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古风]_242
  “你错了,修文!先皇是为了保你!”
  甄贤不由一怔,旋即骤然明白过来。
  早在旧年,在苏州的时候,荣王殿下便反对圣上与陈世钦硬扛,说得无外乎是陈氏早已年老行将就木,只要稳住局势,待陈氏一死,而圣上仍是精壮之年,问题不攻自破迎刃而解,根本没有强争的必要。
  而今老师所说的,仍然是这个“道理”。
  陈世钦总是要死的,就算不即刻杀了,也不一定能再熬出个十年去。
  圣上原本是没有必要执意要陈世钦殉葬的。
  然而将死之蛇,势必为挣命亮出獠牙。陈世钦一个利欲中人又如何能够例外?他知道大势已去,必有穷兽之搏,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圣上,便会对圣上身边之人下手。
  而那些今时旧日与之有所瓜葛者,或已在圣上极力推行的新政下吃了许多亏心有怨恨,或担忧圣上执意彻查清算最终也会清算到他们头上,但有机会打击圣上,逼迫圣上放弃继续为一点陈年旧案与贵胄权臣较劲的念头,谁不乐得参与其中,哪怕只为出一口怨气,那也是“大快人心”。
  如此想来,那景郡王妃身为今上的宗亲长辈,却带着身揣毒物的婢女入禁,倒未必是真的图谋毒害太子,也许是冲着崔皇贵妃去的,又或许只是趁乱搅一棍子浑水,只要闹得人心惶惶便得逞了。
  再比如昭王殿下之前忽然上奏要外封的那件事,以七殿下的心性,那里就有本事联合起那么多人来倒逼圣上,要将荣王殿下从京中撵出去……都不过是趁乱捅刀子罢了。
  荣王殿下也好,崔皇贵妃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皇帝身边亲近在意之人,群狼环伺之下,成为借以伤害圣上的目标,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
  但他们毕竟都是皇族,无论太子还是荣王,哪怕皇贵妃,身份与普通人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有那么容易就任人撕咬。以他们为目标,代价总是要大一些的。
  而另有一人,身在君侧,却又不是皇族,明明居于高位,却没有朋党,又年纪轻轻,根基浅薄,正是最好下手的肥甘。
  这个人便是他甄贤。
  他是圣上身边,唯一最脆弱可欺千疮百孔的软肋。
  要他死,当真是太容易了。
  而他偏偏还不知谨慎逢迎,不知经营人心,要去做那个不同流不合污不容杂尘的出头鸟。
  甄贤赫然忆起太上皇临终前特意将他叫去,用力抓着他的手说:“不要给他们咬死你的借口。不要学你爹。”
  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是人之将死,所以格外多愁善感多思多虑一些,又或者是始终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多有执念,终于在这一生临近终了之时爆发出来。
  如今想来,或许不是。
  太上皇是真真地在提点他,要他小心惜命。
  甄贤又是好一阵恍惚,听见曹阁老连连叹息。
  “圣上是何等地看重你,你难道不知?先皇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知道保住你便是保住了圣上,所以才处处为你们筹谋叮咛。可你怎么就……你啊——”
  他的老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容颜苍老,一脸扼腕痛惜,语重心长。
  “你也不是刚入官场的少年郎,怎么就始终不能明白,你要做不到斩草除根,就不要挡人财路,不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宁可无作为,也绝不可授人以柄!早知你始终是这样的个性,还不如当年走了就一了百了天宽地广,好过又回来京中风刀霜剑的。可老师如今再后悔当年何苦把你从岭南弄回来,也晚了!”
  甄贤心尖一颤,脸色骤然如灰。
  他也曾反复想过,自己被流放岭南时不过是个幼稚少年,一家老小全是死罪,独独留下他一个,能活命已是万幸,如何偏巧在岭南又得遇伯乐对他照顾有加?如今有曹阁老亲口承认了,原来仍是仰仗了阁老的嘱托,才庇佑得他能够一路返回京中,金殿提名……可笑那时,他还幼稚至极一腔热血,自以为孤勇,自以为自己有天大的能耐。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在老师面前出言不逊说些大道理的。
  可他却又无法认可,绝不能顺服老师的决议。
  曹阁老已然是直接在问他了,早知他是如此的冥顽不灵,煞费苦心将他从岭南弄回京中与两方都有害无益,又是何苦来哉?
  甄贤略有些崩溃地撑住额角,遮掩住眼底一点难言的绝望。
  他不出言反驳,却也不就服软认错,只垂着头拼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曹阁老也一副心痛至极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场面顿时僵冷下来,尴尬非常。
  坐在一旁静观许久的胡敬诚终于叹息,摇了摇头,倾身先宽慰曹慜几句,请阁老允他也说几句。
  曹阁老满脸的万念俱灰,颓然挥挥手叫他随意。
  胡敬诚这才正了正身子,扭头看向甄贤,先略颔首致了意,才缓声开口。
  “甄大人是阁老亲自授业的学生,胡某入恩科的那一年,也是承蒙阁老看得起,才有之后的前程。勉强高攀起来,你我也算得上师出同门。当年在江南时,胡某就见识过大人的锐气,知道大人是王佐之才,也知道甄大人对胡某的作为其实不尽认同。但那时候,甄大人尽管不能认同胡某,也依然给胡某留足了体面。今时今日,大人已贵在君侧,而胡某只是一介庸人,可胡某每每思忆旧事,总还念着大人当年待胡某的善念。是以,胡某斗胆,直接问大人一句,大人还京入朝这些年,想法可有改变?”
  这一问如此直白,甄贤闻之竟有几分哽咽。
  胡都堂与他提及锐气,是在问他,而今年岁渐长阅历见长,可还初心犹在,亦或是已然知觉了自己当年幼稚。
  甄贤不禁自哂。
  他其实也清楚明白,从前的他,诞在达官之家,打小便与皇子们一起读书习字,而后又做皇子亲王的近臣,做翰林院学士,这是天生来的优渥富贵,即便中途有些曲折,也不改本质。
  他与胡敬诚这样真正科举入仕从民间一步步如履薄冰爬上尚书位的寒门是截然不同的。
  什么是真正的官场,胡敬诚以为他从前不知道,也不屑于知道,直到此时此刻,他做了这都察院左都御史,做了当今天子最倚信的阁臣,真正地身在官场正中,他也一样如故。
  否则他便不该还这样梗着脖子,辜负太上皇的眷顾,辜负恩师的美意。
  这些人,连同胡敬诚,都是想要救他的。他心里知道得清楚明白。
  可他偏偏不想接受这好意。
  他甚至不想与他们争辩,解释,不想多费唇舌地去告诉他们,他其实与他们所想的都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懂的,他只是不能接受,不愿妥协。
  他甚至更早已知道,在这一切人与人斗的惨烈表象之下,真正无可宽恕的至极罪恶究竟所在何处。
  那是所有人噤若寒蝉视若无睹的万恶之源,是纵容世间诸恶滋长、将人变作厉鬼的沃土。
  但没有人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便是死罪无赦,是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