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13节
  宋根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让我去偷?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顾青正色道:“正人君子一诺千金,圣贤没教过你吗?”
  宋根生顿时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不可自拔。
  君子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今日的“言”和“行”是要去偷东西啊,偷东西圣贤肯定是不允许的,所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应该听圣贤的哪句话呢?
  言出必行偷东西,和食言而肥捍卫节操,这是个逻辑悖论。
  宋根生呆怔半晌,始终无法取舍,神情挣扎纠结不已。
  顾青在旁边半天没听到动静,扭头看着他,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吃肉噎到了吗?”
  宋根生深呼吸,认真地道:“……刚才我说偷肉的那句话,可以当做我没说过吗?”
  “可以啊。”顾青很痛快地道。
  宋根生长长松了口气,露出感激之色:“多谢体谅。”
  谁知顾青又道:“换个说法也行,我请你去偷肉,可以吗?”
  “啊?”宋根生失色。
  “朋友有扶危济困之义,这也是圣贤说的呀。”顾青补充道:“你看我,没钱又没肉,家里马上断粮了,算不算‘危’?算不算‘困’?作为朋友的你,不应该帮助我吗?”
  宋根生神情再次挣扎纠结起来。
  新的逻辑悖论又来了。
  成全朋友之义还是捍卫节操不做偷盗之事?
  宋根生突然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站起身,宋根生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喃喃道:“莫理我,我想独自静一静……”
  顾青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满的疑惑。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都是这样的吗?傻傻的。
  ……
  两天后,石桥村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个大胖纸,大约两百多斤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山体滑坡时跌落的一个大肉球,无法遏制惯性从山路尽头一直滚到村口。
  滚到村口时,胖子已累得不行了,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衫也被汗湿透了,黏黏地贴在他肥硕的身躯上,看起来就像一个穿着紧身衣跳操的灵巧胖子。
  胖子还带了几个随从,那位走村串户的货郎赫然也在胖子身边,陪着笑给他不停打着扇子。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叹道:“过分了啊,你为何不早说那个窑口开在如此偏僻深远的山村里?”
  货郎苦着脸道:“郝掌柜,您贵人忘事,小人跟您说过几次了,这个山村很远,山路很难走……”
  “‘很远’,‘很难走’,呵,我怎知道竟是如此难法?罢了,进村吧,若非为了那些个陶器……”胖子叹气,没精打采地继续走。
  走进山村,迎着陌生村民各色打量的目光,郝掌柜面带笑容,频频朝村民们点头招呼,原本圆滚滚的可爱脸庞看起来更亲切了,让人对他生不出半点反感。
  货郎领着郝掌柜走到顾家门前,郝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其余村民的房子,笑道:“宅子倒是气派,看起来家境不错的样子。”
  货郎脸颊抽了抽,没忍心解释。
  上次在村里见过顾青后,货郎已打听了村子最近发生的事,包括丁家兄弟的下场,包括顾青鸠占鹊巢……
  货郎上前轻轻扣敲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顾青站在门内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郝掌柜第一眼见到顾青,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接着马上开始反省自己。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的表情管理不到位吗?我的穿着打扮不得体吗?
  为何这位少年郎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合作买卖
  顾青看到门外站着的这个胖子的时候,正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人生哲学问题,——今晚吃什么。
  粮食已无法满足顾青的需求,在他看来,饭桌上有肉才是正经的一顿饭,没有肉的全都是耍流氓。
  家里的肉吃完后,顾青又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没肉吃意味着身体停止发育,停止发育意味着干架干不过别人,干架干不过别人意味着以后会受人欺负,再也不能愉快地抢劫别人的房子和肉了……
  逻辑很缜密,后果很严重。
  门外的胖子郝掌柜看到顾青的第一眼便是他那张天生不高兴的脸。
  这种脸是很不利于社交的,因为脾气好的人看到他会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而脾气不好的人看到他,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瞅啥”。
  郝掌柜无疑属于第一类人,他是商人,好脾气是商人必备的基本素养,要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和死了亲爹仍笑得出来的非凡本事。
  见到面前这张不高兴的脸,郝掌柜的眼睛直视顾青,仍然笑得很生财。
  顾青不是商人,不需要具备什么职业素养,见眼前这个胖子一直盯着他,顾青冷冷地道:“你瞅啥?”
  郝掌柜笑容一僵,旁边的货郎吓得急忙上前引荐:“少郎君,这位是青城县蜀隆昌商号的郝掌柜,我特意请他来看看陶窑的……”
  顾青恍然,然后道:“陶窑是商业机密,不能看。”
  郝掌柜一愣,咂咂嘴道:“‘商业机密’?这词儿……哈哈,不看便是,少郎君,我们可否商谈一下陶器买卖?”
  顾青侧身将二人请入内。
  进门就夸是当客人的基本素养,郝掌柜肥短的大腿刚跨进门槛便啧啧赞叹:“好宅子,相比村里其他的房子,少郎君府上可算是非常讲究了,看得出少郎君是一位过日子很精致的翩翩雅士。”
  顾青撇了撇嘴,良心得多痛才能说出如此眼瞎的话,这宅子原本是一对无恶不作的村霸的,那俩货至今仍被绑在柴房里叫天天不应,哪点像“翩翩雅士”?
  “郝掌柜如此一说,我果真觉得自己是翩翩雅士,掌柜好眼力。”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旁边的货郎闻言三观一震,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敢吱声儿。
  三人进了前屋坐下,顾青这时才正眼打量面前这位胖得不像话的家伙。
  外貌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而奇特的外貌更容易被人记住,反倒是外貌中平凡无奇的那些器官全被奇特的特征所掩盖,当别人再次回忆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往往只有奇特的那一点。
  胖掌柜给顾青的第一印象就是胖,非常胖,如果顾青此刻闭上眼回忆郝掌柜的样子,五官丝毫记不起来,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堆很夸张的白肉。
  顾青打量片刻,心中感慨丛生。
  长得这么胖,一定每顿都有肉吃,真是羡煞旁人。
  胖子很容易出汗,郝掌柜跪坐下来后,掏出白色的帕巾擦了擦汗,朝顾青抱歉地笑了笑。
  “少郎君面相不凡,必非池中之物,昨日这位货郎来找在下,给我看了几样陶器,我试了试,果真是好货色,足可称上品,听说陶器是出自少郎君之手,今日特来与少郎君结识,临行匆忙,未曾提前递拜帖,还望少郎君海涵。”
  顾青点头:“是出自我的陶窑,郝掌柜觉得如何?”
  郝掌柜露出推崇之色,赞道:“委实是上品,若交给在下来卖,一定不负少郎君之期望。”
  顾青看着他的眼睛,道:“东西是出自我的陶窑,好话呢自然也是人人都喜欢听的,不过郝掌柜是内行人,我想问一问,我烧出的这批陶器可有什么缺点?”
  郝掌柜哈哈一笑:“少郎君是个敞亮人,世间万物皆有瑕疵,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少郎君的陶器好是好,但是莫怪在下直言,有些地方尚有改进之处,比如陶器的表面粗糙,色泽暗淡,显然您的陶窑并未雇请上釉的工匠……”
  “在下是买卖人,卖东西嘛,讲究一个卖相,您的陶器是好东西,可它若未上釉彩,看起来便毫无出奇之处,买家见了它大多不会有购买的念头,少郎君若有意,在下倒是认识几个窑口的上釉工匠,要不要给您引荐一二?”
  顾青点头,这位郝掌柜是个挺实在的人,虽说也是巧舌如簧的商人,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而且并没有商人那种天花乱坠的坏毛病。自己窑口里产出的陶器,顾青当然比谁都清楚它的优点和缺点,郝掌柜没说错。
  前世的顾青大小也是个领导,手下有一支团队,经常跟那些狡猾贪婪无节操的老板打交道,他太熟悉商人是什么德行了。
  相比之下,这位郝掌柜倒是实诚多了。
  “郝掌柜,你看的陶器是我窑口里烧制的第一批,往后我雇请了上釉工匠再烧制第二批,想必品质会更好,我愿与掌柜合作,不知郝掌柜意下如何?”
  郝掌柜挺直了身子,露出惊喜之色:“求之不得!我定不会让少郎君失望,价钱都好商量,我也有把握将少郎君的陶器售往大唐各地。”
  顿了顿,郝掌柜试探着道:“不知少郎君的窑口能产出多少陶器?”
  “陶窑刚建成,目前每三日可产千件,若郝掌柜能将摊子铺开,我的陶窑随时可以扩建,不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郝掌柜喜不自胜,道:“少郎君放心,最短半年,我可将您的陶器铺遍蜀州,再给我三年,剑南道亦可被我拿下。”
  顾青笑了,到底还是商人,画大饼的本事不小,这种事顾青前世干过无数次了,对江湖老鸟聊利益,对菜鸟聊情怀梦想,若遇到心高气傲又没什么本事的家伙,那就画大饼,画到他花枝乱颤。
  顾青当然不吃这一套。
  “郝掌柜,都是明白人,痛快点,聊价吧。”顾青懒洋洋地道。
  郝掌柜神情一滞,再也不敢欺顾青年少无知,看顾青说话的态度和心智,城府算计至少和他是同一个级别的,不好忽悠。
  真是奇怪了,偏远贫瘠的山村里,这个妖孽般的少年从哪儿冒出来的?
  郝掌柜当即摆正了自己的态度,正式和顾青以平等的身份聊起了具体的合作事宜。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一文五只陶碗或陶碟,一只陶壶,两文一只阔口双耳陶瓶,你陶窑今后所产只能由我一家独售,不可另托他人。”
  谈起买卖,郝掌柜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像帅帐里的大将军下军令一般不容置疑,表情凶悍,目光如剑,整个人锋芒毕露,气势很吓人。
  再吓人也吓不倒顾青,郝掌柜谈判的这一套都是顾青上辈子玩剩下的。再说,一个胖得跟球似的大胖子,再吓人能有多吓人?
  “来来来,郝掌柜,辛苦您今日跑一趟,眼看到饭点了,我不耽误您吃饭,快回家去吧。”顾青将郝掌柜强行从蒲团上拉起来,热情送客。
  郝掌柜脸色顿时变了,急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好商量,好商量。谈买卖总是要谈的,我出的价你若不满意,我们可以继续聊。”
  “不不不,不聊了,我的货整个大唐独此一份,不愁没人来买,您若是欺我年少,存了占便宜的心思,咱们聊不下去,好走好走,不送不送。”顾青一边说一边使劲将郝掌柜往外推。
  胖子有个好处,底盘特别稳,顾青推了半天,郝掌柜纹丝不动,只是陪着笑死皮赖脸说好话。
  顾青只好放弃送客,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暗暗下决心,以后除了每顿吃肉,还要坚持锻炼身体,身体比赚钱更重要。打熬出力气了,以后推这种肉球般的大胖子时便如屎壳郎推粪球一样轻松趁手,不至于像此刻般丢脸。
  “可以聊,可以聊。少郎君,刚才是我错了,向你赔礼,你知道我是买卖人,干的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您若不满意可以还价呀,没必要一言不合就送客吧。”郝掌柜苦笑道。
  顾青回到蒲团边跪坐下来,道:“我没做过买卖,所以也没兴趣跟你一文两文的争来争去,我说个价,如果你答应,咱们以后可以合作,你若不答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礼数周到送客,你也莫心存怨恚,如何?”
  郝掌柜脸色有点难看,顾青这话说得看似稳妥,实际上他这话已完全将谈判的主动权握在手里了,谈或不谈,谈下什么价格,全由顾青说了算,态度很强势,不容任何反对。
  然而,顾青的陶窑所产的陶器确实是整个大唐独一份,以郝掌柜的见识之广,他也从未见过胚胎如今紧密,质地如此坚固耐用的陶器,所以郝掌柜的野望并不止于卖陶器,在大唐真正能挣大钱的是瓷器,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瓷土,想必顾青也能烧出上好的瓷器吧?那可就真发了。
  顾青的陶窑对郝掌柜来说很重要,郝掌柜想做大事业,那么眼前的一文两文的价格只能妥协退步,不能跟他计较。
  掏出帕巾擦了擦汗,郝掌柜陪笑道:“少郎君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