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一大早, 那些参加了高考的学生都陆陆续续的赶到了学校, 毓秀和盼娣自然也不例外。她俩是一个班的,不过今个儿,她们的班主任眼里却是只有毓秀了。
  班主任压根就没守在办公室里, 而是早不早的就立在校门口,望着来学校的小道尽头, 直到瞧见苗家姐妹来了, 当下就欢欢喜喜的告诉毓秀, 她考了全乡镇第一, 也是全县第三。还特地强调了,尽管是全县第三,可其实前头那俩都是复读生,还是县重点高中的学生,并且毓秀跟第一名只差了三分,跟第二名更是只差一分。当然,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就在于,以毓秀的这个高考成绩,百分百是能考上大学的。
  用班主任的话来说,前年全县考上大学的有五十多人,去年更是多达八十几人,虽说这里头是包括了考上大专、中专的,可不管怎么说,全县第三是稳稳的能上大学。
  比起毓秀,盼娣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
  虽说参加高考的学生并不多,老师也不可能记得住所有考生的分数。只这般,姐俩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
  没过多久,盼娣就找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
  满满的一页纸上,写满了今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名字和分数。第一名肯定是毓秀,盼娣用手指点着名字,一行一行的看下来……
  苗毓秀和苗毓兰之间,隔了八个名字。
  这个差距看似不大,可实则却仿佛隔着无底深渊。
  老师看她那模样,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当了苗家姐妹三年的班主任,她在为毓秀感到自豪的同时,也心疼这个明明不算聪明,但却异常用功刻苦的小姑娘。
  “苗毓兰同学,你也不用灰心。其实,每年的录取分数线都在变化,老师也是根据去年、前年的情况说的。你想想,最早考大学总分才400分呢,眼下理工科总分有650分了,文科也要640分。还有,咱们国家百废待兴,每年都在努力的建造新的大学,也有开设新的专业……”
  “老师,我明白的。”
  嘴上说着明白,可盼娣脸上却是一片灰败。
  她知道老师这是在安慰她,而她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不然你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回头复读一年吧。咱们学校没有开设专门的复读班,不过可以跟班嘛。你这个成绩不算差了,多复习一年,机会还是很大的。”班主任又劝道。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的,谢谢老师。”
  眼见办公室里又进了别人,盼娣很快就拉着毓秀离开了。毓秀是想说些什么的,没等她开口,就听盼娣抢先一步,让她先回家,自己则想多留一会儿,要是等待会儿办公室里没人了,还想再问问老师,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毓秀说不过盼娣,再加上她却是迫不及待的想跟她奶分享这一好消息,就先行离开了校园。
  而盼娣,独自一人徘徊在走廊上,路过曾经的教室时,还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窗户往里头看。
  反正做啥都好,她就是不想立刻回家,横竖回家也听不到什么好话的。尤其是她妈,肯定会摆出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恶心嘴脸,然后给她安排一堆相亲……
  早先,盼娣是堵着一口气,心想等我考上大学了,看你咋说。可眼下,她那口气完全泄了,浑浑噩噩的在校园里游荡,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只觉得自己就跟一个笑话似的,曾经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了泡影,还有那些对未来的计划打算,眼下更是成了瞎扯淡。至于老师建议她复读,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就她妈那德行,是断然不会允许她再浪费一年时间的。
  磨磨蹭蹭了一整个上午,眼看着就快要正午时分了,盼娣这才从一步一挪的往家里赶。
  她的大学梦,大概就这样彻底破灭了吧。
  还有那个……比大学梦更遥不可及的身影,只怕这辈子自己都只能躲在一边偷偷的看着了。
  从学校到家里这段路,盼娣走了无数遍,完全是那种闭着眼睛都能摸回去了。可也就是这一次了,她走得无比缓慢,就好像她压根就不是回家去,而是赶赴刑场一般。
  然而,让盼娣无比意外的是,等她回到家里,压根就没人多往她这边瞧一眼,还有就是家里的气氛异常奇怪。
  盼娣迟疑了一会儿,走到毓秀跟前悄悄问她怎么了。
  毓秀满脸的尴尬,仿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很是犹豫着道:“就、就是……半上午那会儿,舅婆来咱家了。”
  李家舅婆啊!那又咋样呢?
  可无论盼娣再怎么追问,毓秀却不再答话了。
  见她这样,盼娣愈发的狐疑了,左右看了半晌,最终将目标定在了秃头小傻子来弟身上。而且盼娣做的特别绝,直接跑到来弟跟前,拽着就往后院去,一直把人拖到了鸡窝门口,这才开始逼供:“说!今个儿半上午发生啥事儿了?舅婆来咱们家干啥的?毓秀为啥是那个表情?你说!快点儿说!不然我抽你!”
  来弟只迟疑了一秒钟,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一切。
  其实,说起来就一句话而已,李家舅婆上苗家来,是帮着提亲的。
  他们这一带其实没有专职的媒人,主要是前面那些年打击的太厉害了,以至于连媒人这个词儿一度都成了忌讳。可男婚女嫁总归需要个中间人吧?在那些年就流行让两方都认识的中老年大婶大娘做中间人,李桂芳当初不也受了何母的托付,帮着带话给李家,让当中间人撮合何小花和陈家安。
  李桂芳那么凶都有人托她,李家舅婆就是个老好人,再说她家老早以前就添置了一架缝纫机,帮人做些活儿,顺便还收收媒人礼金。
  这不,算着高考成绩也该出来了,就有人托到了李家舅婆头上。
  “桂芳,你想都想不到是哪家找我来说亲了!”
  没等李桂芳答话,何小红先插嘴道:“是哪家给盼娣说亲的?让我比较比较,我可得给盼娣挑一门好的。”
  “不是盼娣,是毓秀!”李家舅婆半点儿尴尬都没有,很是直接堵住了何小红的嘴,冲着自家小姑子道,“桂芳啊,是那个老甄家!就是前年的那位状元公!你觉得咋样?我倒是觉得啊,这俩人真的是天生一对!”
  李桂芳并不惊讶,老甄家前年就跟她打过招呼了,被她以毓秀年岁尚小还要继续念书考学为由婉拒了。
  其实,那都算不上是拒绝,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拖延。
  甄家那头是算着时间找人过来的,因为笃定了毓秀肯定能考上,他们都没耐心等到通知书下来。事实上,早半个月前他们就忍不住想过来了,还是因为被家里亲戚拖住了,就甄老三又把他儿子丢了过来,希望能沾沾状元郎的喜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让甄卓凡趁暑假里帮着辅导一下。
  且不说这个,反正李家舅婆得了嘱托后,当场就拍着胸口,表示这事儿就包在她身上好了,一定没问题的。
  可不是没问题吗?这俩孩子太般配了!
  要说他们村里,甭管成绩好坏,所有的娃儿都是一副乡下泥腿子的模样。就说盼娣好了,她成绩再好,不也是打小干活的?但凡是打小帮着家里做事的,都是一副粗手粗脚的样子。也就是甄卓凡和毓秀了,长得就特别洋气,看着不像是乡下出身的,倒是比那甄老三的儿女更加像是城里人。
  撇开好样貌不说,还有就是从小到大的喜好也近乎一样。
  小孩子嘛,任凭谁家的娃儿都是淘气包,要不是家里人、老师们逼着,谁愿意一天到晚坐在课桌面前学习啊?没人催着,不都是上山下河的四处淘气?也就甄卓凡和毓秀了,小不点儿时候就特别坐得住,脑袋还没摊开的一本书大,就好模好样的捧着书看得认真。
  “……脾气性子也差不多!要我说,再也没有比他俩更合适的了!”
  这些话,全部都是李家舅婆自己想出来的。事实上,周萍过去托付她的时候,只刚说了来意,她就满口子答应了下来,一点儿都没拿乔。这个要是搁在往常,人家托她当中人,她不说拿乔啥的,起码也得听人说完自家娃儿优点,再听一听谢媒礼是啥,最后才会一派淡定的答应下来。
  然而,今个儿这些全省略了,李家舅婆压根就不需要周萍列数甄卓凡的众多优点,她自个儿就能编出一箩筐来。
  在叨逼了半晌后,李家舅婆砸吧砸嘴,看向她小姑子,问:“咋样啊?你看看啥时候订个婚?不然别订婚了,直接结婚也成呢,婚后正好一起去上大学,你也不用担心毓秀一个人在外头没人照顾了。”
  李桂芳斜眼看着她娘家嫂子,心说你就不能别当着毓秀的面说这个?你不害臊,咱们家毓秀还难为情呢。
  结果,李桂芳刚要开口。确切的说,她的嘴巴才刚刚长开,就听到旁边一声闷响,再一看,何小红成功的把自己摔进了土里。
  “我不同意!”
  “这桩婚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哪儿有妹妹赶在姐姐前头嫁人的?怎么着也该先把盼娣的婚事给说了!”
  “就算盼娣结婚以后,我也不会同意的。毓秀啊,她绝对不能嫁给甄卓凡!绝不!!”
  本来,李桂芳也没打算一口应承下来。她倒还真不是反对这门婚事,而是认为自己是女方的长辈,那咋能忙不迭的答应呢?这也太上赶着了,弄得好像跟何母当初嫁小闺女似的,多没面子呢。她就是打算先把情况稳一稳,再拉着毓秀私底下好生说一说,然后再看具体情况来决定要不要答应下来。
  结果被何小红这么一吼,李桂芳完全忘了自己原先的打算,一个眼刀子甩过去:“有你啥事儿啊?咋说啥你都能搭得上话啊?你咋就那么能耐呢?”
  “咋就没我的事儿?我是她妈!反正这门婚事我绝对不会同意的!不可能!我不同意!”何小红扯着嗓子怒气冲冲的跟李桂芳对吼。
  那气势那架势简直绝了,连李家舅婆都万万没想到,这世上居然真的有敢跟她小姑子对吼的人。
  关键吧,还不是什么英雄好汉,竟然是那个一贯怂成球的何小红。
  李家舅婆瞅瞅这个看看那个,迟疑了半晌后,还是决定先走一步:“那个……桂芳啊,这事儿也不是很着急,要不你们先商量一下?等我大外甥来了,也跟他商量商量?……那啥,我先走了啊,有消息跟我支会一声就成。”
  来弟背抵着鸡窝的门,可怜兮兮的看着她二姐,讨饶道:“就是这个样子,我都说了啊!舅婆走掉以后,奶都没搭理妈,就拽着三姐去了东屋那头,关着门也不知道说了些啥。再然后,奶就出门去了,妈很生气的站在廊下骂了好久好久。这不就你回家之前,她见骂人没啥用,就回自个儿那屋歇着去了。
  盼娣一脸的煞白,脸上的血色早就在来弟说李家舅婆上门给毓秀说亲时,就彻彻底底的褪去了。
  “奶她没一口答应吗?”
  “没……反正我没听到她说同意这两个字,倒是妈啊,一口一个我不同意,这不可能,绝对不行……”来弟嘴上是这么说着,心里却是纳罕不已,心说红姐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的,这算啥呢?良心未泯?还是意识到自己造孽太多,终于明白应该多积点儿德?
  换个人来,就该看出来弟面上的神情特别精彩。可盼娣真的没那个心思去揣测小妹子心里在想啥,倒是她心里乱糟糟的,用心乱如麻这个词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我有点儿头疼,我回屋歇会儿。”盼娣随意扯了个借口,急急的往前头去了。
  偏就那么凑巧,盼娣刚走到前院,就碰到了从西屋里走出来的何小红。
  “你咋现在才回来?去后头干啥了?对了,你是没考上大学吧?看吧,我早就说过了,就你这样的,能考上才叫怪了!让你消停点儿,有这个工夫干点儿啥事情不好呢?非要铁了心考大学。我是你亲妈,我还能害你不成?行了行了,摆出这副脸色给谁看呢?还不赶紧干活去!”
  盼娣的脸色很是难看,木着脸僵硬着身子立在当场。
  何小红的声音对她来说,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明明每个字都能听得到,又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盼娣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过头来看向她妈,那动作就跟八十老妪似的,迟缓之余甚至还透着一股子迟暮。
  “看我干啥?”何小红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没考上吗?咋的,毓秀说错了?哦对了,珠珠考多少分?我问了毓秀,她就说珠珠比你还少了一百来分?到底考了多少啊?”
  “珠珠啊,她比我少了180多分。”盼娣觉得自己也是有病,就这档口了,居然还能分神去想毓秀真是个好姑娘啊,还能变相的帮着甄珠说好话。
  何小红被这话一噎,随后就怒道:“反正一样都是没考上!考几分又有啥关系啊?赶紧的,去干活啊!你中午没回来,你奶就随便糊弄了一些吃的。我倒是无所谓,飞跃呢?他要是不吃好喝好,回头哪里有力气学习啊!”
  被何小红点到名的苗飞跃,满脸绝望的往这边瞅了一眼。其实,假如可以不用学习,他就是每顿都吃糠喝稀也是快快乐乐的。
  盼娣抿着嘴看向她妈,本来是有满肚子话要说的,可临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她妈一眼。
  “看啥啊?”何小红愈发狐疑了,只觉得今个儿的盼娣分外奇怪。
  何小红也很烦的,她今个儿被李家舅婆这不按牌理出牌的操作给彻底弄懵了。打死她都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把甄卓凡和毓秀看成天生一对,甚至还托人来苗家提亲了。不过,跟来弟想的不同,她反对这门婚事并不是出于想给自己积德的想法,更不是所谓的良心未泯,而是……
  这一两年来,政府各种宣传活动不断,除了庄稼把式最稀罕的科学养殖外,还有一桩,就是反对近亲结婚。其实,这种宣传从解放以后就陆续有了,可他们这一带毕竟偏僻了些,早些年自然灾害死了不少人,人要是连吃饱都做不到,压根就不会在乎别的乱七八糟的。可最近这几年,日子过得好了,宣传又多了起来,饶是何小红这种不太出门的,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
  当然,乡政府宣传小组所谓的“禁止近亲结婚”是针对于表亲而言的。在很多偏僻落后的地方,即便是八十年代,仍然有表兄妹结婚的陋习,像他们村里就有,不过是李桂芳那一辈儿的人。也是凑巧,那对表兄妹生过好几个孩子,有几个很早就夭折了,唯一一个养活了的,却是个傻子。
  何小红害怕啊!
  她平生最害怕的,就是当年换孩子一事被曝光了。
  这要是让甄卓凡和毓秀结婚了,在何小红看来,表兄妹结婚的危害都那么大,亲兄妹还了得?这当爹妈的都是聪明人,生下来的孩子不是死了就是傻子,那人家不得多想啊?
  别人想不想且不提,反正何小红一不留神就想多了。
  自己心里一堆事儿要烦,二闺女还这副死样子,何小红气啊!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还有你奶也是,甄家啊,他们那个……就周萍她哥,被警察抓起来吃牢饭的啊!这种人家,咱们家凭啥跟他们结亲?疯了不是?要我说,我闺女啊,嫁给谁都好,就是万万不能嫁给姓甄的!聪明有啥用?看着就不是个能干活的,读书好能当饭吃?反正这门婚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姓何的!!”
  凭空一声惊雷,甄珠就如同早些年家家户户都贴的门神钟馗一般,站在老苗家的院门口,插着腰冲着里头怒目而视。
  “珠珠……”何小红愣住了。
  “咋的?我老甄家怎么得罪你了?我哥咋就不好了?就因为我大舅犯了罪,我全家都得搭上?那你们老苗家还出了你这么个大傻子二愣子,是不是也要连累你们家闺女都嫁不出去啊?我哥只是有个坏大舅,你们家毓秀还出了个满肚子坏水、黑心烂肠、臭不要脸的亲妈呢!”
  甄珠气死了,本来她只是过来打听一下苗家同意了自家的提亲没,结果才走到院门口就听到了何小红那番话,气得她恨不得原地爆炸。
  “姓何的你有啥稀罕的?要我说,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比你家更坏的了!你自个儿坏,你妹妹更坏,咱们乡谁不知道老何家的闺女最是要不得?我说呢,为啥何小军比我还大好几岁,到现在都找不到媳妇,有你这么个姑姑,他就该打一辈子光棍!”
  “再说你们老苗家,对,苗家挺好的,就独独出了你这么个坏种!你个从头坏到脚的坏胚子!你根本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你还不同意我哥和毓秀?你凭啥不同意啊?你有啥理由好不同意啊?我哥哪里不好了?他就该跟毓秀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话啊!被我堵得没话说了吧?去你娘的黑心王.八,你就是见不得别人比你好!我哥就是要跟毓秀在一起!”
  甄珠太生气了,口不择言的想到啥就骂啥,完全没注意到何小红早已一脸悲痛欲绝,她一无所觉的径自骂着:“他俩就要结婚,就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他俩是亲兄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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