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差事
  十一月,入冬,永安城外突然聚集了一大堆难民。
  城门一开,像是潮水一样涌进来。
  以往也有一些难民进永安城,可今年阵势太大,这事很快就惊动了朝野。
  朝廷开始开仓放粮,大户人家也设了粥铺。
  相府也不例外。
  容瑛亲自吩咐,在门口设了粥铺,难免排了长长的队等着施粥。
  容瑛看了一会儿,便红着眼眶进去了。被容静拉了到一边,道,“瞧你这点出息,还怎么当大姐?”
  容瑛道,“以前自己过着舒心的日子,也知道有很多人过得不如我们。可现在看到了,何止是不如我们?那么小的孩子呢,瘦的都脱相了,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还有两个人,就为了争一个馒头打起来了。哪有什么力气打架呢,最后倒在那动不了了。”
  说着用帕子压了眼角,道,“不说了,说了又难受。”
  容静劝道,“我们开设粥铺便是为了尽些绵薄之力,也替小六积福的。这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你要是这样,眼泪怕是要流干的。行了,你去里头照顾小六,外面我去照看着些。”
  容瑛点头,和她错开身子,看到老夫人在花厅吃茶,便先走了过去。
  走过去才发现老夫人也眼眶通红。
  容敏道,“娘为着难民的事情伤神呢。”
  容瑛坐了下来道,“也不知道怎么今年这么多?北边的旱情这么厉害吗?乌泱泱的,说城外还有难民进来呢。再这样下去,城内也挤不下去了。”
  容敏道,“听说有人谏言不能放他们进来了。只能在城外待着,朝廷给他们送粮食去。”
  容瑛愤愤道,“这怎么行?天冷了啊。他们在外,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还没饿死,就先冻死了。”
  容敏道,“虽然是这个理,可城里就这么大,往哪里安置呢?”
  老夫人感叹道,“这些事情不归我们管的。看看粮仓里还有多少,让刘管家算好,留好家中的口粮,其他的都分出去给他们吃吧。一碗粥,兴许能救活一条命呢。”
  容敏和容瑛皆点头。这方面,他们从来都是听老夫人的。
  不仅是相府,便是自己夫家,也都是出了不少力的。
  可老夫人有件事说的不对。这事原该能归到相府管得。这么大的事,在朝堂之上,容洵的一句话,他的想法起很大的作用。如今他重伤在床,朝堂上便是王时说了算。
  姚轲本来已经好了。一听说难民的事情,又拖着不去上早朝了。他知道去了也是白去,去了就是和王时吵起来。干脆让府上不传他好转的消息,但还是命了府上也开设粥铺,帮助一下那些难民。
  果然,早朝上,王时牵头,说难民不能再进永安城。眼下永安城已经乱了套。那些难民安分守己的倒还好,听着朝廷的话,在一些废弃的屋子里住着。有些不安分的,仗着自己还有点力气,竟干起抢劫的事情来了。城内的百姓还是有些微词的。
  云宋知道这事是有理的,可比起难民的性命来说,这又显得微小了。
  她当场拒绝了,当场站出来十几个文臣又把她给反驳了。云宋气的咬牙。
  她看着满朝文武,突然想知道,若是容洵在,他会怎么做?像王时一样,还是不一样?
  她愤愤去了紫宸殿,王誉和刘光亭在殿内等着她。
  看云宋脸色,便知道朝堂之上的事情没有顺她的心意。
  易兰上了茶便退下了。
  云宋与他们两个商议正事,易兰很识趣的退开。
  刘光亭道,“是不是要把难民赶出去?”
  云宋瞥他一眼,道,“还要给朕添堵?”
  刘光亭道,“大人们的想法也不无道理,实在是太多了……”
  云宋看他。
  刘光亭就有点虚。
  他实在是怕了这位皇上了。
  看着眉清目秀,温温柔柔,可可爱爱的。可是发起威来也是蛮吓人的。他才在皇上跟前几个月,就被发配了各个地方,实在是苦不堪言。好在兜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生怕说错什么话,又把他打发到哪里去了。
  云宋问,“为什么今年的难民这么多?”
  刘光亭一怔,这问题,好像没什么可回答的呀。他斟酌了一下,刚准备开口,又听云宋道,“朕是知道的,都是靠天吃饭,有时候大旱,有时候大水,遭殃的都是他们。可是每年朝廷都会拨一部分银子到北边,防的就是他们闹了旱涝。而且去年,朕没记错的话北方就已经旱了,是以那时候不仅免了税收,连银子也是多拨了过去。怎么到了今年,还是有这么多难民?”
  去年刘光亭还没到永安城,但他也听说这些事。
  只不过云宋不提的话,他还没把两件事想到一起。
  刘光亭皱眉道,“若朝廷提前已经有了举措,现在涌进来的难民实在是有些……多了……”
  “是吧?”云宋原先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实则是许多事她从没独立思考过,都是底下的人已经有了决策。
  这一回,她细细想了这件事,便察觉到了问题。还以为自己想的可能不够全面,或者是想错了。可是没想到她的想法得到了刘光亭的肯定。
  刘光亭说话明显比以前严谨了,他道,“虽说皇上说的有理,可是也要看北方的旱涝情况的。有时候虽然收成不好,还能收一点。但也有那种颗粒无收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些难免也就,不算多了……”
  “颗粒无收?”云宋震惊了。
  如果真的是颗粒无收。那么来的就不止这些人了。
  北方到这里,沿路乞讨,走走停停,几个月的时间。到永安城的时候,是不是说明路上其实已经有很多人根本走不到这里了?
  云宋沉默了半晌。
  她的心在疼。
  疼那些她看不到的,却已经丢失的生命。
  “皇上……”王誉唤她。
  云宋的脸色白的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云宋看着王誉道,“朕有点难过。”
  王誉亦看着她,道,“微臣懂。”
  刘光亭看着这两个人,你看她,他看你,自己显得很多余。
  云宋突然又看向刘光亭,问,“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刘光亭张了张嘴。
  云宋补充道,“若还是和朝堂上那些大臣们一样的说辞,那朕这问题就白问你了。”
  刘光亭被噎了一下,他自然知道云宋要问的是是不能将那些人都赶出永安城的解决之道。这个时候皇上是需要他的。刘光亭逐渐开始明白自己在这个年轻皇上身边的位置。他若对她无用,皇上还是把他该往哪送就往哪送,那他仕途就算是毁了。
  他也不是没有人可以去投靠。但他和秦姝想的有点像,这大魏早晚是皇上的,而不是那帮老臣的。
  刘光亭脑子转的飞快,他道,“微臣之见,不能一竿子打死。让所有难民都进城也的确不是解决之道,城内百姓也会怨声载道。微臣觉得,首先,若是城内有可以投靠的亲戚,便去投靠。其次,妇孺和孩子不能出城,咱们定下几处地方将他们安置好。年轻的男子因为身体好些,在城外给他们搭好棚子勉强过几日。在稍稍安顿好之后,朝廷拨银子,派专人将他们送回原地。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因为朝廷拨的银子实在是只能解得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他们还有一整个冬天要过,是肯定不够的。”
  刘光亭停了下来,看了看云宋。
  云宋便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该不该,能不能,朕来做决定。”
  刘光亭便大着胆子道,“微臣觉得,可以从南方那边抽调粮食和赋税到北方。”
  云宋和王誉明白刚才刘光亭为什么要停。只因为南方那边早就交过粮食和赋税,若再要交第二次,难免会有人不满。且这定然是损害那些南方贵族的利益的。
  云宋沉默了一下。
  这的确是个法子。
  国库和南方两边使力,是能解决北方干旱的问题的。到了第二年开春,又可以播撒种子,便又是新的希望了。
  只是施行,或许不大容易。
  王誉道,“南方富足,尤其是湖广两地听说是富得流油。此时皇上用的上他们,从他们身上刮出点油水也没什么不行。大不了就当是皇上借他们的。到后几年,国库充盈,免他们一年的赋税,他们肯定更开心。”
  刘光亭叹口气道,“小王大人本没说错,只是这事得有个人牵头才行。那些商人大户都是精的跟猴一样,谁也不愿意因为皇上一句口头承诺就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花。他们可会算账哩。”
  云宋便开始想这事应该谁来牵头。湖广两地她也不熟悉啊。
  刘光亭见她正愁眉不展,便笑了一下,道,“其实微臣有个人选。”
  云宋白他一眼,“下次再说一半,便噎死你。”
  刘光亭,“……”
  刘光亭道,“慧娘娘的娘家便是有名的大户,家中世代书香,家中年轻的郎君也有官职在身,在当地很有威望。”
  云宋本打算去找王慧去说,谁知道王慧自己来了,还带了一封书信,便是给家中父亲的。信中写着如何在宫中有圣恩,又说他们应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自然少不了,说她如何念及家中亲人,不忘从小的教诲,要以善示人,多行善事。言辞之间,十分恳切。
  刘光亭知道后,给王慧磕头,赞她大义。
  不仅如此,宫中秦姝牵头,都开始紧衣缩食的节俭起来。她牵了头,捐了自己的钱财,其他的后宫妃嫔一个个都不想输,又都是有背景的人,一个个都捐了好些。虽说是杯水车薪,可云宋见了,十分欢喜。特地去了一趟栖梧宫,赞秦姝有皇后之贤。秦姝开心了好几日。
  事情倒是顺利的在进行。但云宋还有个心病,那便是派谁去湖广两地收税。这放在以前是个美差,可这一次,怕是个苦差事。到了那里,不知道要收多少冷眼,搞不好,事情还办不好。
  大臣们知道云宋有这个意思,也不出来反对,反而支持云宋。说皇上实在是圣明。可私下里却和王时一起喝酒时,都在等着看云宋笑话。皇上头一次办这种事,便叫她好好办。办不好,才知道他们这帮大臣有多重要。
  云宋扫了一圈,大家都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脖子缩到肚子里,就怕被云宋点名。可就在云宋看到王时挺胸站在那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人选了。
  用过午膳,云宋和王誉在下棋。
  刘光亭在一边观棋。
  以往这都是姚安办得事情,现在换了人。两个人偶然抬头,突然看到刘光亭的时候,都有些不适应。都有点想念姚安了。
  偶尔两人还相视叹气,因转过来看到一张玉雕一般的俊俏脸,和眼前这张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刘光亭,“……”长这张脸又不怪我!
  但想念姚安不是今日云宋的目的。
  她落下一子,找准了时机,对王誉道,“阿誉,这差事没人敢应。一个个怂包似的,都缩着脑袋,朕看着就生气。”
  王誉也落下一子道,“可事情却已经迫在眉睫了。”
  刘光亭适当的在旁边搭腔,“是呢。天天开仓放粮,不是个办法呀。总不能把国库给掏空了,一直养着他们。”
  王誉皱着眉,道,“这事的确不好办。选的人不合适,这差事便不一定能办好。”
  刘光亭看一眼云宋,云宋果然一直看着王誉。
  刘光亭打定了主意,觉得他该开口了。实则云宋今日拉着王誉下棋,刘光亭便猜到了云宋的目的。刘光亭早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他觉得还不到伸手揽这件事的时候。但现在,是时候了。
  刘光亭道,“其实微臣一直有个人选。虽说他不是身居高位,或者是要职。但他去,一定是事半功倍的。”
  王誉便道,“有这么个人选,怎么不早些说?”
  刘光亭打哈哈,道,“也是才想到没多久,没多久。”
  王誉道,“快说出来。”
  刘光亭看一眼王誉,似笑非笑。
  王誉便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吃惊,道,“你是说我?”
  云宋不动声色的落下一子,没有插话。
  刘光亭道,“小王大人声名远播,温润如玉,这去了江南,他们不敢对斯文人怎么样的。再者,世人皆知小王大人和皇上的关系,你一去,便代表了皇上的意思。这还有一层嘛……”
  王誉自己接了话,道,“因我爹在朝廷身居高位,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刘光亭呵呵一笑,道,“小王大人明鉴。微臣要有这个条件,早早替皇上去了。”
  王誉去看云宋,道,“皇上,微臣去吧。”
  云宋道,“若有半点勉强,便不去,朕再想办法。”
  王誉起身,郑重其事的拱手施礼。他道,“微臣原也有这个想法的。只因为自己从未做过这些,怕办砸了,是以不敢毛遂自荐。”
  刘光亭在一边道,“小王大人实在是妄自菲薄了。论才学,论人品,光亭都是服气的。”
  王誉道,“刘大人谬赞。微臣食君之禄,时常惶恐不能为君分忧。今日得此机会,不胜欢喜。若皇上信任,微臣愿前往。”
  云宋道,“朕自然信你。那这件事朕便交给你了。希望你能不辱使命。”
  王誉躬身,“喏。”
  云宋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因她不能把自己的目的完全放在明面上说。但她告诉自己,不能心软,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刘光亭也跟着躬身,暗自有些得意。
  刘光亭把云宋想说的话先说了。因他知道云宋有点难以启齿,这话他便说了。这才是皇上需要他的地方。
  云宋了了一桩心事。她相信王誉定会把这件事办妥。因王时一定会暗中协助他。若王誉办不妥,打的便是王时的脸。他是断然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一个污点的。
  待王誉退下去之后,刘光亭也打算退下去,却被云宋叫住。
  “皇上还有何吩咐?”
  “朕还有件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