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浩然气
  不知是为了膈应大明还是真的生了病,过年期间英国大使没有参加任何宫宴,始终称病在家,弄得荣王一家也颇感尴尬。好在朱颜的文章顺利登上了《京城早晚》,引起了一波舆论热潮——这是个有点类似老娘舅的报纸,平时爱登些家长里短、市井琐事,谁家老爷背着太太偷纳小妾,抬回来才发现竟是儿媳失散多年的亲妹妹(……);谁家丢了精心照养十年的看门狗,痛哭流涕之际却在自家厨房发现疑似狗毛;哪家的蝴蝶春最地道,哪里唱曲的小姐儿最奸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深受广大劳动人民喜爱。
  起初朱颜还担心这样做太掉身价,探过日销量后老实闭了嘴。老娘舅有老娘舅的好处,婆婆妈妈们都爱看,消息传播的速度堪比光速,没两天全京城都知道了。
  王府里荣王妃一副偏头痛发作的表情,单手不停揉着太阳穴:“眼下是正月里,上头没空过问这些小事,等复了朝你就等着吧!”
  为着她这个出身,从皇上到淑妃没一个给过颜儿好脸色,张淑妃至少逢年过节会派人问一声,皇上直接就当没这个孙女。做母亲的嘴上不说,心里内疚,不一会儿就急得满身大汗:“你为什么不提前同我说?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样不知轻重!”
  郡主忙上前给母亲奉茶,口中解释说:“什么大事,值得娘急成这样?老话说‘清者自清’,这事咱们没错,就是皇上问起来我也不怕的。”
  此事的症结根本不在他们身上,明摆着是英国佬见真定负伤,法国内乱,想借机宰一把大明。趁过年的功夫,长泰郡主已经派人厚赏了诸工头与那英格兰商人的妻儿,不论如何面子做足了,他们再闹是他们没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处理这些小事?”荣王妃望着女儿,几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咽了回去。万岁眼里何曾有过朱颜?不说华仙的两个孩子,就是真定的养子也比她在皇上跟前有体面。
  想是感觉到了王妃的低气压,一进门荣王就笑呵呵地打圆场:“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他看看女儿,又看看妻子,“大正月的,什么事不能缓和着说?快别吓她了。”
  这人不出现还好,一出现荣王妃简直气结:“我几时吓唬她了?”
  堂堂朱姓郡主,整天被市井小民挂在嘴边像什么话?难道丢的不是皇家的脸?
  朱颜与荣王对视一眼,暂时歇了宽慰母妃的意思,笑着改口道:“厨房使新模子做的梅花糕,还是热的呢,娘快用点子尝尝。”
  此时此刻,李持盈也正在外城的一座小院里赏梅。初到京城时依礼给在京为官的李持风送了拜帖,结果先是生病风寒,后来又出了锦衣卫那档子事,华仙公主让她没事不要出门,一来二去就耽搁到了现在,只好借过年走亲戚的名头来拜个晚年。李经历本来待李沅就淡淡的,平时不大走动,肯破格让李持盈进门还是看在姐妹俩至今没有见过面的份上,打算说两句话,喝杯茶就请她滚蛋。
  谁知好死不死一桩公务撞了上来,只得将人引进院里,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她统共一个六品官,内城的房子且租不起,要住得多么奢侈、吃穿用物多么精致肯定是不能的,哪怕是李持盈这从来不会品茶的人都能一口喝出茶叶的涩味。
  好在庭院打理得好,疏疏几棵老梅,又香又雅致。
  “还请九姑娘少坐,我们大人即刻便回。”
  本来就是走个过场,她也没觉得多么被怠慢,吃着点心盘算回家后也要折几支梅花插瓶。梅枝人高马大地站在姑娘身后,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李持盈没有见过李家太爷,早在她出生前、李沅少年时太爷就因故去世了,老太太独自拉扯几个儿女长大,除了血缘较近的族人,与李家本支的亲戚都不大来往,也因此李持盈与他们不熟。
  梅枝打小长在松江李府,算是家生子,倒是听说了不少传闻八卦,正说到从前老太爷因何与兄弟不睦,定居松江时月洞门里倏地走进来一个人——
  只一眼李持盈就知道,这人不是李持风,李持风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威风凛凛、风尘仆仆。她穿一身利落的窄袖直衣,外面罩着的背心既像袄子又像布甲,头发高高梳起,一边拍袖子一边大步道:“快给我打水来,你们大人懒得都成精了,日上叁竿还不起。”
  时下很流行女扮男装,就像唐朝仕女们爱穿缺胯袍,大明女官也常在闲暇时作男子装扮,圆领袍或绣花曳撒,眉上勒一条网巾,取其风流意态。李持盈没想到有人能将朴朴素素的一身男装穿得如此挺拔周正,如松如栢。
  仅有的一个看院子的奴婢连走带跑地追出来:“大娘……子稍等,今日大人有客——”
  没等她把话说完,不速之客的目光似一支利箭射了过来,透过重重花木,李持盈背后一凉,下意识按住了腿上的手枪。
  幸好梅枝立刻挡到她面前,拉回了她的理智。
  “是什么人?”那人的步子明显放慢了,歪着头与奴婢低语。这个角度李姑娘恰好能看到她脸上纵贯右眼的疤痕,应该是陈年旧伤了,虽然还是十分明显,神奇的是它并未如何减损她的美貌,反倒有种雌雄莫辩的英气与……与杀气。
  丫鬟显然对她不陌生,与之嘀咕了一阵,来人哦了一声,见怪不怪地移步往内室走:“她什么时候耐烦跟李家人周旋了?”
  “是松江四太太家的九娘子,秋天才进的京。”
  那人想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华仙的便宜闺女。”
  叁十四五、右眼有疤,加上提及“华仙”时微妙的语气,再猜不出这人是谁李持盈也不必混了。
  大公主真定。
  她脑内一片错乱,真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回京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看她的样子,似乎同李持风关系很好?不是、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有的牵扯??
  在百合花开和宫斗风云两版剧本中挣扎良久,李姑娘最终选择了老实坐着,等堂姐回来再探口风。李持风与李沅一样都是科举出身,履历非常清晰,按理不该跟真定有什么瓜葛,但是之前朱颜也似乎跟她很熟……
  不一会儿,李经历想必是得了消息,从前头匆匆赶来:“没吓着你吧?”
  她年后才二十九岁,未婚未育,看着比同龄人年轻许多。李持盈也不管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脸皮很厚地做嘤嘤嘤状:“方才突然来了个人……”
  李持风顿了顿:“她是我的一个朋友,早年当过兵,是以模样吓人了一些。”
  厢房里传出一声怒喝:“说他妈谁吓人呢?”
  “你别老他妈他妈的说话,我他妈还有客人呢!”
  “……”
  过年七天乐,没人会在这时找麻烦,皇帝老子也要和和气气的,女儿不回家也不能生气。外城不比内城,门户之间挨得极近,隔音效果自然也没有那么好,隔壁小孩儿过家家的声音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李持风没打算跟她解释什么,只简单提了一句,请她代问李沅和华仙好:“论理该去给叔叔拜个年的,奈何身上有恙,就不去叨扰了,祝他万事如意吧。”
  九姑娘看着她红润健康有光泽的脸,默默咽下了到嘴的吐槽:“老太太临去前问起姐姐,还留了几样首饰,让我进京时带来。”
  这才是她本次出门的目的之一,老太太娘家煊赫一时,嫁妆当然十分丰厚,除了大头,余下的都分给李家、宋家年轻有为的后生们,这对玉镯是老人家点名要留给李持风的。
  “她说早年没能关照姐姐,对姐姐不起,一点心意,姐姐留下赏人吧。”
  李持风扫了一眼那对镯子,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道:“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嗯??怎么好像有什么事故的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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