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眉目就舒展开了。
  大姑娘陆婧年方二八,肌肤白皙,身材修长,水灵灵的,未语先笑,“祖母,我和妩儿、姈儿吃烤栗子吃,发觉这栗子格外好,又甜又糯,便赶紧的给您老人家送来了,您快尝尝。”
  二姑娘陆妩没有陆婧个子高,和陆婧一样是好皮肤,五官生得极漂亮,说话也漂亮,脆生生的极是动听,“大姐,送栗子便送栗子,为什么要说祖母是老人家啊。祖母一点也不老,年轻着呢。”
  “这贫嘴丫头。”平远侯夫人乐开了花。
  陆姈纤纤玉手捧了洁白的手帕,手帕上黄澄澄的半个栗子,“姈儿吃了一半,觉得特别好吃,剩下的一半便没舍得吃,特地给祖……给您送过来了……”
  陆姈有些哽咽,在平远侯夫人面前双膝跪下,眼中闪烁着泪花。
  她是位杏眼桃腮的美丽的姑娘,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嘴角一颗美人痣,凭添了几分妩媚气息,和陆婧、陆妩不同的是,她肌肤微黄,但也正因为这样,比平时更显消瘦,楚楚可怜。
  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孩子,平远侯夫人一下子便心软了,叹气道:“一个月没见,姈儿和祖母生份了。”
  陆姈泪水不停滴落,泣不成声,“姈儿没脸再叫您祖母,姈儿都不知道父母是谁……”
  平远侯夫人心中难过,“这难道是你的错么?姈儿,那时候你不过是个才出世的孩子啊,你又有什么错?”命人把陆姈拉了起来。
  陆姈哭得站都站不稳,“姈儿本不该厚颜留在陆家,可姈儿舍不得祖父,舍不得祖母,舍不得得父亲母亲……祖母养姈儿这般大,姈儿一天还未孝顺过祖母,若这样便走了,岂不是大不孝么?可姈儿不是陆家的孩子,不该腆着脸让陆家养……祖母,姈儿想再在陆家住几个月,将生平所学,尽数教给姳姐姐,有朝一日姳姐姐成了真正的侯府千金,姈儿也算尽了心……”
  陆婧走过来扶着陆姈,眼圈发红,“祖母您不知道,姈儿真的是一心为咱们陆家着想。自打那个……自打姳妹妹回来,姈儿便天天过去教她读书写字,琴棋书画,恨不得一夜之间,把她教成才女。”
  陆妩也款款走过来,“祖母,大约是姳妹妹在乡下长大的缘故,人有些笨,教什么都学不会。我都有些下气了,姈儿还在耐心的教她。姈儿为的还不是咱们平远侯府么,唯恐府里有位什么都不懂的姑娘,丢了咱家的脸面。”
  平远侯夫人,吴氏和江氏,都为之叹息,“姈儿是个好孩子,爱惜陆家的名声,很会替长辈分忧。”
  陆姈如诉如泣,“姈儿只想把姳妹妹教出来,便可以放心的走了……”
  “你往哪里走?你一个女孩儿家,能往哪里走?”平远侯夫人嗔怪,“实心肠的傻孩子,快别说傻话了。你就留在陆家,以后啊,你还是祖母的亲孙女。”
  陆姈感动之极,流着泪又跪在地上,“祖母,我不是陆家的孩子,哪有这个厚脸皮留在陆家,让陆家养我?”
  平远侯夫人叹道:“陆家的孩子是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难道就不是孩子了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咱们陆家是积德行善之家,虽然不能收养普天之下的苦孩子,但已经由我家养大的孩子,是断断不会赶出门的。”
  陆姈伏地大哭。
  陆婧和陆妩忙上前扶她。
  吴氏很为姐妹三人的情意感动,却也有顾虑,“姈儿确实应该留下来,她无父无母,离开陆家能去哪里?只是姈儿留下来了,姑娘们的排行便需改改了……”
  “这有何难?姈儿从小便是三姑娘,往后当然还是三姑娘,姳妹妹是四姑娘,阿娟、阿妍、阿好她们往后排。”陆妩笑道。
  “倒也不是不行。”吴氏没啥意见。
  江氏为人一向周到,“这样的话,阿娟由四姑娘变五姑娘,阿妍由五姑娘变六姑娘,阿好由六姑娘变七姑娘,也不知她们有意见没有?”
  “四姑娘求见。”侍女来报。
  四姑娘陆娟是庶出六房陆广满的女儿。陆广满的生母是一名昆仑奴,体壮如牛,皮肤黝黑,性情温良,踏实耿直,陆广满生得如同黑铁塔一样,四姑娘陆娟像爹,比姐妹们高出一头,又高又壮,皮肤极黑,不过眉眼倒是生得不错,和她亲祖母一样,性情极为温良。平远侯夫人倒是不讨厌她,当然也不待见就是了。
  陆娟进来行礼问好,语气恭谨的提出陆姳认回府了,多了位姐姐,她理应往后排,从此以后是五姑娘。平远侯夫人夸了她几句,“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友爱姐妹。”命人装了两盒果子点心,送陆娟回去了。
  “四姑娘,不,五姑娘,奴婢知道您饭量大,特意多装了些。”送陆娟出去的侍女春迎笑着低声交待。
  “多谢春迎姐姐。”陆娟很感激。
  她力气大,提着两个实木雕花食盒一点不费力气,便不要春迎送,自己拎起来就走了。
  “真实诚,真好打发。”春迎看着她的背影,有几分心疼,又觉好笑。
  这府里的姑娘若是都像五姑娘似的不争不抢,不挑不捡,给盒点心便能乐上半天,那可就太平喽。
  陆婧、陆妩、陆姈陪平远侯夫人说了半天话,将平远侯夫人哄得笑了好几回,方才散了。
  出来之后,陆姈向陆婧、陆妩道谢,“多谢两位姐姐替我美言。姐姐的情意,姈儿永生永世不敢忘记。”
  陆婧语气亲呢,“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客套什么?”
  陆妩异常关切,“姈儿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好好养着吧,太瘦了不好看,也显着没福气。”再三交待陆姈好生休养,方道了别,由丫头陪侍着各自回房。
  陆姈目送陆婧、陆妩走远,深深呼吸一口带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欢喜的原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