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秦总放下酒杯,看向今晚上入座后就没怎么说话的徐恕,说过年也没几天了,问他几号回北京,叫他回去了记得打他电话,有空去他家坐坐。当得知他回不去,要留这边,点了点头:“也是。图纸确认了,大桥破土动工前,你们还要和监理方对接,还有涉及的征地拆迁,事情一大堆。这次我们的工作进展能这么顺利,也是离不开你这边的大力支持,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对我们的配合和帮助。”
  徐恕立刻站了起来,说不敢,最后还是推不过秦总和老张他们敬酒,连着喝了好几杯,这才坐了下去。
  赵南箫见徐恕坐下来后就没怎么吃菜,光喝酒了,就看了他几眼。
  他也抬眼看她,两人隔桌对视了几秒,赵南箫看了看桌上的菜,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两口。
  这时老张他们谈论过年后这个项目的开工,老张老婆大概担心设计院派自己老公来,问秦总怎么安排人员。
  秦总说:“开工前现场交桩,技术交底,还有大项目需要的后续常驻人员,回去后,院里会评估,根据实际情况安排,现在我也不好说。”
  老张老婆附和了几句,又说:“老张上年纪了,身体没以前那么能扛了,我还听说你们现在还搞什么ibm?”
  陈松楠笑着说:“姐,是bim,不是ibm。”
  “我听着都差不多,这种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东西,老张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不熟悉,虽然也学,肯定没年轻人那么好使了。”
  她这话说得其实也有道理。上了年纪的工程师,对cad制图已经得心应手,现在突然要他们再去学一门不算简单的新东西,从头开始,肯定不适应。以前赵南箫就曾不止一次在办公室里听到他们闲聊抱怨。
  秦总笑着说:“这个没办法,总要慢慢适应,我也在学。”
  在座的工程师们对这个话题颇有切肤痛感,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个不停。
  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酒也喝掉了大半,在座的男士全都红光满面,秦总去休息,老张苦着脸,被老婆强行拉到外头去吹冷风,美其名曰赏雪山冬夜景,剩下有的人去影音室唱歌,有的去球室打台球。
  赵南箫往自己的房间去,走在楼梯上,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见是徐恕,于是停下脚步。
  他长腿几步跨上楼梯,停在她边上。
  “你醉了吗?”
  他晚上喝了好多杯,后来一帮男的喝开了,还红酒啤酒搀着来。现在两人隔着一臂距离,赵南箫都闻到了他呼吸里带出来的那股酒味儿。
  他摇头。“你吃饱了没?”
  “吃了好多,我看你倒没怎么吃,光喝酒了。我知道你们做工程的男的,不喝酒不行,但你少喝点啊,对身体又没好处。”
  赵南箫对着他就忍不住要当教导主任,又劝。
  他默默地听,等她劝完,凑过来说:“那你以后就再多管管我呗!”
  赵南箫听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愣。
  他话说出口,自己似乎就也觉察到了不妥,立刻又后退了一步,改口:“没什么,刚我喝多了,胡说。那个,我就是想问下你,过了年,你还会不会再过来啊?”
  赵南箫一时应不出来。
  见她没做声,他自我挽尊似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下,其实你不来也挺好的。这里条件太差了,下次你要是再来,就不可能住别墅了,要住工地棚屋,你一个女孩子,很不方便,而且你妈还这么反对,是吧?”
  赵南箫想了下,说:“这个我自己也没法决定。到时候看院里的考虑吧。”
  她说完,见他又不说话了,两人杵在楼梯口,正有点别扭,忽然想起老张老婆说他拿画面里有自己的雪山照片当手机屏保的事,就想提醒他换掉,免得让人看见了再起误会。
  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提这个,陈松楠从客厅里跑了过来,站在楼梯下仰头大声喊:“哥!快过来打刀塔!帮帮我!”
  他仿佛如梦初醒,朝她点了点头,转身扶着楼梯下去了。
  赵南箫看着他和陈松楠离去,也就作罢了。
  ……
  十点多,徐恕打完一局,丢下准备熬夜打通宵的陈松楠,回房间仰在床上,闭目,想起晚上无意听到的她和老张老婆的对话,胸闷得很,好像被一团破布给堵死了。
  不就一个女人吗。
  想要,就直接点,追求。不想要,就丢掉,该干嘛干嘛。
  可他徐恕算是怎么回事。
  想她,想得简直要死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看着她扎着小揪揪的可爱模样,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得立刻抱上床搂着睡才好。对着人,又不敢动一根手指头。
  就因为这个女的,比自己大了一点儿,从小到大在他面前处处以姐姐自居,他就活活让她给管死了?
  他到底还是不是他妈的男人。
  手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徐恕睁眼。
  信息是沈阿姨发来的。
  沈阿姨也知道了她女儿明天要回去过年的消息,又给他发来了一张男的照片,说是她姥爷一位朋友的孙子,年貌相当,刚从国外回来。他和她女儿熟,让他再帮自己参谋下,这个怎么样,打算让她过年的时候见个面。
  大过年的,他还要蹲工地喝西北风,她却回家相亲去了。
  徐恕没回消息,丢下手机,心情更加恶劣,晚上喝下去的酒,仿佛涌入他的血管,刺激得他皮肤下的浑身毛细血管都在突突地跳。
  第21章
  他从小就被人夸聪明,当然,也很皮,母亲因为受不了父亲常年工作不在家,夫妻感情也日益淡漠,最后提出离婚。他八岁就被母亲带出国,在国外生活了六七年,在再婚的母亲面前,他沉默无言,出去,就成了彻底脱缰的野马,抽烟,喝酒,打架,玩机车,甚至飞叶子。他从不想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也无所谓,反正就这样混,这辈子也饿不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十四岁那年,他回了国,遇到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孩子。
  他想他大概永远也没法忘,那个晚上,在那位睿智又平易近人的尊长者的书房里,她对他讲述着关于桥梁的前世和今生。
  那个时候,他对桥梁世界一无所知。但是当他默默站在一旁,听到那个女孩子对她的姥爷说,她长大后的志愿是做一个桥梁设计师,设计世界上最牢固最伟大的桥梁时,他在心里就对自己说,他以后去做一个造桥人。
  她设计。
  他来造。
  他想他也没法忘记随后她获悉噩耗,哭倒在她姥爷怀里的样子。那个时候他就很想上去抱住她,告诉她虽然她失去了父亲,但他也是男人,他会继续保护她,陪她走下去的。
  她是这么的出色,他知道自己光是男人还不够,他必须要和她一样出色,甚至比她更出色,他才能有资格去保护她,陪她走下去。
  就是从那一夜之后,少年剃去桀骜的头,平了身上的刺,他回到学校,发奋苦读,和她一起考上高中,默默坐在教室角落里,埋头书本的间隙,偶尔抬头,看一眼她的背影。
  他想等到上了大学就找个机会,告诉她那天她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为什么选择现在的这个专业。
  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进入大学的第一天,她就成了别人的女朋友。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喜欢那个叶之洲了,而在她的眼里,不管他多努力,有多喜欢她,他只是她的弟弟。
  哦,去他妈的弟弟,他抽着烟,冷冷地想,也冷眼看着她和那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亲戚家的叶之洲出双入对,再不想拿那么点人家根本就不稀罕的可笑的所谓“喜欢”去打扰,或者自取其辱。
  一夜之间,他也失去了从前为之努力的全部动力。
  他旧态复萌,很快重新放飞,年轻的自由,觉得也挺快活。
  没了就没了,一个女的而已。
  他就这样玩了差不多两年,直到大二下半年快要放暑假,有天他背着贝斯,回到那个永远都是空荡荡的巨大的家里,看见桌上丢了封大红烫金请柬。父亲打来个电话,说叶家儿子订婚,周末在酒店办订婚宴,自己人在外地,回不来,让他过去。
  父亲的口吻,带了点遗憾。
  从他上大学开始,父亲就不止一次地或暗示或明示,希望他这个儿子能去追求她,和她谈朋友。理由,父亲也没半点遮掩的意思,说他太野了,只有她能管住他。
  现在叶之洲大学毕业,很快就要出国留学了。
  叶家想先订婚,儿子再出去。女方家原本有些顾虑,但叶家母亲态度诚挚,加上叶之洲本人确实无可挑剔,最后也同意了。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但以前总觉得还挺遥远,没有想到,这一天忽然就这样来临了。
  他盯着请柬上那个和叶之洲并列着的女孩子的名字,慢慢放下了和父亲通话的手机,沉默了许久。
  她的订婚宴,设在王府井的一间豪华饭店里,西餐自助方式,那夜嘉宾如云,布置如梦,仿佛一个花的海洋,而在亲友掌声中被叶之洲牵手走出来的她,更是漂亮得连她身边娇艳的戴安娜玫瑰都为之失色。
  徐恕从没见过她如此盛装的样子,那天她穿了条粉红色的香奈儿小礼服裙,头上压了一顶小皇冠,明眸皓齿,美丽高贵,就好像从城堡里被王子牵出来的公主。
  而公主身边的王子,是叶之洲。
  徐恕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她不是水,他更不是鱼,得不到就会死。
  但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水,他不是鱼,得不到她,他不会死,但他会难过。
  很难过。
  他骗不了自己了。
  他看着叶之洲在亲友的起哄下轻吻她的面颊。她唇畔露出笑容,带了点羞涩,却甜美而幸福。
  他就站在鼓掌欢笑的人群后,看着这一幕,再也无法停留下去了——事实上,今晚上他就不该来这里的。
  她和亲友盈盈笑语,不经意间转头,在她就要看到自己之前,他退了出去,退出了这个属于他们的地方。
  但是夜晚却还没结束。
  已经六年过去了,徐恕到了现在,仿佛还是能够闻到那个他十九岁的盛夏夜晚的气味。它被玫瑰、香烟、荷尔蒙和机车排烟管喷出来的废气所缭绕,如此郁躁,闷热得令人窒息。
  在那个夜晚的后来,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机车停在了一个名叫海棠湾的高档小区外面。
  这是叶家为儿子以后结婚早早备好的新房所在,门禁严格。
  他翻墙而入,经过叶之洲刚刚停在车库里的汽车旁,最后站在了那扇窗户的楼下阴影里,仰头而望。
  订婚宴结束,他将她带来这里,他们将来的爱巢。
  他知道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就在楼上的那扇窗户里。
  窗户里,灯亮了起来,后来,灯暗了下去,再后来……
  没有了后来。
  十九岁的男孩子,在夜色中抽完了兜里摸出来的最后一根烟,直到烟蒂开始烫手,转开他那双被香烟熏得通红、辣得就要流泪的眼,终于还是掉头走了,回到乐队租在校外的那间平房里。
  他们都不在,只有他一个人,还有房子中间水泥地上那一副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芒的架子鼓。
  他红着眼,操起棒,用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击了一下大鼓。
  鼓面剧烈震颤,发出一阵爆裂的巨大声响,震得人耳膜刺痛,血液逆流,心脏几乎破裂,夜宿在附近那座黑魆魆工厂里的野狗们被这声音惊动,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吠叫之声。
  盛思思开着她父母送她当生日礼物的一辆新跑车找了过来,将他推在地上。
  昏暗的夜色里,他躺在坚硬而破旧的水泥地上,闭着眼睛,在挥发着荷尔蒙的汗水气味中,大口地喘息着,就在她手解他裤扣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现在应该正在和叶之洲做的事,心里忽然像有一把钝刀在割。
  他推开了盛思思,翻身起来,到水龙头下冲冷水,望着镜中双目赤红的自己。
  盛思思追了上来,啃咬着他。
  他将她再次推开,说:以后别再来了。你挺好的,但我对你没兴趣。否则,一百个也早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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