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门客是干什么的呀?”
  “不干什么。”他慢悠悠走回案边,啜了几口茶,“家无薄产,一穷二白,靠着些许不入流的技艺攀龙附凤,妄想一步登天。门客就是那样的人。”
  阿那瑰立马恼了,冲对方啐了一口,暗道:“凭你也配看我?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那人本来正和阿那瑰眉目传情,见她莫名其妙变了脸色,也觉无趣,转身走开。
  第8章 、羞颜未尝开(八)
  栖云寺叶鸣萧萧,虫吟细细,薛纨黑色的身影一闪,钻进角门。在森森古木掩映下,他像猫一般灵敏无声地进了寮房。
  太子妃王氏正捻着一串珠子轻声吟诵佛经,被他自身后一抱,喜得睁开眼,替他掸去肩头飘落的一片黄叶,“怎么才来?”
  “路上遇见太常去何家纳采,耽误了一会。”薛纨接过太子妃手上的佛珠,放在案头。
  身后婢女悄悄闭了门,王氏在栖云寺这些日子,盼薛纨盼得望眼欲穿,被他结实有力的双臂一揽,浑身柔弱无骨,纤手将他的腰带扯开来,两人毋庸废话,连亲带摸滚到床上,几番鏖战后,嗡嗡的暮鼓声在浓浓秋色中荡了起来,薛纨起身的动作惊醒了王氏,她雪白柔软的手臂自身后缠了上来,轻笑道:“怎么从来不见你闭眼的?你这个人,不知道累吗?”
  薛纨泄了火,对王氏就没有那么热情了,他从床下拾起长袍,随口道:“万一被太子撞见,我岂不是命都没了?”
  王氏依依不舍,把长袍从他手里扯了过来,讥讽地说:“自我来寺里,太子从来就没驾临过。他心里惦记着十五岁的柔然公主呢,早就嫌弃我老了。”
  王氏是太子的元妃,年纪还不到三十,肌肤光洁紧致,颇有姿色,薛纨见她躺在自己怀里,还要拈柔然公主的酸,暗自好笑,顺手在王氏下颌一捏,“你不老。”伸手去夺长袍。
  王氏嬉笑,抱着他的长袍不肯撒手,薛纨见天色晚了,不由心急,一来二去的,也被王氏惹恼了。
  又骚又蠢的老女人。他心里骂了一句,抓起剑,光着身子就往外走。
  “站住。”王氏面子挂不住,冷脸喝止了薛纨,把他的长袍丢过去,“寺里都是婢女,你要脸不要?”
  薛纨将长袍穿起来,懒洋洋地笑道:“我不要脸,殿下要脸。”
  王氏款款下床,对着铜镜整理鬓发,脸色也淡了许多。眼风往薛纨身上一扫,王氏不无幽怨道:“你不过二十岁,年华正盛,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跟我一个妇人混什么?还是好好替太子效命,谋个一官半职,日后讨个正经人家的女儿做娘子。”
  薛纨走过来,把一枚玉梳别在王氏发髻上,对镜端详她,笑道:“正经人家的女儿有什么趣?”
  这话说的,好像她不是正经女人。王氏眉头一皱,啐他一口,待薛纨要转身,王氏忙扯住他衣袖,问道:“太子这些日子在府里干什么?”
  薛纨道:“和寻常一样,怎么?”
  “替我盯着他。”王氏逡他一眼,在他手腕上缠绵地捏了捏,“日后有你的好处。”
  薛纨脚下生风,回到太子府,抬脚踏进殿内,见煌煌的灯火中,太子肩头披件鹤氅,敞着精壮的怀,成群的美丽少女依偎在他身侧,拈酒盅的,捧玉盘的,肉贴肉,脸贴脸,发出令人骨软筋酥的暧昧笑声。
  薛纨微微一个冷笑,沿着灯影摇动的围廊回到自己住处,脱下长袍,袖中一片绢帕飘落,也不知是王氏什么时候塞进来的,他端来烛台,将绢帕付之一炬,洗澡更衣毕,再来殿上,少女们都退了下去,太子踩着木屐下榻,脸色端正了些。
  “元翼今天又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了?”
  薛纨道:“陛下这些日子染病,二殿下在病榻前寸步不离——今天又哭了,说宁州太远,不忍心和陛下相隔万里,陛下大概是心软了。何家女儿其貌不扬,陛下始终觉得有些委屈他。”
  太子将宽阔的袖子一挥,坐在案边,一面饮茶,冷笑道:“宁州太远,他想去哪里?”
  薛纨微笑道:“不外乎豫州、荆州,都是通衢大邑,军事重镇。这一去,天高任鸟飞,等他翅膀硬了,就难收网了。”
  “没他想得那么美。”太子冷硬的脸上一抹轻蔑的笑,“老老实实去宁州,我任他去,再要生事,饶不了他。”
  薛纨道:“近来二殿下常去檀家。”
  “他不是向来和檀道一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太子漫不经心,“檀济老狐狸,不是不识时务的人,他那个儿子有些犟。”
  薛纨暗示他,“殿下不记得柔然可汗养子的事了?”
  太子若有所思,“你是说……元翼把柔然人藏在檀家?”他呵呵轻笑,抚着下颌,“什么人,让他这样处心积虑?难道元翼真的好那一口?”
  薛纨不在乎元翼好不好男风,他只对柔然人感兴趣,“去看一眼就知道了。”
  隐约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太子面色微变,薛纨飞掠出殿,擎着衣领将一名柔弱的婢女丢在太子面前。婢女手里还抓着托盘,吓得瑟瑟发抖,“奴在台阶上跌了一跤,摔了茶盅,殿下恕罪。”
  太子用脚抬起婢女的脸,面色不虞,“你是新来的?看着脸生。”
  婢女叩首,“奴进府快一个月了……”话音未落,太子掣出薛纨腰间的佩剑,一剑刺入婢女胸口。婢女倒在汩汩血泊中,连声哀叫也没来得及发出。太子眼眸微微一眯,在婢女身上将剑擦拭干净,丢给薛纨,“你去吧。”
  树影摇曳着月色。走马灯在廊下晃晃悠悠。
  元翼心事重重,棋下得毫无章法,檀道一最受不了自己专心致志时,别人却敷衍其事,他忍了一回,把棋子一丢,冷着脸道:“殿下该回宫了。”
  “别气别气。”元翼忙把他拉回来,“我心情不好,想在这里多待会,请你见谅。“
  檀道一摇头,“和殿下下棋总是赢,没有意思。“
  元翼扑哧一笑,踱到琴架旁,手指在琴弦上随意一拂,“你弹个曲子给我听吧。“
  檀道一不客气,“我的琴不是给你解闷取乐用的。“
  元翼转过脸看他,颇有兴致,“那是给谁解闷取乐的?“
  檀道一板着脸,“是修心养性用的。“动作很大地抓起一把棋子,他催促元翼,”殿下还下不下了?”
  “不下了不下了!”元翼一时烦躁,将棋盘推开,负着手走到窗边,夜风停了,月色如霜,云淡天高,是丹青描也描不出的韵致。别院丝竹隐隐,琴声绕砌,有人在缠缠绵绵地唱,“倾盆梅雨寸经窗纱,掩转子房门日又斜,画眉人远,相思病加黄昏将傍,心如乱麻,今夜里冷冷清清、只有梅香来伴,闲敲棋子落灯花。“香甜浓郁的桂花香在鼻端缭绕,元翼闭眼嗅了嗅,不甘心道:”唉,想不到我这样一个风流人物,竟然要娶一个丑婆娘。”
  谢家女儿又不丑,檀道一没法和他感同身受,把玩着棋子,只能露出同情的微笑。
  “太子妃家里是中领军,我的王妃家里是小小的太常卿。我跟檀涓追问阿那瑰的事,他也只是含糊其辞,”元翼满腹牢骚,“不打算嫁给我,那你父亲□□阿那瑰是为的什么?难不成也要献给太子?“
  檀道一轻哼一声,“太子不会喜欢她那样的。若是柔然公主嫁过来,她的身份岂不是被揭穿了?“
  “也是。”元翼坐在檀道一对面,托腮看着他,“看来只有一个可能了,檀济想把她养大,等你成家后,送给你做妾。“
  檀道一微怔,拈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下意识反驳,“绝不可能。“顿了一顿,才说:”我不要她。“
  元翼一笑作罢。檀道一慢慢将棋子收在棋篓里,目光不禁往别院投去,听了一会悠悠歌声,又摇一摇头,元翼看得有趣,正要发问,檀道一伸手将窗扇推开,见廊下的铁马微微一动。
  “有人。”檀道一对元翼做个噤声的动作,回身抓起墙上玉角弓,足尖点地,轻轻跃了出去,见伏在屋脊上的一个黑影,如翩飞的落叶,被夜风一卷,飘然而逝。檀道一不甘示弱,自矮墙跃上屋顶,眸光微凝,盯紧了夜色里那道黑影,轻轻扣弦,三道箭如连珠般激射而出。
  箭声铮鸣,惊动了元翼的侍卫和檀府家丁,众人蜂拥而上,往巷道中去围堵刺客。
  元翼不习武艺,只能站在门口张望,见屋顶上的檀道一在溶溶月色中立了片刻,跳落院中,忙疾步上去,“是刺客?他受伤了吗?”
  “不知道。”檀道一还蹙眉盯着对方远去的方向,“这人身手好敏捷。”
  想到太子的人刚才就伏在自己头顶,元翼吓出一身冷汗,捉住檀道一手腕,“道一,你来做我的侍卫吧。”
  檀道一摇头。
  元翼眼睛一瞪,打断他未出口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啦——我家祖上是泥瓦匠,不配你来给我做侍卫,是不是?”
  檀道一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元翼被他气得不想说话,只能气冲冲地命人去查看刺客踪迹。忽而听到众人喧哗,元翼与檀道一对视一眼,飞快来到角门处,见侍卫从地上揪起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元翼刚一走近,被刺鼻的酒气熏得眉头一皱,那人颧骨上发红,两眼紧闭,嘴里还在呓语。
  侍卫道:“这人大概是吃多了酒,醉倒在巷道里了,叫也叫不醒。”
  元翼将信将疑,命人将灯笼高举,把那人的脸抬起来,觉得有些眼熟。
  “薛纨。”檀道一走近,说道。
  元翼冷笑,“剥了他的衣服。”
  “慢着。”檀济被家奴簇拥着,快步赶了过来,将薛纨稍一打量,他眉头便皱了起来,“殿下认出这是太子府的门客?”眸光往檀道一脸上一掠,见檀道一点头,檀济脸色更严肃了,命家奴立即将薛纨送回太子府。
  元翼怒不可遏,“檀公,这人想要行刺我。”
  檀济对元翼一揖,“殿下可有受伤?没有?殿下说太子门客在檀家行刺你,三更半夜,你又在檀家干什么?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殿下说出来,是要置太子、殿下和檀家于何地?”
  一连串逼问,元翼张口结舌,最后只能忍一时之怒,拂袖而去。
  檀道一脚下未动,盯着薛纨,见他摇摇晃晃,被家奴们搀扶起来后,似乎酒意略散,他伸个懒腰,睁开双眼。那双深邃忧郁的眼,在灯光灼然生辉。他慢慢后退着,对檀道一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还看什么?”檀济经过檀道一身边,压低声音呵斥他,“跟我回去。”
  檀道一默不作声,跟着檀济回府,二人在廊上前后走了一段,檀济回过头,头疼地看着檀道一,“收收心吧,”他沉声道,“等你成了家,我自然有好的给你,跟着元翼胡闹,他能给你什么?”
  檀道一站住了脚,若有所思地看着檀济,“你……”没等檀济询问,他又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没什么。你的好东西,我也不想要。”
  第9章 、羞颜未尝开(九)
  薛纨大摇大摆离开檀府,对檀道一而言,无异奇耻大辱。之后几天,他别的事都丢一旁,一门心思要挖出薛纨底细。檀济三令五申,不许他再纠缠此事,檀道一只当耳旁风,觑空便要溜出家,在秦淮河畔市楼盘桓,谁知薛纨始终不肯露面,檀道一大失所望,还不肯罢休,又要元翼去查薛纨来历。
  元翼纳采之后,便要奉命镇守外州了,满腔的愁绪,反倒觉得薛纨不值一提了,他劝檀道一,“薛纨来历,我早已经查过了,他原籍渤海,也是南渡流民,投入太子府前,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这种鸡鸣狗盗之徒,你又跟他计较的什么?”檀道一难得有较真的时候,元翼忍不住要取笑他,“你不过是为的那天在屋顶上略输他一筹,所以非要报复回来?唉,你这心眼子真是太小了。”
  檀道一哪肯承认,立即说:“他那天分明是中箭了,否则何必要装作醉酒?”
  元翼笑道:“中箭怎么样?没中箭又怎么样?道一,民间卧虎藏龙,总有比你技高一筹的,难不成谁都要被你踩在脚下?”
  檀道一紧绷的肩背松弛了些,他微微一笑,拿起茶瓯,“我只是不喜欢这个人。”
  “孩子气。”元翼摇头,看着楼外山映斜阳,秋波寒烟,他压下无尽的惆怅,对檀道一笑道:“听说前些日子太子杀了府里一名婢女,被御史告到了陛下那里,把他好一阵发落,这几天在府里窝火呢。”
  檀道一不以为然,“太子窝火,最后还不是怪到你头上?”
  元翼笑容一敛,有些恼火,“也是。”他打起精神,“趁这个机会,我得多去各家走动走动。”他意味深长地瞥向檀道一,“要是你家大人肯替我在御前说几句好话,兴许我就能改封豫州了呢?”
  这话要是在檀济面前提起来,难保不挨打。檀道一只能装作没听见。
  在市楼扑了个空,檀道一满脸扫兴回到家,和阿那瑰撞个正着。
  阿那瑰身穿艳丽的杂裾,衣带翩跹,一只燕子风筝被她拖曳在地上。她往后扭着脑袋,望着别院上空飘荡的十数只风筝,听到家奴呼唤郎君,她噘着的小嘴立马上扬,“螳螂!“她扯着风筝迎上来,”你回来了!”
  檀道一板着脸,径直越过她。
  阿那瑰追着他进了室内,抱怨道,“我来了几趟,你都不在,你去哪了?”
  阿那瑰的喋喋不休把薛纨从檀道一的脑子里挤了出去。他不得已接话:“你来干什么?”
  阿那瑰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委屈地说:“她们嫉妒郎主喜欢我,都不跟我玩。”
  “不要胡说八道。”檀道一不满,“我父亲比你大了近三十岁。”解下佩剑放在剑匣,他对着墙上挂的玉角弓看了一会,最后坐在案前,把白玉小佛挪到面前,用指尖轻轻弹了弹。
  阿那瑰把风筝放在案上,拿笔塞进檀道一手里,“你帮我在风筝上写字吧。”
  “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阿那瑰手肘撑在案上,丝履在地上轻点,“你写上阿松,我把风筝放上天,就好像我自己也在天上飞一样。”她难得寂寥地叹口气。
  檀道一瞥她一眼,提起笔来,在燕翅上一左一右各写了个蠕字,交给阿那瑰。
  檀济满以为阿那瑰也和檀道一般,吩咐一声,就会自己去读书习字。师傅殷勤教导了这么长时间,阿那瑰识得的字仍旧是屈指可数。她欢天喜地,从檀道一手里接过风筝,郑重其事地放在窗台上,等墨迹晾干。
  “那天的刺客,你抓到了吗?”阿那瑰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