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袍哥
  老钟不说话了,各人四散离去,整个车厢渐渐陷入沉默。
  叶湑对袍哥不感兴趣,她收好手机,把火车上的被子拢在脚边,换上了睡袋,又从包里取出一件厚外套,充当被子盖上。
  高冈正准备入睡,忽觉手上有些异样,五指很滑,像是覆了层极细的粉末。他揿下床头夜灯,把指头凑到眼前。
  那上面染了薄薄一层深色,尤其以拇指和中指最为明显。
  他细细地磨,指头上的颜色很快就被擦掉。再一思索,联系到刚才抓着叶湑手腕的动作,一下子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他笑了笑,而后展开被子,头朝向过道,一手搭着小腹,一手枕着脑袋,很快入睡。
  黑暗中,叶湑忍不住抚上右手腕。那里被高冈抓得生疼,兴许明早起来还会多出几个红印,她咧开嘴,冲高冈方向呲了呲牙。
  这次先不跟你计较。
  车厢内鼾声如雷,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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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列车员从餐车推着小推车过来,一路吆喝着卖早餐。
  叶湑被吵醒,迷糊中总觉身上有重感,低头一看,昨晚被她堆在脚边的白色被子不知怎么的,盖到了她身上。
  大概是冷的吧,毕竟还是初春。
  她醒得最晚,包厢里其他三个人早已收拾妥当,正吃着早餐。
  昨晚高冈的那几下子,让老钟对他佩服不已。见叶湑醒了,他终于憋不住,开始和高冈套近乎。
  高冈似乎也对老钟说的袍哥饶有兴味,从早上一直聊到中午,也不见消停。一旁的马脸忍不住插嘴:“我晓得,你是不是从首都来搜集资料搞研究的学者?放心,钟哥他一定配合!”说完还冲高冈挤眉弄眼。
  高冈愣住,笑了笑,没作回应。
  马脸笑得开心,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时间飞逝,一晃到了下午,窗外的景色绿意更盛。即使是坐在火车内,也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水汽,透过每一个毛孔渗到骨头里去。
  重庆站到了。
  叶湑提着行李下车,她东西太多,虽说比其他人先下,但速度到底被这大包小包给拖慢了些。周围人多,搁在行李箱上的小包被挤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
  一只手先她一步,替她拿起来,还好心地帮她拍了拍灰。
  叶湑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从他手里接过包,冲他道谢。
  谁知这人忽然眉头一挑,眼神落到她手腕上——因为她伸手的动作,袖口没能挡住手腕,露出了里面的纹身。
  高冈似笑非笑,压低声音:“你这纹身......”
  她站直身,没言语。
  “......掉色啊。”他笑意更盛,说完,夹起挂在领口的墨镜戴到鼻梁上,然后单手拎起背包转身离开。
  叶湑眼皮子跳了跳,低头看向右手腕,那上面的纹身少了一部分花纹,正好是五根手指的形状。她心中暗骂了几句,重庆这么有名的雾都,出太阳的日子屈指可数。在这里戴墨镜,真是装逼!
  再抬头看时,男人已经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了。
  从火车站出来,叶湑直奔订好的单身公寓。这一回情况特殊,她也不知道要在这边待多久,索性找了短租。
  公寓就在解放碑商圈附近,这边民宿挺多,楼下甚至还开了个青旅。她的打算是尽量找人多、热闹的地方住,还得离朝天门码头近,方便她调查。
  这里就很好。
  楼下的青旅占了两层,坐电梯要穿过前台,从三层往上才是私人住所。
  房东们没太大意见,楼上的公寓基本都改成了民宿,一楼大厅有个青旅,无形中倒给人一种微妙的安全感。除了偶尔几个晚上有些吵外,没别的影响。
  进了屋,叶湑的头一件事就是摘下粉色假发,进卫生间快速冲了个澡,洗掉两臂的纹身贴。
  这么大片花纹,为显得更加真实,她用了半盒散粉一层层扑上去,免得在太阳下反光。本来效果是很好的,一路上都没人敢看她——如果不考虑对铺男人这个小插曲的话。
  想到这里,她狠狠搓了搓被他抓过的手腕。
  洗完澡,趁天色未黑,在简单收拾后,叶湑打算直奔位于朝天门附近的棚户区。
  从电梯下来,正好碰见几个学生提着行李上楼。她乜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与他们擦肩而过。电梯门关上的瞬间,里面有人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了句卧槽:“那个女人......咱们是不是见过她?”
  同伴们寻他开心,同行的女生打趣他,说可以帮他要联系方式。他哼了一声,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
  李老坎出事以后,老泉的生意并未见得差了多少,负面影响微乎其微。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他的客人几乎是周围的务工人员,不是不想搬,实在是没钱,也没精力。这里本就纳入了拆迁范围,又加上出了这事,房子租金就更便宜了。
  最划算的,比如瘸子,不到百块钱就可以住一个月。
  谁让瘸子和李老坎同住呢。虽说李老坎没死在屋子里,但像他这种脑子被人挖出来,尸体都还没找到的惨烈死法,周围人都觉得他碰过的东西沾着晦气。
  也就瘸子死活不肯搬。
  等到天黑,众人都关门休息了,瘸子就满屋子翻找东西——李老坎干了十多年的棒棒,家里人死的死,跑的跑,他的钱一直都捏在自己手里。瘸子想把那钱找出来,估计有好几千呢。
  可他找遍了床底,翻遍了老坎的衣服口袋,也没找着。难道说老坎遇害那天,把钱都拿走了?
  没了李老坎,瘸子只能一个人到朝天门批发广场,见缝插针找活做。但棒棒军们也是要抢生意的,一言不合就会为了利益打起来。谁帮手多,谁占优势,现在瘸子不敢和人抢了。
  他最多只敢跟在后头捡漏。
  虽说重庆已入了春,但天气时暖时寒,在外头的人好多还穿着棉袄。朝天门的棒棒们却都赤着上半身,两手上举抓着半人高的货物,用后背承托重量,弄得满头是汗。
  瘸子凌晨三点就来了,一直到下午,也只接到一单生意,总共挣了十块钱。
  他把木棒竖扛在肩上,摸了摸裤腰带,这硬邦邦的裤腰带以及脚下的军绿色胶鞋,都是他在大学附近的垃圾桶里捡的。这是学生们在军训结束后扔掉的,虽说穿起来不舒服,但在瘸子看来却很好。
  耐穿、耐磨,还不要钱。
  他勒紧皮带,打算忍两天——就两天,反正饿不死。
  从朝天门过来,一路穿过人群,沿着一条台阶往上,不出百步就是老泉的小馆子。快走近时,瘸子加快了步伐。
  饭菜的香味弥漫在空中,他低着头,目光不时往老泉锅里瞟,肚子止不住地叫。瘸子咽了咽口水,脚下却不敢停。他赚的这点钱,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能省就省吧。
  老泉瞧见瘸子,出声叫住他:“瘸子!过来吃饭。”
  瘸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推脱道:“屋头有冷饭,回去热一下就吃了。”
  老泉像是没听见,扔了锅铲,半拖半拉把瘸子带了进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有个姑娘要请你吃饭。喏,角落就是。”
  瘸子顺着老泉示意的方向看去,那里坐了个年轻女人,从他的角度,只看得见一个窈窕的背影。瘸子两手拢在肚子上,局促不安。
  叶湑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瘸子,冲他一笑:“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