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虞绮疏怔然:“竟还有此事?”
  粉裙少女嫣然一笑:“当时不止我一个人发过誓。”
  她环顾四面,朗声道:“你们可还记得誓言?”
  场间议论静止,鸦雀无声,有明月湖弟子高声道:“赵师妹,你记错了!”
  明月湖长老脸色阴沉:“你既然认输,为何不下场?”
  粉裙女修倒也守规矩,闻言行了一礼,施施然下场。
  可是下一位上场的紫裙少女,还是霞山女修,她又问了同样问题:“你就是虞绮疏?”
  “是我。”重复先前对话,虞绮疏一万个头大。
  紫裙少女站在虞绮疏对面,却环视四周:“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我也认输了。”
  被压下的议论声轰然而起,比先前更激烈。
  “师姐且慢!”虞绮疏喊道。
  那女修没理会他,自顾自道:“你们说我霞山是一群女流之辈,不能算一大门派,所以人间有六大门派,而不是七大宗门。可是现在,我等女流尚且信守承诺,你们这些大君子、大丈夫,却要出尔反尔,违背誓言了吗?”
  许多弟子对上她骄傲目光,下意识偏头,竟不敢与她对视,又想起瀚海秘境中意气风发,结伴而行、联手御敌的经历,一时心潮起伏,复杂至极。
  一边是师门教养之恩,一边是江湖道义,怎么选?
  徐三山看不明白,忍不住传音问宋浅意:“你让霞山这么干,跟救荆荻有什么关系?”
  宋浅意站在师父清河真人身后,不敢贸然传音,便没有回话。
  霞山新掌门涴芷仙子,脾性激烈刚强,一心想要提升霞山派的地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占道理,占大义的机会,拼着得罪明月湖,也要出头。明月湖兴起,寒山衰落,修行界格局难得松动、否则等明月湖地位稳固,哪还有时机再提此事?
  紫裙女修上前两步,对云虚子道:“掌门真人容禀,当日贵派荆荻道友第一个发誓。我有没有说谎,不如请荆荻道友前来对峙。只要他否认,我今日绝无二话。”
  明月湖根本没想到霞山来这招,暗骂果然‘最毒霞山妇人心’。
  众目睽睽下,云虚子不好为难年轻女修,那样有失威严风度,只好沉声道:“荆荻正在闭关,如何出来?”
  紫裙女修笑笑:“却怕他心虚,因为早知今日,才不敢出来。是荆荻心虚,还是贵派心虚?
  此言大不敬,然而不待云虚子斥责、圣人动怒,霞山掌门涴芷仙子便骂道:“孽徒放肆!圣人在此,自会公允处事,哪有你多嘴的份儿?”
  云虚子冷冷盯着涴芷仙子。但霞山已占道理,倘若不说明白,今日就算态度强硬,也有损门派威信。他只好传音请示归清真人:“宗门培养一位可用之才,付出多少珍贵资源、心血时间。荆荻还没有为宗门做贡献,就这样废了,也着实可惜。不如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看他愿不愿意把握。各派当前,料他也不敢胡言。”
  归清真人点头应允。他其实不耐烦这些年轻人小打小闹,横竖翻不出波浪。而就在刚才某个瞬间,他感知到天地气机微妙变化,那竟然是……霁霄的气息!怎么会是霁霄?!
  他闭目飞速推演,不再理会眼前琐事。
  “那便破例一次。”云虚子指使座下弟子,“去,传话与荆荻,请他出关一趟。”
  ***
  水牢幽寂,数位明月湖弟子打开石门,鱼贯而入。
  “荆师兄,现在有个机会,你想不想出去?”
  荆荻被服侍着梳洗一新、换上干净衣物,重握“冰镜玉轮”,他轻轻摩擦剑柄,像与一位老朋友打招呼。宝剑在鞘中低吟,欣喜地回应他。
  “谢谢。”他对冰镜玉轮说。
  有位弟子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坦然受了这声谢:“到了大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清楚。荆师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出去之后,听师父的话,咱们就还像从前一样。喏,剑也还你了,可别说是宗门苛待你……”
  荆荻持剑在手,淡淡看他一眼,那弟子被他看得发冷,不自觉收声。
  荆荻知道,促成此事,需要多方努力,如果他不愿出去,便是辜负朋友连日苦心。
  他走出水牢,照见月光甚觉刺目,一切恍如隔世。
  随人影走近,各派竹道上响起低呼:“那是谁?”
  “好像是荆荻……真是荆荻!”
  宋浅意等四人震惊失色。
  荆荻走上亭外竹台。他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明月湖的青色剑褂罩在他身上,空空荡荡。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或惊疑、或同情、或惋惜、或鄙夷、甚至有的幸灾乐祸。
  多少年轻弟子羡慕嫉妒过荆荻,那个人潇洒风流,呼朋唤友,千金买窖、当剑换酒,天不怕地不怕。但谁又能想到今天?
  紫裙女修定了定神,问道:“荆师兄,瀚海秘境最后一天,你曾发誓此生不与长春峰兵戎相见,是也不是?”
  却见荆荻笑起来:“大家共同经历,何必要我来说?我说没有,就真没有了吗?”
  他笑声嘶哑,牵动心肺旧伤,咽下一口血,却越笑越大声。
  云虚子皱眉:“召你答话,你答便是,笑什么?!”
  荆荻笑声戛然而止,一字字道:“我笑这仙家宝地,无情无义;我笑天下英雄,莫过如此!”
  众人震惊无言,但见那人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却傲然而立,睥睨八方。
  云虚子挥袖:“将他押下去!”
  宋浅意心道糟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法营救荆荻,奈何这人自己找死!但她又觉得,如果荆荻认了,那便不是荆荻了。
  两位执法弟子就要去押送荆荻,却被他狠戾目光所慑,竟呆立三丈远处,不敢上前。
  “不劳烦。”荆荻冷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剑法道法,承自师门。”
  冰镜玉轮骤然出鞘,一声铮然剑鸣响起,如杜鹃泣血而鸣,凄厉无比。
  “你想干什么!”明月湖长老厉喝,掌门云虚子一言不发,一道剑气先发出。
  荆荻久不拿剑,但他的剑依然很快。哪怕是左手持剑。
  云虚子阻拦的剑气未至,荆荻已手起剑落,一道电光闪过,他右肩血泉喷薄而出——
  “这只拿剑的右臂,还有这身修为,今夜都还给师门了!”
  荆荻自断一臂,自废武脉,立在血泊中,左手以剑撑地。
  碧血洒秋水,秋水起波澜。
  众人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有佛修念诵佛号:“阿弥陀佛,何至于此?”
  荆荻伤口不住淌血,却笑道:“自今日起,我自愿脱离门派,再不使明月剑法,再不以明月湖弟子身份行走世间。”
  他左手一扬,当啷一声,“冰镜玉轮”划过一道流光,凄凉落地,与断臂一并横陈血泊。
  荆荻踉跄两步,向前走去。
  明月湖众多弟子面对一位修为尽失、重伤在身的废人,竟下意识后退,让出一条通路来。
  云虚子憋气至极,眸中怨毒神色一闪而逝。大庭广众,弟子已做到如此地步,杀是不好再杀,只好让他走了。
  事情发生太快,众人呆怔间,忽听一道温柔女声响起:“等等,荆师兄,我送你!”
  宋浅意越众而出,向荆荻走去。
  清河道尊厉喝道:“这是明月湖清理门户,你凑什么热闹!浅意,不要胡闹。”
  许多人目光转向松风谷。他自觉失态,声音稍缓:“你现在回来,为师不怪你。”
  他身后松风谷医修纷纷惊道:“宋师妹,你这是干什么?”“宋师姐三思而行!”
  宋浅意脚步顿了顿,好像下定什么决心,转身走回来。松风谷医修们松了口气。
  “师父。”却见宋浅意撩起衣摆,猛然跪地: “我拜师时,师父说医者仁心仁义,我相信了。我六岁入道学医,读遍谷中先贤典籍。我十八岁下山游历,为什么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和师父教的不一样?”
  清河真人俯身试图扶起她,压低声音道:“我们回去再说。”
  宋浅意却不肯起身:“瀚海秘境,我去了,我发誓了,我看见了。不能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登高山而小天下。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你……”清河真人面色一变,直起身来,垂首静立,深深看着她。
  同门医修焦急不已:“宋师妹到底在说什么?”
  宋浅意抬头,流下两行清泪。
  当着天下修士的面,松风谷颜面有损。清河真人听她言语,眸中神色变换,震惊、愤怒、哀痛、甚至闪过杀意,最后却只剩疲惫:“徒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去罢。”
  宋浅意起身擦干泪水,义无反顾地走向荆荻。
  她的队友见此情状,无不痛心。
  刘敬踟蹰道:“师父,我……”
  雾隐观观主骂道:“你如果要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为师就一掌劈死你,那孟雪里算哪门子圣人?”
  “弟子不敢。但这一次,是我心里有鬼。”
  观主冷声道:“你敢走出一步,就不再是我雾隐观弟子,你可想好了?”
  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多年,不能因一个弟子坏了两派关系,除非刘敬不再是他的弟子。
  刘敬道:“瀚海秘境中,封锁传送阵的绝灵阵,我解不开。我知道那是师父布的阵。孟长老安慰我,说我现在解不开,总有一天能解开。当时我不信,现在信了。”
  观主看着徒弟,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说得好,我就在这里,等着那一天。等你能胜过我,再进雾隐观罢。”
  “弟子去了!”刘敬跪拜,磕了三个头。
  北冥山坐席处,徐三山不知如何开口。他师父性情与他一般粗犷,不耐烦受人磕头:“快滚!快给老子滚!”
  “师父保重!”徐三山喊道:“荆荻等等!我也来送你!”
  郑沐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南灵寺方丈、同门师兄弟。
  方丈淡淡道:“阿弥陀佛,想去就去,送送你朋友。六根不净,牵挂红尘,明年再入门吧。”
  郑沐大喜道:“谢大师、谢大师!”
  宋浅意为荆荻止血。荆荻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浸染,脸色苍白至极,却是笑了笑。
  她搀扶着荆荻,一步步沿竹道向明月湖山门外走去。
  荆荻嘶声道:“没想到我们五个,今夜又聚在一起了。”
  徐三山:“这怪谁,只怪队长是个祸害!”
  郑沐:“阿弥陀佛,孽缘孽缘。”
  刘敬拨动阵盘:“往后何处何从,先待我算上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