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
  可能是因为,宣兆顿了顿,它和我有点像。
  岑柏言稍稍一怔,偏过头看向宣兆。他眉眼低垂,乌黑的头发衬得他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苍白,侧脸线条流畅优柔,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浅影。
  在阴雨天昏暗天光的投射下,宣兆有种摄人心魄的脆弱感,但同时他肩背挺得很直,握着拐棍的左手坚实有力。
  怎么会有一个人能够同时把脆弱和坚韧都展现的如此淋漓尽致呢?
  岑柏言清楚地察觉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他抿了抿嘴唇,艰难地挪开目光:它那么蠢,你们哪儿像了。
  它没有爸爸,妈妈生完它不久就被车撞死了,宣兆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这不是和我差不多吗。
  小狗正在大快朵颐,丝毫不知道宣兆给自己捏造了一个如此凄凉的身世。
  岑柏言心头一紧,低声问:你爸爸他
  不要我们了,宣兆呼了一口气,侧脸被哈气氤氲的有些模糊,可能是有了别的女人做妻子,也有了别的儿子吧。
  岑柏言只觉得心口泛起一阵阵的酸楚,垂在身侧的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竭力抑制着想要上去把宣兆按进怀里的冲动。
  他三言两语草草带过,一番话说的真假掺半,连喉咙里发出的每一声叹息、脸部肌肉的每一丝牵动都是精心设计好的。
  被父亲抛弃、由于车祸终身残疾、母亲是疯子、穷的连体面的衣服都没有.当这些元素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同情。但宣兆要的不是岑柏言的同情,他要岑柏言对他心软、心动,要岑柏言怜惜他、爱他。
  小家伙很厉害,宣兆看着那只脏兮兮的小狗,努力长大了。
  岑柏言定定看着宣兆,声音有些低沉:那是因为它很幸运,遇见了你。
  宣兆低头轻轻一笑,转头看着岑柏言,眼睛成了两轮弯月,嘴角的那个浅色伤疤像小小的梨涡,语气里藏着不明显的雀跃:所以我就说我和它很像吧,我也很幸运,遇见了你。
  他耳廓微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岑柏言已经无暇去思考别的问题了,他被宣兆这个生动且鲜活的笑容迎面击中了,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视线完全被宣兆占据。
  有那么几秒钟,岑柏言觉得心脏跳动的剧烈到就快要闯出胸腔了。
  忽然有一滴水砸了下来,宣兆抬头一看:哎?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他撑着拐棍走出去几步,岑柏言还在原地没有动,宣兆回身,朝岑柏言招了招手:小狗哥哥柏言,走啦!
  细密的雨点应声而下,雨滴砸在岑柏言脚边的小水洼里,泛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宣兆站在雨雾的另一头,身姿挺拔,笑意温存地喊他:柏言,快点儿,等下就打雷喽。
  岑柏言胸膛微微起伏,这瘸子知道自己这么漂亮吗?
  他应该不知道吧,否则他怎么敢这么撩拨我?
  岑柏言喉结重重一滚,抬脚跟上宣兆,每踏出去一步,他就在心里说一句不行。
  男人怎么能喜欢另一个男人呢?
  这是不对的,是不正常的,是不被允许的。
  宣兆不知道岑柏言经历了多么艰难的自我说服,进了家门,他拿出一条干毛巾,踮脚想给岑柏言擦头发。
  岑柏言退开一步,接过毛巾说:我自己来。
  宣兆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说好。
  期间龚叔打来了一通电话,宣兆和龚叔嘱咐过,平时尽量信息联系,如果不是重要的事,龚叔不会直接给他打电话。
  宣兆沉思片刻,和岑柏言说去个洗手间,在厕所里接了电话。
  少爷,龚叔语气凝重,收到那边的消息,说万总把一间房子过户给了岑柏言。
  宣兆不以为然,冷冷说:这不是很正常吗,他对那个女人一向很大方。
  给岑柏言的那栋房子.龚叔声音里夹杂着叹息,是临海别墅。
  宣兆呼吸一滞,眼底瞬间涌起一片阴霾。
  临海别墅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七年,那时候他还有健康的身体、宠爱他的母亲,可以尽情地吃甜食,可以在花园里肆意奔跑。
  为了那个女人,万千山连这栋房子都敢动。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愤怒和痛恨像是濒临爆发的火山,搅动的他整个胸口都在发疼。
  宣兆拿着手机的五指越收越紧,指尖隐隐泛白。
  少爷?龚叔担忧地喊。
  叔,我没事。宣兆说。
  散开的理智渐渐收回,宣兆眼睫低垂,嘴唇紧抿。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父母,没有健全的腿,他连做个正常人都不能够,他什么都没有了。
  凭什么始作俑者们却可以过得这么好呢?
  扭曲的恨意疯狂滋长,宣兆终于按捺不住,嘴角挑起一个阴冷的笑容。
  他必须亲手毁掉他们的一切。
  柏言,宣兆推开门,水电公司打电话说要查水费,你帮我找找水费单好吗?
  哪儿呢?岑柏言问。
  唔.宣兆在灶台下的橱柜里翻找,书桌那边看看有没有,可能夹在书里了。
  岑柏言嘀咕: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水费单?
  他翻了翻宣兆桌面上的几本书,接着打开了抽屉,看到了一个硬皮笔记本,页边微卷,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样子。
  什么玩意儿?岑柏言眉梢一挑,小瘸子,你不会还写日记吧?
  进度条80%!
  小狗:我不过是一只工具狗罢了
  第30章 对不起
  小瘸子,你不会还写日记吧?岑柏言扬声问。
  宣兆正倒腾橱柜,叮哩哐啷响的,没听清岑柏言说什么,探头问:找到了吗?
  岑柏言一摆手:没呢,你这么多书啊本儿的,谁知道你夹哪儿了。
  没有吗?宣兆嘟囔,又从冰箱上边取下来一个放杂物的大竹篮,在里边一件件地翻找,我记得都留着了呀.
  岑柏言非常敷衍地抖了抖两本厚厚的药学词典,眼睛一瞬不眨地停留在抽屉里那个硬皮笔记本上。
  宣兆是个一丝不苟的人,甚至有轻微的强迫症,他所有用来做课堂记录的本子都是一样的最普通的那种A4大白纸线圈本,连封皮都没有,唯独抽屉里那个本子不同。
  纯黑封皮,侧边带了一个小小的锁扣,主人估计是觉得不会有人动这个小本子,因此没有上锁。
  这个小瘸子,弄个带锁的笔记本藏着干嘛?
  岑柏言心里就和小猫爪子挠似的犯痒痒,手伸出去了又收回来。
  要不就看一眼?看一眼应该没事儿吧?
  说不定他的水费单就夹在这个本儿里呢?
  怎么找不着了,宣兆在小厨房里懊恼地嘀咕,哪儿去了?
  应该就在这个本子里了。
  岑柏言心想,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个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今天遇到了一个小朋友,是个莽莽撞撞的小朋友。
  字迹清隽秀丽,是宣兆写的。
  岑柏言心中一动,没想到这本日记的第一篇就是从他写起的。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猜测,微薄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把日记本合上放回抽屉里,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但他没有,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一丝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欣喜悄悄泛起,岑柏言抿了抿嘴唇,视线继续往下。
  小朋友帮我解了围,我们一起进了趟派出所,小朋友和别的小朋友们不太一样,更高,也更好看,好像也更加体贴周到。小朋友本来已经打车离开了,又返回来骑车送我回学校,风凉凉的,下坡的时候我没有坐稳,差点儿就伸手抱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想想有一点遗憾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那么好看,怎么我没有抱他一下呢?
  岑柏言抬起头,出神地看着宣兆翻竹筐的侧影,心想好你个瘸子啊,原来你第一次见面就想占我便宜了。
  日记本再翻一页。
  昨晚梦见小朋友了,竟然没有做噩梦。这一个月我都反复梦见车祸发生的场景,有时候会出现一些更离奇的画面,比如我的腿被怪物吃掉了,或是我的腿被巨大的齿轮碾压。小朋友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呢,我梦到他骑自行车载着我,一直骑一直骑,沿着临港的海岸线,到了海边他牵着我跑了起来,我的腿似乎也痊愈了。醒来觉得有些失落,腿又疼了。下午实验室里谈论去西南参加学术论坛的事,有位老师不希望我同行,要去的地方在山区,他担心他的学生要分出精力照顾我,因此最后的奖章自然也不会有我的名字。
  罢了罢了,我确实是个不良于行的瘸子,没有人会带我沿着海岸线骑车,我也没有办法在沙滩上奔跑。小朋友是梦里才会有的小朋友。
  岑柏言喉头一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扣住了他的喉咙,这瘸子就这么任人欺负吗?
  今天又遇见小朋友了。原来他是我家教学生的舍友啊,忽然觉得很幸运,当时差一点就把这个家教推辞了。小朋友呢,好像是一个幼稚的小朋友,我讲课的时候他也在偷偷听着,假装在自习,其实我都知道,他一点都不专心。我给陈威一道题讲了三遍,陈威这傻小子还是听不懂,小朋友就在旁边偷偷翻白眼,又别扭又好玩。
  岑柏言面颊一烫,敢情那段时间他的小动作宣兆都看在眼里。
  操!丢人丢大发了!
  岑柏言接着往下翻,这个本子里记录着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口吻温和轻松,岑柏言甚至能想象到宣兆在写这些字时候的样子他一定是笑着的,写到岑柏言孩子气的地方,可能还会无奈地摇摇头。
  原来我在他眼里是这么好的么?
  岑柏言舌根泛起丝丝甜意,与此同时又有些手足无措。
  只看到这里,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宣兆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很特别的、很好的朋友,就此打住吧,不要再继续了。
  岑柏言呼了一口气,双手想要合上这个日记本,但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在表达抗议,叫嚣着说不够不够,只是朋友的话还远远不够。
  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一种微妙的不满足感在胸腔里渐渐扩散
  他就好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的人,宣兆的这本日记就是一汪甘泉,真正甜美的泉眼还在更隐蔽的深处。
  岑柏言缓慢地翻到下一页。
  我好像说错话了,小朋友不理我了。
  这是在咖啡厅,宣兆对他说了一见钟情后,他们短暂没有联系的那段时间。
  小朋友喜欢女生,我猜他一定对我这样的人很反感。我这样应该算是告白失败了吧?这样也不错,因为已经做足了心理预期,所以我也说不上多么难过,毕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小朋友。不要再见面了也好,不用给我自作多情的余地。晚上和陈威妈妈商量好了,等陈威考完四级,我就不再带他了。
  岑柏言眉心紧皱,这瘸子倒是理智的很啊!
  对他说了那么一番似是而非的话,让他心神不宁了好几天,宣兆倒好,计划好了不要再见面,什么狗屁一见钟情,萍水相逢才是真的吧?
  岑柏言没有意识到,宣兆的寥寥几行字就让他心绪激荡,仿佛在做过山车,时而直冲云霄之上,又忽地俯冲向下。
  .
  妈妈病情恶化了,她连我都认不出了。她把我当成了那个肇事司机,用指甲割了我的手,撕心裂肺地喊还我儿子。我从小到大都很习惯这些小伤小痛,离开疗养院的时候一个护士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是不是要给我擦擦药,当下差点摔跤,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了。结果我又自作多情了一次,她是来通知我卡里余额不多了。
  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都十几年了,还觉得会不会有谁来关心一下我。
  岑柏言目光微沉,耳边只听见宣兆翻找杂物时的细簌响动。
  他七岁出了车祸,现在二十三岁,十六年的漫长时光,他积攒了多少日复一日的期待和失望,才会连收到别人的关心都觉得惶恐?
  他又是怎么让自己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像一颗坦荡又磊落的雪松,在皑皑冬日坚韧地绽开枝叶?
  好像有一根小刺扎进了岑柏言心尖的那块软肉,激起他一阵阵的酸楚。
  还好那天他偶然看到了陈威拍回来的那张照片,还好那天他赶去了酒吧。
  小朋友出现了。他给我买了药,给我包扎,唉我好没有出息吧,其实我看着他有一点点想哭,我又想抱他了,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小朋友。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骑车载着我,会给我仔细地上药,会带我走出反反复复出现的噩梦,那个人一定是他吧。
  我想要对我自己坦白一件事,这件事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岑柏言连呼吸停止了,视线缓缓下移,这页纸的最后一行写着
  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小朋友,是一见钟情,也日益沉沦。
  .
  轰
  一阵白光在岑柏言脑海中轰然炸开,他真的喜欢我?他是真的喜欢我?
  排斥和狂喜两种情绪紧紧交织在一起,岑柏言太阳穴剧烈跳动,呼吸略有些急促。
  他似乎急于确认什么,快速往后翻动着日记本,一目十行地浏览之后的内容。
  豆沙包很好吃,甜的粥也好喝。我舍不得一次吃完,放了几个包子在冰箱里。晚上下雨了,突然很想见到他。半夜又做噩梦了,醒来吃了一个甜包子,忽然就不那么难受了。
  他的钱包落在我这里了,里面有他一家四口的照片,是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我是不是也该放点什么在我的钱包里?我找了很久,什么也找不到,我连一张像样的全家福都没有.我和他真的非常遥远啊。
  我知道衣服是给我的,我看过他钱包里的照片,他妹妹那么漂亮可爱,根本不是他说的中性风。我不敢接受他对我的好,就算只是普通朋友的好也不敢。他心无杂念,可我不是,我对他满心都是说不出口的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