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顾充拍了她一下,拧拧她的颊肉,气道:“你怎么跟你外祖母一个样。”阿娘总说自己不够像她,蛮蛮才是最像她的那个,顾充总是不服气,今日才知果然如此,俩人连说的话都一样。
  苏移光瞪大眼,嚷嚷道:“怎么不是了,姨父不也一堆妾室吗,反正轻易也离不了,她养面首有什么问题?”
  若说她最大的问题,那肯定是在外面干这种事,且还打了太后的脸。也幸得她是太后侄女,如若不然,也不只是暂且关押在天青寺这么简单了。
  顾充脑门上直冒烟,勉强忍着气道:“你可不许学她。”
  “我自然不会。”苏移光肯定的点点头,一派坦然之色。
  昨晚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天青寺,恐怕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她夫家不显,凭着顾太后和顾家,怎么都能压下来,堂侄女犯事,为了本家的名声顾太后肯定会出手。可她昨晚将顾太后脸面直接给按在了地上,太后恐怕想撕了她的心都有。
  苏移光道:“我多听话,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这姨母,就是分不清谁才是她的靠山,总是干出些让人莫名的事来。
  顾二娘从前在筵席上惹了人,还是年幼的苏移光上前解围的,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才没追究下去。
  顾充这才勉强放下了心来,叹道:“这世道对女子总归要严苛些,便是公主,也不一定就能肆意妄为。你姨母做出这个事来,就算如你所说你姨父也有妾室,可世人只会指责她。”
  苏移光乖巧的点点头,生怕再听她讲述长篇大论,赶忙将话题给岔开。
  一行人回到国公府时,因先前派了人去通传,何夫人领着十一娘几个在二门处等着。
  顾充在回府路上,早已听苏移光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都如倒豆子般说了一遍,此刻见到何夫人,只皮笑肉不笑道:“娣妇近日气色不错,可是得了贵婿的缘由?”
  何夫人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遭,赔笑道:“哪里哪里,还没见着人影呢。”
  顾充哼笑了一声,让苏移光回自己院子去休息,笑道:“既然都回来了,我便去萱安堂,给太夫人请安吧,娣妇不若跟我同去?正好一起用个晚膳。”
  不知在萱安堂中,顾充究竟同李太夫人聊了些什么,只听闻太夫人当场虽没说什么,却在顾充走了之后,当场摔了好几个茶盏。也没人替她隐瞒,当晚便传得阖府皆知。
  不仅如此,她又连夜让人送了东西到苏移光和苏雁的屋里,用了好几个锦盒装着。
  苏移光打开一瞧,净是些漂亮的首饰,对桑其笑道:“都收起来罢。”虽说不是什么顶珍奇的,却也不差。往常这些她都要自己藏着,偶尔漏一点给十一娘,哪里会给到她们?
  伴随着桑其收拾东西的声音,苏移光揉揉眉心,勾唇一笑,眉眼在烛光下莹莹如玉,额心花钿流光溢彩。
  阿娘让她大出一笔血,只怕她又要阴阳怪气好多天了,也幸好自己见不到她。太夫人找不到应该让她出气的对象,估计又要将火撒到何夫人身上去。
  临近年关,季冬的时日总是格外的短暂,京中高门除去置办年货与节礼外,还要准备不少簇新的衣衫。尤其是元旦入宫时,万不能打扮得落人下乘。
  苏移光每日想出去闲逛,却被她娘给摁着量衣,做了不知多少身衣裳。她爱繁复华服,却嫌量衣无趣,折腾了几次后见挨不过去,才乖乖的让人给量了。
  元旦当日,朝臣要到大庆殿参加元日朝会,内外命妇也要到中宫朝觐皇后。
  苏移光一早就被乳母揪起来洗漱,她虽不是外命妇,往年也时常会这个时候进宫玩。换上秋香绿的褙子与绛色花鸟纹百迭裙,仅仅是立在庭院中,便让人觉得挪不开视线,仿佛天光都倾浴在她一个人身上。
  顾充早就在等她,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温声道:“先还不肯让我量衣,瞧瞧,照这么打扮一下,多好看。”
  傅母也连连点头称是,“我让十二娘穿这一套时,她先还不乐意。等到一穿换上,自己都在镜子前瞧个不停。”
  “阿姆你怎么这样!”苏移光哼了几声,面颊泛红。
  顾充笑了笑,起身道:“走吧。”到了二门处,她回头对苏守庆和何夫人说:“今日还要多劳烦阿弟和娣妇照看家里了。”
  苏守庆急忙笑着应下,拍着胸脯保证就算母亲和长嫂今日不在家中,也不会纵容人生出事端来。反倒是何夫人,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方道:“好,那阿嫂可记得要早些回来才是。”
  冬至、元旦能够朝见帝后的,唯有五品及以上官员及其妻、母。苏守庆只领了个六品的闲职,他和何夫人自然都不能去,他倒是不当回事,何夫人却恨得不行。
  命妇朝见中宫有许多礼仪要进行,苏移光无需参与,顾太后便让人带她去其他地方玩玩。她来得早,京中其他各家的小娘子们,都是等着晚上进宫参宴的。故而此刻偌大宫城除去宫人外,就她一个人带着宗朗和宗月四处走动。
  宗朗拉着苏移光的衣袖,欢快道:“蛮蛮姐,我们去小花园玩吧,那里刚搭了一个暖亭哦,而且还有茶花。”
  苏移光点点头,“好。”
  宫道上行人虽少,却并不显得寂静,无论前朝后宫,都有隐隐丝竹声传出。雅乐厚重,引人不由凝神静听。
  群臣朝觐皇帝早就已经举行完毕,甚至是群臣朝觐过皇后之后,才是外命妇朝觐皇后。此刻的大庆殿中,正是一片觥筹交错,太常音声人们正跪坐于殿中央奏乐,编钟与琴瑟交相应和,舞伎的每一次跳跃折腰,都正正好与乐声相融。
  宗祁坐在皇帝左手边稍靠前的位置,没有看殿中歌舞。他下手的官员不知是喝醉了还是作甚,一直拉着他说话。
  “像世子这般人品,也不知要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啊。”那官员面色醺红,语态不明。
  宗祁轻笑了一下,默不作声的低头饮酒。只这般一笑,恰似杜若生朝阳,殿中所有的光华仿佛都聚集在他一人身上,若苍穹皓月。与之相比,其余众人仿佛成了做映衬的萤虫。
  琥珀杯中酒液醇香,闻着似乎是十洲春色的味道,听着旁边那人喋喋不休的声音,宗祁颇感无奈,仰头将剩下的些许酒液饮尽。
  紫衣官员见他不理自己,又问道:“世子如今,可定下了亲事?女郎是什么人家出身啊?”
  “未曾。”宗祁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宋国公问这个,可是有什么事?”
  宋国公本身不担任高官,族中也无什么能人,整个宋国公府早已见颓势,如今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因袭的祖上爵位,才能跟宗祁这个亲王世子坐到相邻的位置上来。下一代究竟能不能留着这个爵位,还未可知。
  故而他面对宗祁时,显得极为殷勤。
  “唉,我见世子一表人才,心中实在是爱惜不已。”宋国公早就喝得晕头转向,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可惜我没女儿啊!不过我胞弟有个小女儿,生得也是亭亭玉立,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我胞弟和娣妇正愁夫家人选呢。”
  他一边喝着,一边抬眸看了宗祁一眼,笑呵呵道:“世子妃的位置肯定要赵王和太后娘娘来择定,可一个妾室世子还是能自己做主的吧?不若这样,我回去跟我胞弟说说,将她送到世子那,做个媵人?”
  亲王世子和国公一样,可有十位有名分的妾室,名分皆为媵人,品级是看作从六品来定的。这种虽不是正式的外命妇,可他那侄女就算嫁到别处去,丈夫也不一定能做到六品之位。
  更不消说这位将来还有更上一层的可能,那他们家如今这一点小小的投入,就可能带来数十倍的利润!就算他不能登顶,将来也是亲王,他们家半点不亏啊。
  殿中人语声嘈杂,兼之丝竹钟磬的干扰,令人并不能将他的话听全。宗祁本就没仔细留意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听到了什么亭亭玉立、送来做媵人。便又饮了一杯酒,淡声道:“不必了,国公自己留着罢。”
  饶是酒醉,宋国公也被他这话给吓得不行,什么叫自己留着?那是他亲侄女啊!他,他还是个人吗?
  想到这,宋国公愤懑道:“世子,你就算是不满意我侄女,我还能给你介绍别的美姬啊,可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宗祁掷了酒盏,起身道:“祁有些醉了,出去醒醒酒,国公自便罢。”只一句话,就将宋国公未出口的千言万语堵在了肚子里。
  他径直离去,位子一下子就空了出来,宋国公指着他的背影低低的嚷了两声,发现没有回应,方才作罢。待宗祁走远后,宋国公不屑的哼了几声,暗恨这黄口小儿也太过无礼了!眼中透着几许凶光,哪还有半点先前神志不清醒的模样?
  宗祁出来时,外面正下着雪,茫茫大雪将宫城覆盖住,青瓦灰砖皆不见,唯余一片莹白与朱红色的宫墙相映。
  几个喝多了的官员在外面赏雪、对景赋诗,顺带感慨今年收成一定不错。
  “瑞雪兆丰年,今天又是元旦,是个好兆头啊!”
  显然是喝得人都认不清了,宗祁略过他们,由宦者引着,往宫中小花园而去。
  风雪逐渐停下,苏移光从暖亭里出来,站在月洞门旁的山茶盆栽边,折了一枝花后正要离开,忽而感觉身上重了一下。
  她皱着眉回头看去,原是一名着月白色衣袍的男子,因着雪停了往旁边收伞,一个不注意,将伞上的雪都倾在了她的斗篷上。原本就是白色兔子毛的斗篷混上雪,倒让人分不清雪究竟落在了哪里。
  这是一件簇新的斗篷,上面的毛无一丝杂色,苏移光不大高兴。
  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宗朗立马吭哧吭哧跑了过来,问道:“蛮蛮姐姐,怎么啦?”
  宗祁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叉手道:“是祁的不是,这位小娘子——”
  宗月以为他不知该如何称呼苏移光,急忙打断他,“阿兄,阿蛮姊在家中行十二,她的蛮是绵蛮黄鸟的蛮哦!”她得意的显摆着最近刚学过的东西。
  宗祁正要说话,苏移光微微一笑,满园琼花都黯然失色,她道:“是蛮不讲理的蛮。”
  第14章 你喝醉了?
  凝雨停歇,天光微霁,浅金色的光从云层中透出,洒在宫城之上。
  苏移光脸上覆着一层光,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容颜如玉,原本便是绝美的面庞霎时令人不敢直视。
  宗朗二人痴痴地望着她,“蛮不讲理”四个字一直萦绕盘旋在宗祁的脑海中,久久不曾散去。
  听宗月称呼他阿兄,苏移光便猜出他是赵王世子。看着宗祁略显呆滞的神色,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我逗你的,是山海经中的蛮蛮鸟。”
  宗祁神色微微松弛,温声道:“我方才进门未曾瞧见旁边有人,故而才会在收伞时,不小心将雪洒在了小娘子身上。”
  苏移光点点头,“原是如此。”她又指向自己的斗篷,斜睨他:“那你弄脏了我的衣衫,该怎么赔我才是?”
  宗祁自然知晓凑这么一身斗篷不容易,且又是元日,无论是谁都会穿一身新衣出门。此刻雪水化开少许,将那片兔子毛晕染成深色,苏移光褪了下来,交给了宫侍帮忙拿着。
  “去年冬狩时我得了几张狐狸皮,一直放在库中,十二娘若是不嫌弃,我回府后便让人送去,作为赔礼。”宗祁唇角带着浅笑,语声轻缓,眸色温和。
  苏移光假惺惺的摆手,“哎呀,我怎么好意思要世子的东西呢?”见他还要再劝说,便立马道:“可是我也正好缺一件狐狸毛的斗篷呢,真是多谢世子啦。”
  宗祁:......
  周遭寂静了一瞬,苏移光歪着头想了想,忽而问道:“前些日子在龙津桥附近,我是不是见过世子?”
  宗祁眉宇轻动,缓缓点了点头,“是,那日十二娘所着,可是一件殷红色的褙子?”
  听他此言,苏移光颇感诧异,只是小时便听说过他自幼过目不忘,便没当回事,只浅笑道:“世子记性可真好。”她又道:“那日真是多谢世子了,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出去。”
  宗祁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十二娘无需挂怀。”
  不知何时,朔风变得柔和下来,不再如先前那般肆意奔袭,似乎要在人身上留下痕迹方才罢休。
  山茶树顺着风轻轻摇动几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声音一下一下,挠在人的心尖上,还拂来了远处的梅花幽香。
  不知是不是花香浓郁的缘故,宗祁的呼吸略显急促起来,他蜷了蜷手指,垂眸凝视苏移光。
  苏移光见宗祁俊美的面容微醺,耳尖泛红,又兼之闻到他身上有着浅淡的酒气,混杂着些许零陵香的味道,便问道:“世子可是在大庆殿喝醉了,出来醒酒的?”
  宗祁下意识点点头,“先前给官家献寿时多饮了些酒水,殿中人多嘈杂,便想着出来走走,以作醒酒之用。”
  “才饮了酒水吹冷风可不好,小心头痛。”苏移光笑吟吟的提醒,顿了顿道:“我便不打扰了,世子且自己在花园里转一转。今日是元旦,想必官家那边过会还要命人作制诗,世子醒完酒记得早些回去。”
  她虽没能参加过朝会,身边却是有许多长辈有这资格,元日、冬至大会时,朝臣作应制诗是惯例。现在连命妇朝皇后都添了这一项凑趣,她娘每年都比别人作的要好,诗中尽显辉煌风流。
  她说完,便转身离去,绛色外裙轻若云雾。分明是冬日,宗祁却感觉那裙裾上零星点缀的百鸟纹似活了一般,灵动逼人,裹挟着春日独有的馥郁。
  宗朗挠了挠头,也道:“阿兄我先走啦!”打过招呼后,也拉着宗月跟在苏移光后头,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一时间,整个小花园内只剩下宗祁一个人。从远处望去,便是一名风姿卓然的青年,孤身矗立在茫茫白雪中,神情带着些许的讶异,好像一朵乱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坤宁宫里命妇们早已朝觐过皇后,此刻或是在坤宁宫中闲坐陪皇后说话,或是由宫人引着在附近赏景,还有的径直去寻自己熟识的嫔妃闲话。
  知道坤宁宫这会肯定人多,而整个宫里此刻就她一个年轻小娘子,过去了少不得定要被那些命妇们拉着说话,便没往那边去,而是径直去了顾太后的庆寿宫。
  庆寿殿里此刻没有旁人,顾太后只叫了秦国大长公主、顾充,并其余几个顾氏族人说话。知道太后肯定是有事同本家人说,其余来陪太后说笑的人都在庭院或偏殿里候着。
  “等过完年,就将二娘放出来罢,先让她回祖宅住段时间,我再派几个女史教她。什么时候教好,就什么时候回京城。”顾太后疲惫的揉揉眉心,“但愿将她关了这么些时日,她能长长记性,孩子都是议亲的年纪了,还跟个无知稚儿一样。”
  说她是稚儿顾太后都觉得自己是在侮辱稚儿,孩童好歹还能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简直没为自己和旁人想过半分!
  秦国面上浮现起尴尬之色,支吾道:“前几日,洪家人来找过我。”
  洪家,便是顾二娘的夫家。顾太后先前给出的理由是她有事回宫,让大德测过以后,顾二娘可代她祈福,所以才留在了寺中。让人去洪家时,也是如此说的。
  “找你作甚?”顾太后略略蹙眉,眉宇间满是嫌弃。
  秦国犹犹豫豫地说:“洪家人来问我,二娘究竟犯了何事,又问我那个小的究竟是不是他们洪家血脉。透出的意思,大抵是想要离婚的。”顾二娘子女多,这么多年就没停过,大的已经在议亲,小的那个实岁才三岁。
  顾太后勃然大怒,“怎么不是?我都让人拷问过,二娘说前年才跟那个死秃驴认识的!也是今年年初才......如今都还不到一年!”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拿着巾帕按了按唇角,以作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