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夏油杰忽然说:别笑了。
  说完这句,他就无话可说了,他一生见过无数异常之事,也见过人因为极端情绪陷入疯狂,但太宰无疑是在最激动愉悦时也能保持理智的人,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需要任何怜悯,但他却仍然在这种时刻,从年长者的角度,无法抑制地生出一种想法。
  [真是太可怜了。]
  夏油杰一向知道自己有点喜欢救苦救难的毛病,这也是他当年选择救下美美子菜菜子的原因,但太宰治却是一个注定溺水的人,看见海只会觉得很漂亮,不挣不扎、无知无觉地沉下去,除了他自己,再无一人察觉他正在溺亡。
  夏油杰又凝视了他一会,淡淡地:你能解决我的咒力残秽吗?
  现在不能。
  那就没有办法了,悟还在旅馆,所以我不能用式神带你回去。夏油杰顿了顿,毫不费力地将太宰治抱了起来,感觉像抱起了一只身材单薄的猫。
  太宰慢慢笑了笑。
  浅淡的檀香气息,顺着袈裟袖袍一点一点地浸染雨水。
  宽大的僧袍将怀里的人遮住了大半,男人又执起竹骨扎成的油纸伞,声音愈发冷淡。
  老实一点,不要让人间失格碰到我。他说,披散在背后的发尾因他的动作被淋湿了少许:不然你今天就要爬回去了。
  其实用不着夏油杰警告,太宰现在也没有折腾人的力气,他前不久刚刚被五条悟卡着时间往海水里面摁,每一次都是快要断气,才粗暴地将他救活,随后又强行被无量空处灌了一脑袋毫无用处的信息。
  然后又被一个人扔到了悬崖上面,要不是他身上的束缚,仅凭这些遭遇,早就够他去黄泉转悠个三四圈。
  五条悟一点都没手下留情,他展开领域,本身就是冲着烧坏太宰治的脑袋去的。
  傻了更好。
  太宰治一直很轻很慢地发着抖,呛咳声被他牢牢压在喉咙里,只有无法忍耐时,才逸散出三两声,等到夏油杰推开旅馆的木窗,又打开灯,才发现这人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如白纸一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太宰治放在榻榻米上,又去橱窗取了一床干燥的棉被。
  太宰治无声地接过,披在身上,又抖抖索索地去拆身上的绷带,他的手指因为冻伤而不似以往那样灵敏,连续好几次都没能捏住绷带一角,但他也不开口求助,弓着背,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
  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顿了顿,放轻了力道,再握着挪到一旁去。
  夏油杰拆他身上绷带的动作很轻,犹如一片羽毛擦过皮肤,修长的手指也仅仅停留在绷带上,不能碰到皮肤分毫,手腕、小臂、脖颈绷带下的皮肤并不完整,有的疤痕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男人垂着眼眸,手始终是稳的,拆完所有绷带,他将那一团**的布料丢进了垃圾桶。
  你刚才说你知道了你的结局,是什么意思?
  死期,是死期啊。太宰治的神情是种冷静的亢奋,此刻竟然对问题有问必答:夏油先生,我很快就能去死了。
  什么时候?
  不清楚。太宰治嘴角带笑,声音上扬:总归不会太久。
  他仔细思索了一会,给出一个更确切的答案。四年半不,对我来说,可能是五年吧,肯定不会超过六年就是了。
  那你只能再活六年了。夏油杰不冷不热地说。
  是啊。太宰用近乎叹息的声音,长长吐出一口气:还有六年啊。
  他谈论自己死期的时候满是兴致,此刻任谁在他面前,都能知晓他对那一天的期许,于是他此刻的生命力顿时成了无源之水,无柴之火,只等着时间将他轰轰烈烈地燃尽。
  我死的时候是二十六岁。夏油杰忽然说:在旁人看来,还能称得上是英年早逝的年龄,但你恐怕连英年早逝都算不上。
  明明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可以说主动找死,但在临死之前还是不可避免地后悔了。
  血液离开身体会伴随剧烈的疼痛,每根神经都在抽搐,视野一点一点变暗,渐渐无法呼吸,有一个瞬间我在想,要是我没有杀掉那些人和我的父母,眼下又会是什么景象,最后觉得活着还是比死了强一点。
  说完,男人站起身,去取茶炉上炙烤的铜质手炉,再用裹布包好,半蹲在太宰面前,将那只小手炉放置在少年腹沟处。
  太宰盯着夏油杰的后背,与他披散滑落的发尾。
  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他用探究的眼神望着对方:除了的确很疼是真的,你再没有一句真话了,啊啊,这就是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吗?
  他饶有兴趣地回味了一下:原来是这种感觉。
  夏油杰一言不发地重新将棉被拢紧。
  太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声音虽然发抖,却仍然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哎呀,以往也有不少人劝我不要这么消沉,去参加学校考试、不要喝酒特别不要喝清酒,还有好心的小姐以为我无家可归,送我一些日常用品。
  但他们都真切地相信活着比死了好,但你明明自己都恨不得立刻去死,却要劝我好好活下去吗?他思忖着下了个定义,声带模模糊糊地发出声音:你还挺喜欢这个世界的。
  [哪怕已经知道这世界上不会再有好事发生了,却依然对好事发生揣着些希望,太矛盾了,也太痛苦了。]
  他惨不忍睹地瞥了一眼夏油杰。
  [呜哇我绝对不要和他一样,这样一来,他简直过的是洁癖患者活在垃圾堆里的生活。]
  夏油杰安安静静地听完,扯了扯嘴角,脸上也浮现起轻微的笑。
  他的声音充满半真半假的意味:太宰大人,心怀恶意的人,会觉得别人也同样恶意满满,没准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一点?
  夏油杰隔着袈裟摸了摸太宰治的颈侧,那处的动脉很微弱地跳动着,他的手指在大动脉处停了停,又摩挲了两下,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刺穿那处皮肤一样,过了几秒,他收回手,眉梢眼角都漾出了笑意。
  啊,你发烧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中取出一支掐金挖云的烟斗:冰橱里有冰镇过的可乐,冰块已经用完了,你先去拿它降温吧。
  咒术师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区区发烧感冒。他看了看外面浓郁黑沉的夜色:现在也没有退烧药,太晚了,我就不去麻烦老板买药了,你坚持一下。
  男人戏谑地勾起唇角,慵懒而又好整以暇地挑起眉。
  天很快就亮了。
  第37章
  坚持一下, 天很快就亮了。
  离天亮还有整整八个小时。
  夏油杰生得一副菩萨长相,浅而端正的眉骨,细长的眼窝, 深紫色的瞳孔, 平日里的做派更是端得远离世俗, 浑身沾染着檀香与药香, 盘星教的地址位于深山之中, 他也一同远离尘嚣, 修身养性,夏油杰在权贵眼里风评极好,高不可攀, 活脱脱一位来人世间救苦救难的高人修士
  以至于很多人有时候会忘了, 夏油杰是一位货真价实、杀人如麻的极恶诅咒师, 普通人死在他面前, 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久居深山只是因为山里能够远离猴子, 宽袖僧袍与五条袈裟都不过是敛财杀人的道具, 口称佛法却饲养着咒灵, 他不爱别人违抗他, 行事更是有种神经质的独断专行。
  而太宰治的却是个恶劣而又疯狂的人,他乐于直接撕下伪装者的假面, 用言语精准地戳中对方内心深处的脓包,一个连对活着毫无**的人,行事只要有趣就足够了, 至于后果如何他完全无所谓。
  明明夏油杰之前还言笑晏晏地劝太宰治活久一点, 也无微不至得像个完美情人, 而此刻太宰治浑身疼痛, 发烧已经烧到危险的地步, 继续下去,很可能给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夏油杰却一改之前的做派,端坐在窗旁,漫不经心地望着屋外的夜色,时不时用小钳拨弄一下身前的炭火,好让茶壶中的水沸腾得更厉害一点。
  明晃晃的警告。
  要喝水吗,太宰大人?
  太宰治勉强维持着神志,轻轻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估计只要他现在开口,夏油杰就能给他灌一壶开水下肚,他对死是不在乎,但无故受伤或是落下残疾,那就远超他的容忍限度了。
  太宰治裹着被子,又缓了一会,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些晕红,眼看着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喘了两口气,前倾身体,去够枕头旁的那只老式手机。
  唰。
  推拉式木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五条悟一只手撑着门:夏目君拜托几个小妖怪送了一只一夜酒杯,任何酒倒进去都会成为不可思议的佳酿,我想你应该喜欢你怎么了?
  震撼五条悟一整年。
  他下意识地看向布偶猫,结果布偶猫喵了一声,直接转过头,从窗户上跳出去了,一点犹豫都没有,五条悟也没在意,走到太宰治跟前,十分不熟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很烫诶
  他新奇地捻了捻自己的指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
  他还真没见过这种场面,咒术师各个身体素质比大猩猩还好,他当年被咒具刺穿脑袋,一分钟后就能若无其事地爬起来重新战斗,他的学生就算缺胳膊少腿,拎到家入硝子那里过一遍反转术式,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反正普通人生病的场面,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接触。
  不小心掉进了海里。太宰哑着嗓子,神情不变:差点被淹死了,然后被渔民打捞了上来。
  五条悟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啊,怪不得你身上的束缚又变强了,如果下次准备自杀的话,记得来拜托老师杀掉你。
  白发男人睁着那双剔透的蓝眼睛,粗粗地打量了他一遍:这种情况反转术式对你没用,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不用。太宰治一口拒绝:五条老师,我要喝水。
  他对医院这种地方可谓是深恶痛绝,但凡去医院都是因为失去了意识,其他人不经过他的同意,强行将他送了进去,后来森鸥外也不得不退让一步,为afia请了一堆私人医生随时就诊。
  五条悟顿了顿,微微挑了下眉。
  自从高专时期夏油杰搞了那么一出叛逃,他就对周围人的情绪变化挺敏感的,只是通常他选择不去深究,毕竟他身边的咒术师或多或少都有点不正常,什么风吹草动都要关注,就算是五条悟也没那么多精力。
  但太宰治
  像是跳了次海,直接把距离感跳没了?他不确定地想了想。
  这还是太宰治第一次张口明明白白地向他索要些什么,在此之前要么是他故意引着对方开口,要么是对方弯弯绕绕地让他主动退让,自动产生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但现在
  他越想越觉得微妙。
  就像怎么也养不熟的猫,有一天主动跑过来蹭了蹭他的下巴?
  太宰白着张脸,又催促了一遍:五条老师,我要温水,一点都不能烫的那种。
  五条悟的感受一点不错,太宰治的确主动撤去了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但理由绝对不是什么养熟了之类的鬼话。
  他对人类一向拒绝于千里之外,但对自己养的狗,就宽松了许多。
  对于他这种聪明人,是从来不会怀疑自己计划的可行性的,自从在海里摸到那个未来的五条悟脖子上项圈刻着的名字,他就确定了自己的计划一定毫无失误地完成了。
  虽然不清楚自己养的狗为什么突然发疯,但间接得知六年后的自己如愿以偿地自杀成功,对他来说,就是足以抵消一切旧账的天大喜事,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按照计划把这人关起来就好。
  而太宰治养狗的方式本来就没有一点距离感。
  [脚痒了,狗要给我挠痒痒,想吃荞麦面,就要把做荞麦面的师傅给我绑来,晚上睡觉太冷,就缩在我腿边给我取暖。]
  五条悟从出生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照顾人,他废了点功夫,把一杯水在两个杯子里倒来倒去,好不容易才摸着水温大约符合太宰治的要求,结果等他得意洋洋地转过身,太宰治已经蹙着眉头,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果然不去医院不行吧。五条悟又按照在电视上看过的方式摸了摸太宰治的脖颈和耳垂:水弄好了。
  太宰治抬手揪住五条悟领口的布料:我说了,不去医院。
  他只揪了那么一下,手就抖着滑落下去,这点力气对五条悟比猫猫伸爪还小,在免疫系统几乎全线崩溃的情况下,他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都是奇迹。
  虽然五条悟多次表示太宰治的体术太差,但这个标准是以咒术师为标准的,就像中原中也说太宰治的体术是afia不入流的水平一样,说到底,即使他看起来再瘦弱,对上一些正常体型的敌人,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把对方一拳砸到墙上,再不济也能踢开。
  但眼下他却因为失温后遗症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神经和肌肉根本不听使唤,身体上潜藏的一些毛病顿时爆发出来,尤其是被他使劲折腾过的关节和胃,更是疼得纠成一团。
  受伤对太宰治早已是家常便饭,绷带下的情况真假往往对半,他平日里用愉悦的口吻谈论的伤口通常是假的,要是真的受了伤,他反而从来不说一句。
  就像太宰治的示弱一样。
  他一向不吝啬展示自己的无害孱弱的姿态,还动不动扮演一下小可怜但要是他真的陷入危绝的困境,走投无路,那时候的太宰治才是外界所幻想的港口afia干部应有的模样。
  冷酷得令人毛骨悚然。
  五条悟看了他一会,忽然伸出手,准确地捂住他的腹部,正好是胃的位置。
  不同于太宰治终年低于平均线的体温,五条悟的身体温度相较于常人会高一些,而太宰治刚刚从死亡线挣扎回来,现在对热源有种本能地渴求,加上实在是太疼了,以他的意志力也难受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他翻了个身,无意识抱住了什么东西,再蜷缩起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