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阳春 第31节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落入叛军手中的公主,按照聆春的话来说,是被父皇他们给抛下了。
  听到这个回答,她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奇怪自己和闻人湙能有什么纠葛,会落到今日亲友惨死却留她独活的境地。
  容莺被他放下,第一时间就问:“你把聆春还回来,她去哪儿了?”
  闻人湙的语气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却又坚定不容拒绝,“如今她醒了,便不能留在你身边侍奉,你且听话些,我不动她就是了。”
  容莺没说话,更不敢在此刻忤逆。她只知道眼前人与她是血海深仇,绝无可能生出任何情意来,即便他再假惺惺温声哄骗,她也不会就此迷了心智,忘了一朝公主的身份。
  梦里闻人湙举剑刺向她的心口,无论几次想起来她都感到畏惧。
  以往容莺见到闻人湙,表情总是欢喜雀跃的,眼眸就像浮了层波光般灵动。他从前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甚至时常会认为她太过聒噪。
  兴许是久病缠身的原因,当他连走路都要靠着外物支撑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像只惹人烦的莺鸟,在他眼前又是跑又是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闻人湙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性的君子,更不会觉得这样一个人在他能带来什么消遣。他只会感到厌烦,甚至生出一丝可以称之为嫉妒的情绪。
  他病得快死了,这个人却能好好活着,健康而无忧无虑的活着。不用饮下令人作呕的药汤,也不用受着病痛的折磨,更不用夜夜魇梦不得解脱。
  容莺最终还是不解压过了恐惧,鼓起勇气问道:“你为何没有杀我,天底下的女子这么多,你不该挑中我才是。”
  外人都传闻人湙是太子容珏的遗孤,曾经冠绝京城的小皇孙容怀璟。
  若此言当真,他又为何迟迟不肯上位复辟?
  外人送药进来,闻人湙接过药碗,容莺立刻就皱起了眉,他早料到这个反应,将备好的果脯和糕点摆好,其中便有一碟杏仁酥。
  容莺看到那碟杏仁酥有些愣神,他面上微冷,笑道:“公主喜欢吗?”
  她总觉得自己要是敢伸手去拿,闻人湙就会立刻掀了桌子将她的手剁下来。
  容莺不应声,伸手接过药碗,看都不看一眼桌上的点心,强忍着反胃将一碗药汁灌了下去,连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勉强压下口中难闻的苦味儿。
  “是公主先喜欢我,如今为何先反悔了?”闻人湙抬起手,冰冷的指腹轻而缓地擦去她唇边水渍。
  容莺压下心中的困惑,面上并未流露出太多情绪。
  聆春分明告诉她,梁歇才是她的心上人,而闻人湙与她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怎么可能有什么情意。如今又说是她先撩拨在先又反悔,叫人难以捉摸。
  “怎么,还是说你确实是变了心,”他眼神变得危险,周身气息都冷了下来。“看上了区区一个梁歇?”
  “够了!”她忍不下去这样的步步相逼,用力打开闻人湙的手,咬牙道:“你我之间谈何喜欢,我父皇灭你全族不假,你杀我亲友也是真。领兵叛乱逼得我自刎,如今又将我囚禁,将我安宁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无论曾经是否有情,如今都只剩下怨恨!“
  容莺说得激愤,闻人湙却只是冷静地看着,片刻后,她听到一声极轻又极为讽刺的轻笑。
  “说的不错,可那又如何。”他似笑非笑,语气温柔。“我既然留下你,你是怨我还是爱我,我都认了,而你若变心喜欢旁人,我的确拿你没法子,但杀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还是轻而易举的,不信可以尽管去试。”
  他并非善类,不过披着一张假皮,在容莺面前装了两年的正人君子。如今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再装下去也没有必要,她也不会再信。
  容莺指尖微微颤栗,闻人湙拉过她的手,转而又安抚道:“张云礼我已经处置,犯了军规的将士也并未放过,至于容曦……她如今还在公主府,你若想见她,等日后养好伤我带你去。”
  “闻人湙……”她听到这些,终于还是泄气了,“我父皇的确对不起你们,可你为什么非要我不可,你应当厌恶我,恨不得我死才对。”
  她如今的公主之位,是因为她的父皇忘恩负义,做出同室操戈的谋逆之举,将闻人湙的亲族杀了干净,才让她得了这公主的名号,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闻人湙要复仇要夺回皇位,按理来说是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因果报应。
  要她付出代价,那她也认了,唯独这情意不可能。
  如今是她记不得过往,即便是记起了又能如何,若她真的对闻人湙有过情意,反而会更加悲愤怨恨。
  连闻人湙的身份都是假,显然她为此而生出的情意也不能算数。
  “我试过了。”
  他静默地坐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
  而后不等她问,起身走出了内室。
  容莺半是气愤半是不解,脑子里还在想那句“我试过了”。
  试过了什么?
  杀了她吗?
  第37章 时雨  莺时物色正裴回
  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如今风华正盛的闻人湙,在珑山寺的一个雨夜也曾险些死去。
  他厌恶下雨并非没有缘由。当初靖昌侯府被屠便是在一场大雨中,他眼看着血水掺杂雨水, 满地腥臭的残肢碎肉, 入目皆是一片刺目的红。
  刀子刺进皮肉,随着惨叫声, 留下的是一地肠肚,
  他谎报了年岁和籍贯, 事实上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五而已。距离他从荣宠一身的皇太孙, 沦为一身骂名的反贼, 已经过去十七年。
  兵卫杀人时, 他被忠仆护在身下,留了一线生机, 最后是母亲的侍卫拼死带着他从暗道逃出,侍卫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跳下山崖, 好让他能躲开追杀。
  那时候他还姓容,孤身一人, 从云端跌落深渊, 其中流离坎坷至今不愿回想。
  闻人湙始终忘不掉长姐喉咙处的血洞, 忘不掉母妃埋在血水中的脸,还有那一地属于他亲人的残肢断臂。午夜时分,他梦见的是祖父被开膛破肚,仍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大喊。
  他年仅九岁,尚且想不明白,为何突然间他的一切都被毁了。
  这梦魇困了他十七年,教他日夜冷汗淋漓,不敢忘记被加诸在身的种种屈辱。
  为了雪恨, 他活得实在算不上好,为燕王做事的时候也落了一身病。在珑山寺遇到容莺,是他心生厌烦,吩咐封慈去害她滚落山坡,当时他心想死了最好,可夜里还是让封善去将人带了回来,至于是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燕王那里出了事,他被人怀疑,被迫让封慈去处理,而封善也被许三叠借去了。好在珑山寺隐蔽又安静,当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在此处修养。只是天意弄人,恰巧那日他旧疾复发,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呕出的血染红了床褥,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
  寺中的僧人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状,加上下了雨的山路湿滑南行,他们便想着先煎药,等天明再下山请医师。
  闻人湙并未强求,只能听着窗外哗哗雨声,陷入一个又一个梦魇。这病体支离,苟延残喘的日子,时常让他感到了无生趣。父母手足皆在九泉之下,徒留他背负一身血仇苟活,在无边地狱里爬上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如今也许是阴司来收人,要让他死了好解脱。
  连着高热不退后,他昏睡了许久,恍惚间梦到了从前,好歹不再是一地血腥的噩梦。只是一个分外平静的午后,他随母亲去梁王府拜望,看他二叔新添的女儿。那孩子快满一岁,仍要人扶着蹒跚学步,口齿不清地学人说话。
  二叔后宅的美人多到认不清,自然也不在意多出来的一个女儿,连名字都忘记取了。
  彼时他正因为在太学捣乱,被太傅罚了抄写诗书,母妃一边和美人说话,一边检查他的功课。他兴致缺缺,美人却突然说:“皇太孙年少聪慧,日后是经世之才,不知可否为小女取名,好让她也沾沾福气,日后不要太愚笨。”
  他正巧背到“莺时物色正裴回”一句,便朗声说:“正值春光明媚之时,小妹生得灵动喜人,便取这‘莺’字……”
  梦醒后,是黑沉沉的帐顶,既没有母妃的谈笑声,也没有什么春光明媚。
  闻人湙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只是略带感慨,他还命不该绝。
  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僧弥在一旁守着他,听到动作立刻睁了眼,见他醒来不禁欣喜,忙端了水递过来。“施主可算醒了,再不醒那位女施主可要哭死了。”
  他喝了水,干涩的嗓子缓和了些,声音仍沙哑着。“几时了?”
  “方才过了子时。”
  闻人湙点了点头,听到窗外雨声沙沙,料想是雨势小了。
  小僧弥也起了身,碎碎念道:“我还是去看看女施主吧,可别她也跟着病了,昨日一声不吭下山,夜里天快黑了才回来,可将我们吓得不轻。听说是宫里来的贵人,要是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的……”
  “她下山做什么?”
  僧弥一愣,反应过来后立刻道:“险些忘了说,女施主这是怕你出事,特意下山寻大夫去了。”
  闻人湙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淡淡的。
  僧弥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郎心似铁,当真是个缺心眼的,竟一丝触动也没有。
  他叹了口气,转身要出去,就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再回头的时候人已经披着外衣站起身,面上仍有几分病后的羸弱之感。
  最后是在正殿中找到了人。
  已经过了子时,珑山寺的僧人都睡了,剩下他守夜,顺带看着闻人湙。
  正殿中烛火依旧亮着,映下一片昏黄的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夜晚的凉风,莫名使人心中安宁。
  就在高大的佛像下,有个纤弱的女子正在蒲团上虔诚跪着,冰冷的地砖上投着她的影子,朦胧光晕映在她身上,衬得她清丽的面容越发柔和。
  女子衣裙上带着未干的泥水,鬓发也有几分散乱,也不知是上山时摔了多少跤。此刻仍兀自跪在蒲团上,低眉默念经文。
  她似乎是太过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已经默默看了许久。
  四处静谧,她抬袖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道:“你可一定保佑先生长命百岁……”
  烛火被风吹的轻晃,闻人湙就那么静静站着,忽然觉着心中也有什么跟着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渐渐听不见那扰人的雨声。
  “果真愚笨。”
  ——
  容莺脖颈上的伤在慢慢好转,缠伤口的白布便不再用了。
  自从当日她怒从胆边生,和闻人湙争执了一通后,他的确没有在白日里来烦扰过。
  却也只是白日里……几乎每夜,他都要雷打不动地到撷芳斋,躺在她身侧入睡。
  容莺夜里容易做噩梦,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知道闻人湙的确是歇息,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敢怒不敢言,索性就忍着了。
  伤口结痂后开始发痒,丑陋的疤痕横在白嫩的肌肤上,让人不禁感到美玉有瑕。容莺十分不愿意照镜子,看到那么大一个疤,她心中难免也会情绪低落。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道闻人湙到底是否来过,因为他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到,晨光熹微前又离去。十分古怪又十分让人迷惑,难道她的床榻就软一些,更能睡得安生吗?
  直到夜里,她睡得迷糊,伸手去挠发痒的伤口,手却突然被压了下去,耳畔恍惚听见一声低喃。
  “忍一忍,不能挠。”
  她半梦半醒,乖巧地应了一声,当真就没去碰了。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还以为是梦,并没有放在心里。
  直到夜里再次从魇梦中醒来,陡然惊觉榻边坐着一人,一双眼睛如鬼魅般盯着她,再仔细看,目光其实是在看她玉颈上狰狞丑陋的伤疤。
  察觉到她醒了,闻人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做噩梦了?”
  “你想要做什么?”容莺警惕道。
  夜里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替她掖了被角,忽然说:“我梦到你了。”
  容莺觉得他情绪不太对,撑起身子往后退了退,想要和他拉开距离。
  然后动作忽然被迫止住,猝不及防被靠近的闻人湙拥入怀中。
  发丝缠缠绕绕,药香浸透衣衫,他冰冷的唇贴在她颊边,似喟叹般留下句莫名其妙的话。
  “还好……”还好醒来,她就好好地躺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