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72节
  费烈声音郎朗,语调和缓,不疾不徐,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的话层层递进,寥寥数语,将弓箭手心中的坚冰一层层打破。
  而他其实没有说错,单行简此人阴狠毒辣,这一次未带自己亲兵来,便是抱着此事之后,将这些人尽数灭口之心来的。却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了。
  长风拂过水面,拂过高草,拂过弓箭手们尚且稚嫩的面庞。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什么情绪都无法遁形。
  片刻的沉寂之后,第一位弓箭手松了手中绷紧的弦。
  那一瞬,单行简知道自己败了,一败涂地。
  **
  虞城郊外有一座十里亭,供迎来送往之用。柳轶尘清早出发,到的时候却已过了未时。大理寺的马车年久失修,走到半道上,车轴竟然卡住了什么,只好停下来修车。柳轶尘在路边站了足足快两个时辰。
  同乘的还有申冬青。黄鹤被他派去了保护江令筹,他身边连个可靠的侍卫都没有,便调了申冬青过来帮忙。
  上了马车,柳轶尘将一个方匣子递给他:“江三小姐嘱咐我给你的。”
  申冬青微微一愕,敛眸沉吟了一瞬,方接过匣子:“谢大人。”打开匣子,整个人更是不期然一顿——匣中静静卧着一块青帕,是昨日给她擦脸用的。
  当时她将他扶去医官,看着大夫掀开他腿上的伤口,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本来因为马车翻倒,她也在地上滚了两滚,浑身是脏,脸上也染了污,被泪水一冲,像个小花猫一样。眼睛红红的,鼻子皱皱的,非但没有京中闺秀的梨花带雨,还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有几分滑稽。
  可就是看着眼前这滑稽的模样,一向冷硬的他却忍不住心头一软,挤出一个笑:“小姐放心,一点都不痛。”
  “你骗人,伤口都这样了,怎会不痛!”江三小姐在这种事上也任性自我,绝不饶人。
  申冬青笑了笑:“江将军统帅千军,江大人亦在军中长大,就算只是往日练兵,受的伤也比这重的多……江小姐没见过他们的伤吗?”
  江令梓正哭的忘情,忽然一愣,回想起来,她短短十五年生活,一直在锦绣丛中。虽是将门之女,却从未当真见过什么血腥。大姐与二哥还随父亲经历过发迹前的日子,她却自记事起就是江家的掌上明珠,成日关心的便是这首饰别不别致,那香料好不好闻,就连府中保护她的卫兵,每日都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更不许有一丝练武人的腌臜异味。
  别说是伤口血迹,她连汗味都鲜少闻到过。
  此时听他这么一问,仿佛带着一点讥讽她未见过市面的嘲笑,当即停了哭,双目圆睁着看他,脸也胀的鼓鼓的:“那、那不一样!”好像生怕他小瞧了自己,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当真未见过什么杀戮血腥。
  但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她却也说不出来。
  申冬青自然完全不懂她一个骄蛮小姐心中的勾勾回回,这一句“不一样”,让他心中不受控制的一震,蛱蝶振翅而起,湖水无风自动。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自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然而真递出去了,却又有些窘迫,这并非她给的丝帕,而是他惯用的粗麻帕子。握帕子的手几乎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就欲收回,可江令梓前所未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本能一把自他手中夺过那青帕,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痕。
  “小姐这帕子太粗糙……”
  “要你管,我愿意的。”
  青帕掩映之下,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狡黠动了动。申冬青并非没见过宝物之人,在他久远的记忆里,他曾拥有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那里面堆满了从四方搜罗来的宝物。
  可没有一件宝物,能敌得过眼前这双明眸。
  见他呆呆盯着自己,少女白皙的脸上莫名浮上一点红,忍不住拿那帕子轻轻一打她:“呆子,你看什么,我脸上还是很脏吗?”
  申冬青垂下眼:“不、不脏。”须臾,又莫名其妙添了一句:“很好看。”
  少女颊上顿时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眼前的方匣中正静静卧着那方青帕,申冬青将它拾起来,听见柳轶尘道:“江三小姐说,她原不知,粗麻帕子亦舒服的很,而且这皂荚香气也比往日熏的香好闻。先前买的那些丝帕,都扔了吧。往后京城再见,她还要用这样的帕子。”
  申冬青垂着头,神色难辨。良久,却见他托起那方帕子,轻轻嗅了嗅。
  帕子已经洗过,清新的皂荚味混着些许少女的玫瑰香,令四野消融,天地沉寂。
  约莫两个时辰,马车总算修好。但车行的很慢,半分赶路的感觉都没有,几乎只有往日一半的速度,就像是出城郊游、耽于沿途春色。但车上的帘子却是放下来的,柳轶尘安静地翻着卷宗,申冬青亦不置一词。
  眼看虞城在望,柳轶尘忽然开了口:“已过未时了吧。”
  申冬青撩开车帘,看了眼日头,沉沉应了个“嗯”字。
  “六合庄内之事应当已经解决了。”
  申冬青再度应个“嗯”字,目光微垂,一只手垂在身侧,却不知何时已握爪成拳。春末时节,并不算热,可他额头却沁出细汗来,唇色也略有些苍白。
  柳轶尘掀起眼皮,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你不舒服?”
  申冬青亦抬起眼,与他相视的一刻,望见他眼底的杳暗,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眉头一皱:“大人算计我?”
  柳轶尘一牵袍袖,须臾,迎着他的目光,坦荡荡应下一个“嗯”字。
  饶是心中已有猜测,申冬青还是问:“为何?”
  柳轶尘道:“殿下功夫卓绝,我想困住你,唯有出此下策。”
  “殿下”二字一出口,申冬青眸光猝然一凛,似寒冰乍裂,冷意霎时流泻而出。他直直望向柳轶尘,沉默了片刻,不再辩驳,干脆问:“你何时知道的?”不待他答,忽然低头一哂:“毒下在方才那帕子上?是江令梓做的?”
  “江三小姐并不知情。”柳轶尘沉沉道,算是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亦是认可了他前一个猜测。
  “那些话呢?是她说的,还是你说的?”申冬青问。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到嘴边的关心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江小姐的原话。”
  申冬青垂下眼睑。
  片时,方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眸中再不见往日的憨实,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杳暗和危险气息,默了默,再一次问:“你何时知晓我身份的?”
  柳轶尘道:“方侍郎案时,我便在猜测。但确定下来,却是在最近的马车事故中。”顿一顿,继续解释:“方侍郎案时,陈旺从傅秋兰的尸身上拾到了方夫人的一支金钗。陈旺并非贪财之人,他杀了方濂,少不得需更加谨慎些,非但不销毁那支钗,还任由母亲将它当了,此乃疑点一。”
  “陈旺杀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申冬青对道:“他借沆瀣门的手行事,事了,线索也应该断在他身上。你既查到了沆瀣门,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柳轶尘一笑:“问题是金钗这事是你特意到衙门来告诉我的。陈旺母亲住在南城,为人并不张扬,平素深居简出。陈旺亦每月才回家一趟,除了左右街邻,没多少人在意或认识这对母子。而燕归楼在北城,正居闹市,太子殿下让你隐瞒身份在燕归楼做个厨子,是让你盯着百官,而非这些寻常百姓。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留心——此乃疑点二。”
  申冬青抿唇不语,他知道柳轶尘是个劲敌,但没想到自己竟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
  “第三个疑点,”柳轶尘继续说:“是朝雾姑娘。朝雾当时欲从后窗逃脱,被你拦住,情急之下,对你动了杀手,看起来无可厚非。但……”
  “沆瀣门行事,讲究的是一个隐字。”柳轶尘续道,声音无丝毫起伏:“当日朝雾从后窗逃脱,我有意让你去拦她,那时你不知是否起了疑心,故意让朝雾刺了你一刀,那一刀,其实是欲盖弥彰的第三个疑点。”
  “莫说朝雾当时并不知道我们究竟已掌握了多少,就算是鱼死网破之际,她也只是服毒自尽,而非将刀刺向官差——沆瀣门能在京城游走,成为京城地下的王者,靠的其实是将地面上的权力拱手相让。因此,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官差,她也不敢与之公然为敌,更别说刺伤。”
  申冬青低头一哂:“是我自作聪明了。”
  “这疑点之四,那便再明显不过了。”柳轶尘道:“杨枝被薛闻苍囚禁,我让你去找,偏偏在这个时候马车翻了,而更偏偏是这个时候,谷君出现了——太巧了,不是吗殿下?”
  “有了这些疑点,第五个疑点简直已令答案呼之欲出了。公自字余廪,余廪余廪,便是仓廪丰足之意。先太子字合仓,合仓满谷,才有了谷君之号。所以申公余廪,先太子合仓,谷君,都是同一个人。”
  “殿下心思缜密,布局周全——可有一样,却是致命的弱点。”柳轶尘望着他,笑了笑:“殿下疑心太重,又过于自负。就像一个好的画师反复端详自己的作品一样,殿下一方面不相信旁人,要亲自督局,另一方面,又想亲眼见证自己作品的完成……是以,殿下在京城参与了方侍郎的案子,这一回,又干脆来了江州。”他微顿一顿:“而自字余廪,又何尝不是一种自负呢?”
  申冬青听他说完,面上已归于平静,额头上的汗还在沁出,手此刻连拳头都已握不上了。面色苍白如纸,唇上亦不见一点血色。然而眉间的坚毅凛冽却丝毫未松,须臾,他一点头:“没错,我的确是李挺,那个早该死掉的逆太子。哦不,”他轻轻一笑:“我死时已黄袍加身,你该称我一句,先帝。”
  柳轶尘看着他,眼底一如深潭,波澜不惊:“殿下‘死’时并未登基。”
  李挺唇角几乎是本能地往下一压,眼底寒芒乍起,然而下一息,他却轻轻一笑:“不错,我并未登基,我‘死’在登基的前夜,在你们这些儒学生眼中,自然不能算是正统——可他李擎越又算个什么东西,篡位逆贼一个!我乃太子,子继父业本就是纲常,他李擎越乱了纲常,这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抢回来!”
  “正奇有位[1]。君子爱权,亦当取之有道。”柳轶尘垂着眼皮,沉沉应:“为人君者,更该如此。”
  他的声音一如苍松古柏,带着古老的、不容辩驳的固执。李挺微微一愕,一句“迂阔”到了嘴边,却听见他问:“殿下要夺回这江山,是为一己私欲,还是为了天下万民?”
  李挺沉吟片刻:“若既为一己私欲又为天下万民呢?”
  “若为一己私欲,”柳轶尘轻轻一笑:“那无甚可说,不过是各凭本事。若为的是天下万民,淮水百姓、江南士子、岚山兵士可算万民之一?”
  李挺望向他,眸光不闪不避,一字字道:“行大事,不可能没有牺牲。”
  柳轶尘苦笑:“但这牺牲,必要吗?”
  “殿下若说为了天下万民,那万民性命被牺牲前,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吗?”
  “每一条性命都不只是一条性命,他是丈夫,是儿子,是父亲;是妻子,是女儿,是母亲……殿下还敢说是为了天下万民吗?”
  “那李擎越呢?当初北军践踏京城之时,他有在乎过万民吗?”李挺眼底燃起久违的怒火,反问。
  “他错了,殿下也要错下去吗?”柳轶尘问。
  李挺看着他,眼底的火一点点燃尽,他轻扯唇角:“我有的选?”
  柳轶尘默然片刻,道:“据我所知,沆瀣门在京中内外已颇具势力,殿下若不走江州这一步棋,你我未必会成水火——殿下为何如此?”
  不待他答,自顾一苦笑,道:“是淮水发汛让殿下看到了可乘之机。若单靠沆瀣门行善或谷神收买人心,殿下可能要再等一个十年。可是淮水发了汛,殿下趁机而入,一时便钱也有了、人也有了,更有了江州的势力——若我没有猜错,那岚山土匪亦是殿下的人。”
  李挺不语,片时,终于一叹:“柳敬常,我真望你不是我的对手。”眼见他眉目平和,却隐隐有山峦般不可撼动之势,省了劝归的口舌工夫,干脆问:“你既猜到了我的身份,那费明光与江行策的会面,大概亦是个诓我的局了?此刻单行简那蠢东西只怕已然落入了江费二人手中……说吧,你想要什么?”
  柳轶尘撩开车帘,车窗外青山绿水一碧如洗,不远处有一个凉亭,已有三五人在那候着。
  “我要杨枝的母亲。”他淡淡道:“拿殿下,换她的母亲。”
  马车在离十里亭约莫一里路的地方停了下来,二人静坐车中,不一时,身后传来飒沓的马蹄声,没一会就到了眼前,来人利落滚鞍下马:“大人。”是黄鹤。
  六合庄的事一了,黄鹤就快马加蹄向虞城奔来,本来马的脚程就比车快,柳轶尘又刻意让车夫赶缓了车,是以并未费多少工夫,黄鹤就赶上了他们。
  “大人,咱们这就去吗?”黄鹤见十里亭已然在望,问。
  “再等等。”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辆马车转过山道,辘辘向这边驶来。柳轶尘撂下手边的卷宗,向黄鹤抬一抬下颌:“去,把那车拦住。”
  黄鹤领命,当即将那马车逼停。柳轶尘掀开车帘:“阿枝,过来。”
  那马车的帘子亦被掀开,果然露出杨枝与薛穹的脸。杨枝微微犹疑了一瞬,柳轶尘已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自当与我同乘一车。”
  薛穹听见“未婚妻”三个字,身子猝然一僵,下意识握住杨枝的手,冷道:“你二人未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这般公然称她为你的未婚妻,柳敬常,你就不怕毁了她清誉吗?”
  杨枝被他握住手,本能一挣,将他甩开,薛穹眼底闪过一丝伤色,未及反应,便见柳轶尘干脆跳下了车,向这边走来:“你不肯过来,我便过去。黄鹤,看好车里的人。”
  柳轶尘上了车,挑衅般望向薛穹:“既是我二人的婚姻之事,自然是我二人答应至为重要。至于父母之命,就在今日。而媒妁之言,我二人因天意相识相守,这天地便是我们的媒人。”说话间他已坐了进来,车厢并不宽敞,三人不可避免地挤在一起,柳轶尘十分自然地牵起杨枝的手,杨枝轻轻挣了挣,未挣脱。
  落入薛穹眼中,却是另一回事,他目色不觉一黯。
  作者有话说:
  [1]正奇有位——《经法·道法》。
  第六十七章
  虞城郊外十里亭中, 已有数人候在其中。两辆马车并一匹骏马相继驶来,到得亭前,徐徐停住。
  后一辆马车中当先跳下来一个人, 奔至亭前:“阿娘!”
  亭中妇人脚下亦不自觉趋了两步, 却被左右拦住:“敏儿。”又道:“敏儿乖, 阿娘很好,今日见一面便够了, 往后可不能再如此冒险。”
  十二年风霜, 当年不知世事的女童已长成窈窕少女,面目也已长开, 清艳夺目, 风仪亭亭, 看不出多少当初稚嫩的样子。
  可不变的是眉眼间的倔强与执拗。
  亭中的妇人笑了笑,十二年的不屈等候化在唇角。
  杨枝又往前走了两步,见母亲眉心微敛,方住了步。母亲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虽有了些岁月的痕迹, 可笑起来依然像当年将自己抱在膝上时那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