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那天太子用一块于阗美玉换了这把刀,亲卫们都看到了,但只见过一眼,都拿不准。
  尉迟越闻言翻身下马,从侍卫手中接过刀看了看。
  刀柄是假玳瑁,刀鞘上錾刻着西域样式的立鸟和缠枝花纹,嵌着许多可笑的假宝石,那立鸟活像一只肥鸡,翅膀一长一短,瑟瑟上有一道裂痕。
  他拔刀出鞘,刃上沾了血。
  众人一见太子脸上的神色,便知这的确是太子妃的刀。
  那侍卫小心翼翼道:“仆等将那胡虏一起带来了,还找了个会说突厥语的商贾,殿下可要立即审问?”
  尉迟越点点头。
  侍卫将两人带上前来。
  那突骑施士兵断了一条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尉迟越将刀举到他眼前:“哪里来的?”
  商贾将他的问话译成突厥话。
  突骑施人答道:“捡来的。”
  尉迟越又问:“什么地方捡的?”
  突骑施抬手往南边一指:“记不清了,那个方向,约莫四五里。”
  又点点心口,比划着说了一串突厥话。
  商贩道:“启禀殿下,这胡虏说,发现刀的时候,刀柄握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样插在心口。他以为是黄金和宝石做的,就捡走了。”
  尉迟越感到喉头一阵腥甜,视野模糊了一瞬。
  他用长刀将自己支撑住,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道:“那女子多大?什么模样?”
  商贩问完,对太子道:“启禀殿下,他说很年轻,没看清脸,身形很瘦,个子比他矮半个头。”
  尉迟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她……还活着吗?”
  可是没等那商贩把话问完,他忽然举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突骑施士兵的头颅斩了下来。
  他捏着小胡刀的锋刃用力一折,将刀刃与刀柄相连处生生折断,手被刀刃割破,鲜血淌了一手,他却像是没有知觉,眉头也未皱一下。
  他将刀扔在地上:“你们认错了,不是她的。”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忽然劈开长空。
  雪亮的电光中,太子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同鬼魅。
  贾七心头一凛:“殿下……”
  不等他把话说完,尉迟越已经提刀上马,向着城南疾驰而去。
  贾七和一众侍卫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闪电一道接一道,有个落雷几乎就在尉迟越眼前。
  他却恍若未见,他也成了一道闪电。
  奔出三四里,到了那突骑施士兵说的地方,他翻身下马,走进最近的一处坊门。
  不远处有座佛寺起了火,一队禁军在和突骑施士兵交战,兵刃撞击锵郎郎作响。
  不一会儿,起风了,风卷高了火焰,挟裹着浓烟向尉迟越扑来。
  他被烟呛得一阵咳嗽,有什么从喉间涌了上来,他压不住,吐了出来,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
  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继续往前走。
  侍卫们跟上来,贾七想要扶住他,他将他的手挥开。
  地上横着许多尸体,有身着铠甲的突骑施士兵,也有惨遭不幸的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尉迟越一步一步走,一具一具辨认。
  有的尸首面朝下匍匐在地上,他便弯下腰,俯下身,轻轻将尸首翻过来。
  有的尸首脸上糊了血,他便抬袖去抹。
  贾七双眼又酸又涩:“殿下怕脏,这种事仆等来就是……”
  尉迟越像是没听见,仍旧自顾自翻找着,他如今什么都不怕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暗。
  电光中,他瞥见五步开外伏着一个女子,身形纤瘦,半边白衣被身下的血染成了殷红。
  这情形忽然和他的记忆、噩梦重合在一起。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暗,他明知自己走在平地上,却感到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地方坠落,这片黑暗没有尽头,深不见底。
  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首跟前,他想将她翻开,然而他的双手没有丝毫力气。
  又是一道雷,紧接着,雨终于落下。
  大雨倾盆,天空将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眼泪倾向人间,浇熄烈火与苦难。
  尉迟越终于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然而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抹去了眼前的雨,却抹不去无边的黑暗。
  他凑近了些,一道闪电落下,他借着惨白的光看清楚了。
  不是她,不是小丸。
  他心里好像有一座堤坝轰然倒塌,他努力关住、堵住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冲得他千疮百孔。
  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第121章 复得
  尉迟越忽然倒下,贾七等一众侍卫大骇,忙奔上前去将他扶住。
  贾七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心,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对众人道:“殿下发热了,赶紧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迟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些。
  他摇摇头:“无妨。”
  说罢直起腰,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
  他的小丸还在等他。
  风雨那么大,不知她淋湿没有?会不会着凉?
  侍卫们对视了一眼,心中无奈又苦涩,只能小心跟在他身边,一起在尸堆中翻找。
  有侍卫来禀报,城中突骑施人已经清剿殆尽,其余残兵逃的逃,降的降,俘虏了上千人。
  尉迟越只是点点头:“交由子总管全权处理。”便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大雨滂沱,将城中的一处处火焰浇熄,水慢慢积起来,和着雨水与泥浆,成了一片沼泽。
  尉迟越在泥泞中跋涉,双脚渐渐没了知觉,神智亦开始模糊,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像雨水洗刷过的天空。
  他后背上寒意阵阵,浑身冰冷,只有贴着心口的一处温热——那是他收进怀中的书信。
  它引诱着他将它展开,看一看小丸最后给他留了什么话,这种诱惑越来越强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只要不去看,便没有诀别,他们就还没走到终局。
  他不知蹚过了多少条血和雨汇成的河,雨停了,天空渐渐泛起了香灰色。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找了一夜。
  侍卫们提着的风灯早已燃尽。
  时间一点点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太子妃生还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破灭——若是她还活着,知道援军抵达,便是自己不能回刺史府,也定会叫人去传信。
  贾七借着微明的天色看见太子脸色苍白中泛着些许不祥的青灰,双目赤红,目光空洞。
  他暗自心惊,跟随太子多年,他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太子妃的尸身,太子会做出什么事?
  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敢想下去,只能继续找。
  香灰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瓷胎的颜色,然后是鱼肚白,接着晨曦破开云层洒向人间。
  天亮了。
  尉迟越心里的天空却渐次暗下来,就像太阳在渐渐死去。
  他为何要将她一个人留在灵州?
  他为何要将她带来灵州?
  他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娶她为妃?
  她上辈子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这一世本有美好姻缘,本可以安稳一世,顺遂一世,美满一世。
  是他为一己私欲娶了她。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太阳。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有人高声叫嚷:”殿下,娘子找到了——“
  尉迟越转过头,一脸茫然,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贾七惊喜交加:“当真?”
  一人一马转眼到了跟前,那侍卫急不可耐地跳下马,溅了一声泥水:“真的,娘子此刻就在西南两里善嘉坊的云居寺内。”
  贾七又问:“娘子可无恙?”
  那侍卫觑了眼太子,有些欲言又止:“……娘子受了点伤,此时还未醒过来……昨夜寺尼发现娘子昏倒在道旁,便将她背回寺里救治……医官已经赶过去了,仆得到消息便来禀报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经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西南疾驰而去。
  他在山门外下了马。
  一个知客尼迎出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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