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记事_分卷阅读_218
  可今时不同往日,明日怀化大将军便要上门来查封侯府资财,事关去留,原本萧南平若是念着往日主仆之义,高抬贵手放了身契,容他们离去,也算得一桩善行。
  只是她平生从不会体谅旁人,凡事皆从自身利益出发,唯我独尊惯了的,又哪里会对下人稍存悯意。自己过的不好,哪里会放别人逍遥离去,过好日子?!顶好是大家一起落到了泥地里,我沾了满身的泥点子,你也别想干净了。
  她一惯行事如此,原也不出意外。
  老家人一番话,倒疏散了不少侯府旧人,大家各回各处以安天命,等待明日的结果。
  当初夏景行跟着过世的老侯爷长大,他身边侍候的老人倒是对夏景行颇为照顾,也是怜他幼失慈母,又聪慧乖巧,这才多照顾三分,没成想这点子香火情,如今倒可拿来保命了。
  可又有那一等跟着萧南平从晋王府陪嫁过来的奴仆最喜拜高踩低,在夏景行小的时候可没少欺负他,这会子便战战兢兢,很怕收宅子的时候,夏景行打击报复,似乎除了紧抱住萧南平这块浮木,再无别的法子。
  内中有一名管事的韩婆子,乃是萧南平从晋王府带来的陪嫁媳妇子,熬了这许多年,就连她的幼女小环也订了亲事,若无意外,原本五日之后是要办喜事的,偏摊上这件倒霉事,不说办喜事,能落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韩婆子回去之后,便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见到女儿还在呆吃憨睡,便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可长点心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吃得下去。”
  那小环原是姚房红绫房里侍候的丫环,就为着姚姨娘最得世子爷的意,当初韩婆子可是花了大周折才将小环安排到姚姨娘房里的。
  小环是个富态白净的丫头,长的很是安全,与宁景世喜欢的各色美人背道而驰,姚红绫便很放心将她收在房里,跟着坠儿打下手。
  这会儿主子都走了,她便回到娘老子住处,被韩婆子责骂也不很恼:“不吃饿着肚子有什么用,也不能教皇帝老爷收回旨意啊,横竖都改不了的事儿。”
  韩婆子气极,下死力气在小环胳膊细肉处拧了一圈:“你不会多用用脑子,让姚姨娘带着你走,好歹也算是跳出这个门了。”
  小环撅嘴,满心的不乐意:“姚姨娘想带坠儿姐姐走,她尚且不走,我还有娘老子在这儿呢,又去哪里?!”
  那韩婆子见闺女油盐不进,气的呼呼喘气,无计可施,才躺倒了复又坐了起来,审问小环:“明儿就乱起来了,姚姨娘走的急,她房里保不准还有点值钱物事,坠儿这会儿肯定都回家去了,要不你带了娘去她房里搜一搜,万一搜到些值钱的东西,到时候被卖了,不是还能留点东西傍身吗?!”
  小环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但禁不住韩婆子再三威胁申斥,到底应了下来。娘俩便撑着灯笼往姚姨娘房里去了。
  宁景世受伤之后,便在自己院里休养,姚红绫又走,要紧东西都收拾走了,坠儿也回家守着夫婿孩儿,上头无人拘管,一众小丫头子连同院里撒扫的粗使婆子都早早回去与家人团聚了,娘俩趁着天色将昏一路闯进空无一人的院子,只觉得背后有点凉。
  韩婆子原本只是想着趁乱占点便宜,小环又是这屋里的大丫环,就算是旁的人问起来,也只消说是来照管屋子的,闺女害怕,由她这当娘的陪着。
  哪知道这一搜,就搜出事来。
  娘俩进了姚红绫的屋子,只盼着能找到些既不占地方又值钱的东西,将各处细细的搜检,最后竟然在床头的暗格里搜出几包药粉来。
  藏的这样隐秘,小环还奇怪:“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怎么闻着好熟悉?”
  韩婆子心中一动,扯了女儿回去,半道上小环便想起来了:“以前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里好像就有这种味道,只是约略……有点相似。”
  韩婆子喜孜孜道:“既是姚姨娘给世子爷补身子的药材,那必是金贵东西。”还怕闺女面嫩,有些话听不得,自己悄摸出了门,寻了个医馆,原是想着卖出去,哪知道教大夫一瞧,顿时黑了面孔,差点将韩婆子轰出去:“这是什么补身子的药?明明是绝育的药,男子吃了是生不出孩子的!你这婆子拿这东西来唬我,还不快走?!”
  韩婆子心头打雷一般,直震的惊骇欲绝,当下颤抖着嗓门再三的追问:“大……大夫可没诳我?这可是我家姨娘给主子爷吃的好补药……”
  那大夫行医几十载,什么事儿没见过,在韩婆子眼中要命的大事儿,在他眼中不过寻常,怕韩婆子不信,还特意道:“这种药在秦楼楚馆也算常见,那些行院里的女子有些自己怕喝多了绝子的药,伤了根本往后不能孕育子嗣,便哄了金主来喝,以防怀孕。特别是头牌姑娘,才挂了牌被人包了,还能卖个好价格,老鸨子便会想法子在酒菜里加了这药,以保当红的姑娘别怀孕了。”
  韩婆子吓的魂飞魄散,还知道自己空口白牙说了萧南平未必肯信,索性请了这大夫往府里去。
  那大夫不肯,他随意说两句倒没什么,扯进豪门秘辛里就不好了。只拗不过韩婆子一再央求,只说当家夫人被蒙在鼓里,但这姨娘已经离开了,只少主子成亲多少年都未曾诞育子嗣,只让他走一趟为当家夫人解惑,必有重谢。
  萧南平从来没想到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不相干的人气的几欲发狂,恨不得杀人,将其挫骨扬灰,犹不解恨。
  姚红绫不过是个行院里出来的玩意儿,她能安安份份在后院里讨主子欢心,能让宁景世回府之后有个温柔乡,便是她最大的功用。至于其人,萧南平是从来没放在眼里的。
  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呢?!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为她带来这噩梦般的消息。
  多少年了,自宁景世成亲之后,萧南平望眼欲穿的盼着,只盼府里能添丁进口,也好慰自己膝下寒凉。为此她没少磋磨闫幼梅,恨她自己生不了就算了,竟然将一院子女人都看得严严实实,再无人能够怀上,这是要教宁家绝嗣啊!
  没想到根子却在姚红绫身上。
  韩婆子带着大夫来出首姚姨娘,带给萧南平的是摧心挖肝的痛苦。她原还有几分犹疑,只将坠儿召了来,扔了一包药粉在她脚下,坠儿闻到这药粉的味道,顿时面色惨白,簌簌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萧南平也没让人动手打她,只派人将她的一儿一女绑了来,“你若是不说实话,我便让人剁了你儿女的双手,只说他们偷了主家的东西。要不要留下你儿女的双手,就看你的意思了!”
  坠儿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当下一五一十倒了出来。
  原来姚红绫跟了宁景世之后,起先并未想着要用这药,她自己也想生个孩儿,在侯府里站稳了脚根,哪怕正室进了门,生了孩子的姨娘也有立足之地。
  只是她当初在行院里调教之时,艳名极盛,入幕之宾极多,却不是某一位豪客包场,无奈之下只能喝绝子汤,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宫寒之症,每月月事艰难不说,进府之后悄悄儿出去看过了大夫,却说极难有用。
  她自己既生不了,坠儿又入不了宁景世的眼,总不能瞧着别人生下孩子来,欺到她头上。万般无奈之下,她便向宁景世下了药,起先份量并不多,闫幼梅进门之后有段日子,她还停过几回。哪知道就教莺儿怀上了孩子,不过最后到底一尸两命,连孩子也没活下来。
  后来她便狠了心,想着索性大家都没得生,一辈子谁也别压着她一头,药量便逐渐加大了,也不知道是宁景世本身子嗣艰难,还是这药真的效果好,反正此后他院子里便再无消息了。
  萧南平听得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晕倒,撑着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狠狠朝着坠儿甩了一巴掌:“贱人!贱人!”
  坠儿两边脸颊立刻肿了起来,她却好似失了知觉一般,只朝着萧南平不断磕头:“一切皆是奴婢之过,求夫人饶了奴婢的一双孩儿!”
  萧南平这会子哪里顾得上坠儿一家,她忙着请了大夫往宁景世房里去替他诊脉,出来了那大夫才十分遗憾的告诉她:“恐怕府上郎君往后在子嗣上极为艰难。”
  这话十分的委婉含蓄,但听在萧南平耳中,不啻天塌地陷,后半生再无指望,当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南平晕过去之后,可急坏了韩婆子。她能够出首姚红绫,打的就是另辟蹊径的主意,凭此事的功劳,为家里人换个自由身。哪知道萧南平不堪打击,直接厥了过去。好在大夫都是现成的,几针下去,就让萧南平不得不面对如此冷酷的世界了。
  韩婆子到底不太了解萧南平,总觉得她理应是有功赏有过罚的人物,却未考虑到此事对她的巨大冲击,才醒了来便派了人去踢牙婆家的门,将韩婆子一家塞住了嘴捆了发卖,特意叮嘱牙婆发卖的远远的。
  府里其余人等不知道韩婆子一家如何惹恼了萧南平,还非要漏夜将人给打发了。韩婆子挣扎呜咽不休,却抵不过萧南平的意志。一起被打发的还有坠儿一家。
  姚红绫自然是不知所踪,趁着天黑派去小院里寻人的小厮回来报,姚姨娘压根没去那里,就连对门的邻居也未瞧见有单身女子过去。
  萧南平去问宁景世,听得他连身契也给了姚红绫,顿时气了个半死,暗恨自己生了个蠢的,这下可真是鸟入深林鱼入大海,哪里还能寻得了那贱人?!
  她气愤之下甚至都懒的再跟儿子开口,省得他重伤之下郁郁卧床,再弄出病来。
  如今四面楚歌,晋王府已经不复存在,她向来依仗的晋王还在天牢里押着,生死难定,偏连身份也被剥夺,想起明日要面对的,原本应该早早休息,可她脑子里万马奔腾,嘶鸣不休,竟然一时半刻都坐不住。
  漆黑长夜里,萧南平提着灯笼缓缓走出镇北侯府的主院,路过当初王氏住过的院子,惨然而笑:“……这下可称了你的愿了!”她到底是输了。
  花了二十多年时间费心经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败给了王氏之子!
  也不知道哪里刮来一股怪风,扑呼将灯笼吹灭了,丫头吓的惊呼一声,差点要扑到她身上去。
  “夫……夫人,咱们回去吧,黑漆漆的怪害怕的。”
  没了灯光引路,前面黑茫茫一片,恰似她的后半生,再看不到任何希望。
  萧南平就好似灌了满腔子的冰雪,感受不到一丝热乎气儿。
  次日,夏景行带着一队人马前来奉旨查收宅子财物,身后军士铁甲寒衣,井然有序,似乎还带着承天门前未曾消散的杀气,虽然马缓行刀入鞘,但依旧让侯府诸人未免有些胆颤心惊,似乎从前那侯府不得宠的长公子只是存在于大家的记忆之中,与眼前英武威严的大将军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夏景行今日是执行公务,身着甲坊署新制的明光铠,腰悬上赐的龙泉剑,行走之间端昂威武,龙行虎步,到底是经过边关大战淬炼,平日身着常服尚能觉出几分温润之意,但今日铠甲上身,顿觉寒意逼人,耀如日月,让人不得不仰视。
  他大步踏入侯府正堂,目光在面色灰败强自镇定的萧南平面上一扫,唇角便带出三分冷意,公事公办道:“不知道府上宁老爷何在?今日本将既是遵旨而来,何不见宁老爷出迎?”
  宁谦已被夺爵,不过庶民百姓,他却是大将军,且此次平乱之功还未进行封赏,往后定然还能再升一升。自然该是宁谦来见他。
  萧南平心中痛怒之极,冷冷打量着眼前英武的男子,还能从他的面相上瞧出三分宁谦的影子。但是很奇怪,只因父子二人气质迥异,一个向来慵懒随性,大半生随波逐流,年轻的时候尚且温文尔雅,上了年纪之后因无所事事,便显出一种奇怪的猥琐气来,渐渐有些上不了台面。竟生生将父子之间那三分相似的影子给抹的点滴不剩。
  若非她对年轻时候的宁谦极为熟悉,且眉眼五官当初都是深深钟情过的,也很难在他身上瞧出这一点相似之处。
  萧南平自小是仰望着手握军权的晋王长大,对夏景行身上位高权重习惯性发叫施令的威仪气息很是熟悉,这才十多年时间,当初那个小子就变得让人不敢直视,目如烈阳直逼了过来,萧南平便没来由气馁心虚,一面暗恨自己不争气,竟然连与这小子对视的勇气都没了,一面又暗恨命运不公。当年她以为自己全面大捷,将王氏打击的全无翻身之力,坠入永世的黑暗之中去了。可是这才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儿子却以一种藐视的姿态轻易就踏进了侯府大门,并且毫不怜惜的摧毁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