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这月我去宝华寺算命,那位大师说我近之不祥。公子不比别个,您是个尊贵人,咱们还是略避些的好。”
  “我是不大信那个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褚韶华摆摆手,“再者,我一寡妇,与公子这有妇之夫在一处,也不好。”
  陆三颇有风流名声,却并非流氓土匪,他人生得清秀,又有如此地位,平时不缺女人,自不会一幅急色模样。陆三笑道,“那你与闻秘书长在一起,就不怕克了闻秘书长?”
  “他是我男朋友,这正是考验他的时候,倘真有个好歹,也怪他自己命不硬。”
  陆三道,“我自信我这命也够硬。”
  “以前我几次陪您家老太太去庙里烧香,没这点渊源还罢了,既有这渊源,我可不能这样方你,这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褚韶华为难,“离你近些,多与你说几句话,我都有些担忧。”
  “唉哟,你命要是硬到离我近了就能把我给克了,那以后打仗也不用兵士,把你搁阵前,叫你把敌人都克死就成了。”陆三笑,“我知你是不想与我跳舞,我岂是会强人所难的。既如此,你也别撵我,咱们好生说说话,如何?”
  “固所愿也。”褚韶华笑的颇是迷人,心下却暗道陆三要拿出这样的温柔手段,怪道先前售货员俞小姐上钩了。
  好在,闻知秋有人形雷达系统,很快就找过来,歉意的同陆三道,“三公子,我暂带韶华送一下市长。”
  “市长要走了吗?”陆三起身,“我也一起送送。”十分绅士的站在闻知秋的身畔,而不是褚韶华的身畔。
  闻知秋过去,市长先同陆三打过招呼,同闻知秋道,“知秋你尽管多玩会儿,明天是星期天,可以好好休息。”褚韶华见女佣取了市长夫人的大衣过来,立刻上前接过,体贴的帮市长夫人穿好。夫人笑道,“褚小姐太客气了。”
  褚韶华笑,“晚上风凉,夫人注意保暖。”
  市长夫人微微颌首,笑与闻知秋道,“小闻照顾好褚小姐。”
  “是,这是我份内之责。”褚韶华也围上大氅,与闻知秋一起送市长夫妇到外面,看市长夫妇上车,这二人方回了酒会大厅。市长夫人都忍不住说,“这位褚小姐很不错。”
  闻褚二人回到大厅时,正听到一阵女士的娇俏笑声,褚韶华望一眼,就见陆三正扎在一群女士淑女堆里说笑,还有几位小姐少奶奶夹杂着各式笑意望向褚韶华。褚韶华立知必有事与自己相关,挽着闻知秋的胳膊,举步过去,笑问,“三公子在听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说来我也听听。”
  陆三似是回味出什么,面容中有几分尴尬,“我也是刚过来。”
  褚韶华眼波一转,讥诮的视线在田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停顿片刻,唇角一勾,侧头定定的望着闻知秋,眼若秋水般动人,红唇微启,“知秋,咱们走吧。”
  田四瞳孔内一瞬间的惊怒,递给身边女孩子一个眼色。
  “哦,我们在说一个笑话,一个寡妇,口口声声要为丈夫守节,结果,丈夫坟头土未干,转头就有了新人。”这位面生的小姐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就是寡妇,我身边这位闻先生,死了妻子,是你们认知上的鳏夫。要我说,寡妇改嫁不可笑,就怕有些人,相貌不如寡妇,本事不如寡妇,最后,嫁的也不如寡妇。”褚韶华道,“男人说些寡妇长短,是他们的无知。女人自己说寡妇如何如何,除了显示你们一样的无知外,更加一层自轻自贱。真是不得了,现在的小姑娘小媳妇的,张嘴寡妇闭嘴寡妇的,真是白瞎了这张大家闺秀的脸皮。”
  “我们不过说笑,倒是褚小姐你才是张嘴寡妇闭嘴寡妇的那个吧?”
  “啊,这位小姐身上的浅粉开领叠纱小洋裙虽不错,可惜腰那里稍有些紧了,脚上的高跟鞋是七成新的,去年的款。这样鲜嫩的小洋裙,配钻石项链当然可以,可你这条项链的样式有些老了,二十岁往上再带这样的项链正好。你的项链是钻石的,头发上的发卡也是镶钻的,耳坠偏是滴水白珍珠。借你这一身衣裳首饰的人实在太过小器了,做事当大方,借就借一套嘛,裙子皮鞋还都是旧的。”褚韶华优雅又傲倨的挑剔了这女子一番,进而感慨道,“就是养条狗,也得给狗吃饱才好带出来见人。这样小家子气的主人,凭你叫的如何起劲,她也是舍不得给你再多好处的。”
  眼瞅数人给褚韶华刻薄的就要暴怒而起,褚韶华食指轻压红唇,笑容中尽是可恶的得意,“给你们提个醒,这可是席家的酒会,谁要是把事闹大,必然丢人丢到整个上海滩。可一定得忍着才好,不要闹脾气,也不要装晕倒,不然,我这个嫁得出去的寡妇不怕,你们怕是不怕?”
  褚韶华一阵畅快低笑,笑的不知几人眼刀飞射,恨意凛凛。褚韶华只管倚在闻知秋身侧,声音柔的能滴出水来,“知秋,我们走吧。”
  刚抬脚,她忽又止住脚步,唤陆三道,“三公子,你还要在这儿看猴儿戏?”
  陆三对数张楚楚可怜的面孔做无视状,端着香槟起身,“我也没什么事儿。”到闻知秋身畔,给了闻知秋一个敬佩的眼神。
  第166章 人心不古
  教训过这一堆无知婆娘,褚韶华在酒会上如鱼得水,和闻知秋两人一直到酒会散场,方与主人家告辞离去。
  闻知秋发动车子,看褚韶华仍是神采弈弈,不禁问,“不困?”
  褚韶华把手抄在兔毛的手捂子里,舒适的靠着椅背,“大概是一晚上都要提着精神,这会儿真是一点儿不困。你困不困?”
  “我也还好。”闻知秋道,“你马上就要出名了。”
  “因那一起子无知婆娘?”
  “别小看女人传播事件的能力。”
  “那些无知婆娘不必理会,倒是有件事我一直觉着不必问,这回得问一问,你跟田四没什么吧?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对你有所误会?”褚韶华两眼灼灼的盯着闻知秋的侧脸。
  闻知秋只管看路,“你觉着我是会让女人误会的性格?尤其那个女人还是我小姨子。说来,她以前瞧着挺乖巧懂事,这几年长大,倒不比从前了。”
  “她这样的,也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是那个田三,如果宝华寺大师是田家人出主意请来的,那必然是田三的主意。”褚韶华收回视线,问闻知秋,“许先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哪个许先生?老的还是少的?”
  “老的。”
  “你要去套许次长的近乎?我劝你别费这个神思,许次长和我岳父是过命的交情,俩人还做了儿女亲家,你再如何也不可能把许次长拉到你的船上去?”
  褚韶华不答这话,反是道,“诶,我跟闻家这么干仗,你倒是没事人一样?”
  闻知秋唇角带了些笑,他看褚韶华一眼,继而道,“从原则上讲,我从来不会涉入商界之争。韶华,如果我牵涉其间,会让我的仕途产生无数麻烦。”
  “这个我明白。”褚韶华道,“你能这么想,是你明智。我也赞成你能不涉商界之事。”
  闻知秋心下一暖,却没有再说田家的事,而是说到自家,“我家祖上,勉强也算苏州旺族,从明时家业开始兴旺,一直到前清,祖上也出过巡抚、总督的高官,可到我念书的时候,族中虽尚有富户,却十分有限了。我家这样几百年的家族都免不了盛衰之事,田家自然也一样。”
  “家族人才寥落,衰败再所难免。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只是你刚来上海未久,田家这块肥肉,你怕是分不到什么。”闻知秋温声道,“当然,这事他们请你掺一脚,未尝没有给我一杯羹的意思。老席有没有与你提过分你一份的话?”
  褚韶华心下一跳,恍然大悟,“我说席先生怎么说,将来必有我一份。我没应他。”
  闻知秋有些意外,挑眉,“怎么没应?”
  “我虽没多少钱,可向来只拿明白钱。我也不过是给席先生一些建议,他说有我一份,我以为是不亏待我的意思。可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实质的投入,自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的钱。”褚韶华快人快语的说,而后啧啧感叹,“真是不得了,席先生一句话里竟有这么多的意思?竟是要借我的手堵你的嘴,还能让我承他的好。他这可真是太会算了,怪道他家能发财。”
  闻知秋翘起唇角,“羡慕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无非他年纪长我几十岁,我到他的年纪,未必就不如他。”褚韶华天性好胜,再不服输,她眼珠一转,问闻知秋,“我没要那一份,席先生会怎么想呢?”
  “不怎么想,我毕竟与田家是翁婿姻亲,我不插手田家的事是一回事,可要是还从中分一杯羹就有失人品了。”闻知秋淡淡。
  “这话很是。一码归一码,你也不差钱,还是不要沾手这些事,不然名声就坏了。”褚韶华又是一笑,“其实你不沾手,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得有人说你袖手旁观呢。不过,有没有干,起码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褚韶华结束这个话题,同闻知秋打听,“汪先生那么出众的人,你怎么倒像对他有什么避讳似的?”
  “你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没说两句就走了。”
  “汪先生是同盟会,现在得说是国民党了,广州孙先生身边的人。现在除了广东,其他都归属北洋政府。其实,就是广东,名义上也是归北洋管的。这里头总有些微妙的不同,我不好与汪先生多亲近。你并没关系,要是喜欢他们,多来往些也不错。”
  “就是那个孙大炮,孙先生?”
  闻知秋忍俊不禁,好一阵笑,“在汪先生面前可不能这样说。”
  “我又不傻。听说孙先生口才极佳,那汪先生怎么不在广东,反是来上海呢?”
  “广东有广东的难处,粤军以军阀陈司令为首,孙先生是国民党的领袖,这些年,孙先生也不如何得志,汪先生自然亦不甚得意。对了,你今天认识的那位做生意的何先生,以前也是在国民党任职,皆因不得志才到上海经商。”闻知秋给褚韶华介绍了一遍。
  褚韶华眼睛微眯,凑近了闻知秋些,“你觉着国民党还不错?”
  “这话从何而起?”闻知秋颇是意外。
  “你叨叨国民党比叨叨田家可来劲多了,何况,你要不关注他们,能对上海这些国民党人士了解的如此清楚?”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在市府工作的,可不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休想糊弄我,还跟我说,你想来往可以多来往。席先生那里,你也没跟我说要多来往的话。”褚韶华敏锐如狐,问闻知秋,“按理北洋势大,你又在北京任职,如何又这样看好广东国民党?你这算是骑驴找马,还是想另投明主?”
  “都算不上,国民党的胡先生我认识,他们党派也多是一些进步人士,像汪先生已是在野名流,那位何先生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对国民党的印象都不错。孙先生主张的三民主义,也有很多拥护者。”闻知秋为褚韶华介绍。
  “你呢,你是拥护者之一么?”
  闻知秋只是睨褚韶华一眼,但笑不语。褚韶华性子急,催促道,“怎么说话说一半儿?”
  “到家了。”闻知秋停下车,示意褚韶华。
  两人聊了一路,竟是不知不觉就到家了。褚韶华问,“饿不饿,我有些饿了,要不要在我家吃宵夜。”
  闻知秋笑着下车,“那我就客随主便。”
  褚韶华的毛领大氅虽厚,也是一下车就着紧的往屋里走。闻知秋随在褚韶华后面锁好车再锁好门,廊下电汽灯在亮着,闻知秋到客厅时并没看到褚韶华,想褚韶华是回屋换衣服去了。果然,不一时,褚韶华一身石青色薄呢料的棉裙袄出来,闻知秋倒杯水给她,褚韶华捂在手里感慨,“你说,酒会上那么些点心,怎么就忘了吃两盘子,肯定都是名厨做的上等细点。”
  “太忙了。”闻知秋笑。
  褚韶华小声道,“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先在客厅坐会儿。”
  “一起去吧。”
  厨房里有用大篱罩罩着的一竹帘包好的生馄饨,褚韶华笑,“肯定是刘嫂子包好的,煮一煮就好。你要吃多少?”
  “起码两碗。”
  褚韶华找到一锅鸡汤,就用这鸡汤下的馄饨,待馄饨煮好,切了几粒细小葱花点缀,连小磨香油都不用点,鸡汤的鲜香已经足够。
  “真香。”闻知秋感慨,“酒会上那些点心,也不及这碗馄饨实诚。”
  “这倒是。”褚韶华先将一碗放到闻知秋面前,两人就吃起馄饨来。褚韶华重提话题,“刚在车上没说完的事,继续说吧。”
  闻知秋喝口馄饨汤,又吃了两个馄饨,还不见开口,褚韶华催他,“你到底说不说,给句痛快话!”
  “皇帝还不差饿兵哪,让我先吃两口。”
  褚韶华也挺饿了,俩人吃了第一碗馄饨,褚韶华盛第二碗时,闻知秋才整理好思绪,“倒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你们商场上勾心斗角,商人为了赚钱,也会不择手段,抑或杀人放火。可如果你涉入政界,你整个世界观都会颠覆。”
  “所以,你问我对国民党的态度,我没有办法回答。它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党派,国内有很多党派,国民党只是其一。”
  “那你觉着这个党派如何?”
  “你觉着席家如何?”
  “还成。”
  “可席家的竟争对手不会这样想。再如果问那些受惠于席家的人,他们会把席家当做菩萨神明。”闻知秋道,“不要对任何党派产生私人的情感,政治是非常巨大的利益团体,情感很难左右成败。而成败关乎地位,一旦政治家失去地位,就如同商人失去财富一样残酷。”
  “所以你这样谨小慎微。”褚韶华笑问。
  “我的位置并不算高,但也有许多人想取而代之。在政界做事如同你们做生意是一样的,我不信,你不谨小慎微,不争胜争强?”
  褚韶华笑着吃个馄饨,“前几年我有在报纸上看到孙先生再婚的新闻。”
  闻知秋继续吃馄饨,褚韶华道,“我这话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政界的人都是这样,只要利益足够,什么人都能替换?”
  “这不是政界人独有的品质,是全人类的人性软弱。在忠贞的问题上,女性看起来更具美德,那是因为,男人为了得到更多的性别红利,长久以来都在束缚女性的思想。”闻知秋道,“不过,现在不同了,女性在逐渐开放,你们要求在法律上与男人有同样的权利,人们开始追求爱情。孙先生这件事可以解释为,他遇到了爱情与事业上的志同道合的事业伙伴。”
  “唉哟,那他挺会遇的。先前穷不拉唧的时候,跟不是爱情的原配生儿育女。如今都老头子了,见着一家中有财有势的大家闺秀,立刻爱情了,也找着伙伴了。”褚韶华道,“我不信孙先生这些年没有别的女人,只是可惜这些女人怕没有现在夫人的家族势力,所以,便都不是爱情,更不配成为事业伙伴。毕竟,事业合作需要的是彼此双方势均力敌。”
  “所以,不要把政治家看成圣成或者完人,政治是非常无情的,政治家也是一样。当我们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就能明白,人类的本能是在追求更为强悍的伴侣。我们的文化在审美上更倾向于女人温驯柔顺,相夫教子,可社会已经在开始转变,许多人可以看到,安安静静的相夫教子往往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追求爱情与自由的年代到来时,道德的束缚已经不能成为无形的契约,事实上,真实的契约也会被这些新时代的人所打破。你批判政治家的爱情,那是因为你还没留心文学家的爱情,政治家为利益可另结鸳盟,文学家抛妻弃子往往只是因为色情欲望,虽然他们称之为爱情。可他们的爱情来的太快也去的太快,你如果以后与文学家来往,你会知道,那更是一群疯子。”
  闻知秋慢调斯理的吃着馄饨,“我们在最坏的年代,也在最好的年代。说它坏,是因为,这是礼崩乐坏,社会秩序混乱的年代,说它好是因为,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还在建立,只有乱世,才会给你我这样的人更多机会。”
  “如孙先生的再婚,哪怕再如何的粉饰赞美,终有像你一样的人对它表示出批判与讽刺。我们抛开利益的因素来谈一谈我做为一个男人对此的看法吧。”闻知秋道,“如果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就是在家帮着孝顺双亲,养育孩子,那么,这样的婚姻往往是能长久的。可如果男人有更多的要求,除了老人孩子,我可能还想跟妻子说一些工作事业上的事,还需要外面交际上的配合,还希望这个人我见之则喜,有着说不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