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你还要骗和尚的早饭吃?”
  “怎么是骗?”他笑着踢开路上的碎石头,“寺里有功德箱,我们多投些功德钱。”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天渐亮了。
  都说庐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云海最佳,可以见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红色变,还有山下鄱阳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时,她见到的是庐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庙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着钟声、诵经声,从黑夜走到天明,两旁除了高耸入云的古树,再无其它。
  “这寺有什么特别的?”她问,“要特地来?”
  ***
  三年后,方丈依照沈策的嘱咐,将护心玉还给了方夺。
  那天,晁衍、于荣和方夺一道而来,带着获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归还护心玉,只是双掌合十,唱一句佛号,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将军都已经将兵器沉江,不再为将,身着常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偏殿门,将方丈团团围住。
  方丈被逼无奈,推开虚掩的殿门,里边竟摆着十几个排位,沈策与沈昭昭并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将,除了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名字俱在:“他说,只当他早去了,在荆州城和这些兄弟一起走的。”
  这是寺庙里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军救过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
  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
  ☆、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老(2)
  他们自庐山归来,私人博物馆已经对公众闭馆。
  这批展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还有一部分运送回澳门。最后一周,展馆将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
  昭昭接连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要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入馆。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是个没架子的老板,昭昭更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这里员工都清楚,放任她独自逛。
  她逛了几个展区,停到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古城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城市有极大兴趣,留心细听。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现今寺内能见的。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玉琮。”
  “这里的玉琮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这个图腾,”他说,“白虎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输了?”沈家恒思考,“输了就——”
  “不会输,”他截断沈家恒的话,“我从没输过。”
  一句激起众人斗志。年纪长的起哄,年纪小的凑热闹,围聚在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个准备趁火打劫、为难沈策的男人们拥到当中。沈策没推脱,坦然落座。
  沈家恒让人拿来筹码,分给桌旁四位,沈策坐庄,一对三。
  他对昭昭伸手,昭昭心领神会,把属于自己的一颗骰子递给他,加上沈策自己的,凑做一对,扔进骰盅内。他两手握骰盅,上下摇动,清脆撞击声有着一种魔力,让众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半小时后,筹码九成都到了沈策面前。
  “要不要帮我摇一次?”沈策看向昭昭。
  沈策让她坐在自己的石凳上。他站到她背后,俯身,将骰盅放到她手中:“一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筹码尽数推到石桌当中,这是孤注一掷了。
  昭昭被他点燃了好胜心,深吸口气,握紧骰盅,上下摇动。她正要开,沈策单手按住骰盅:“我再加个筹码。”
  片刻安静。
  他道:“这局赢了,我们结婚。”
  她两手围拢骰盅,院子里的人们,树的影,灯的影,都被点燃了。黑色的影烧成了满院子的火……在这火里,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在说话。
  他们说着什么,她听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细微的声响:骰子因为骰盅倾斜,撞上盅壁;夜来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机的火石撞击;跑马灯内的转轴的摩擦声……
  月光滚烫灼热,烧着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们对沈策还有不满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红的一刹,都释然了。这一对是情至深处,无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让她开骰盅。
  她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揭开骰盅。躺在盅里的两粒骰子竟摇成了一对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众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抢走,她握着两粒骰子,带着细微鼻音说:“愿赌服输。”
  “不是我们愿赌服输,”沈家明笑着问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愿赌服输吗?”
  她握着骰子,没言语。
  沈家明是在场除了她之外,唯一识破骰子有诈的人,一面佩服沈策,一面以兄长身份,慎重问昭昭:“你若不想答应,摇个头,哥哥帮你把他赶出去。你若想嫁——”他抬眼,看沈策,“我为你置办嫁妆,不会让你输给澳门那边任何一个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拉沈策的手腕:“哥我们回家,”轻声又道,“回家说。”
  沈家明一笑:“懂了,哥哥去办。”
  两个表兄妹交换目光,她感谢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则告诉她:你看上的这个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后若吃亏,记得回来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后盾。
  沈策没拿任何筹码,赢了一晚,尽数还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骰子?”她问。
  “最后一局。”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神,又气又笑,推他说:“真以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声,搂住她,带她离开宅院,向家而去。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