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4节
  郝东来冷冷道:“人家要封店便封,理由重要吗?他随时能拿十个八个理由出来,你能拿他如何?快去,叫所有伙计来后院!”
  伙计一脸憋屈地离开,郝东来揉了揉肥脸,苦笑道:“还是慢了一步啊。”
  石大兴冷笑:“咱们关不关店铺,县令终归都是要封的,清醒点吧,他不但要永久封了瓷窑,还要拿我们两家当理由,黄县令为了阻拦贡瓷一事,不惜将我们这两家最大的商人牺牲掉,我们已是他的弃子了。”
  郝东来迟疑道:“若咱们马上将名下所有商铺撤离,撤到别的州县……”
  “撤离等于重新开始,任何一地的商号都已有了固成的人脉和买卖,我们两个外来的横插一脚进去,必是四面皆敌的处境,更何况,我可舍不得将青城县这多年的基业随便舍弃,再难我也要留在青城县!”
  郝东来黯然一叹,随即将目光投向顾青。
  “少郎君可有法子解此厄困?”郝东来满是希冀地道。
  石大兴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两人是商场多年沉浮的商人,然而一旦与官府有了矛盾冲突,商人再有钱也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局。
  顾青蹙眉思索,许久不曾开口。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外面商铺前堂的喧闹叫骂声隐隐传到后院,没多久,商铺里十来个伙计也一脸憋屈地聚集在后院,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气氛安静而压抑。
  前堂已渐渐没了声响,显然店铺已封,差役已离开。
  良久,顾青忽然叹了口气,望向二人道:“我目前没有办法,因为我得到的信息太少了……”
  石大兴道:“少郎君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黄县令的一切,从家人亲眷妻妾子嗣,到本地的官声,民间的毁誉,官场上的恩人和仇人,他的上官和同僚对他的评价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郝东来神情微动:“知道了这些,少郎君便有法子解此厄困了?”
  “不一定,但终归会有一些念头。”顾青顿了顿,道:“与他面对面讲道理怕是行不通了,我们只有用别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局。”
  郝东来和石大兴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互相对视,沉默中交换各自的眼神,从互相鄙夷到互相谅宥,最后达成暂时的和平蜜月协议,千言万语在一阵目光对视中迅速交流完毕,又是一个一眼千年的名场面。
  这对cp丑是丑了点,但甜啊。
  二人一旦有了默契,做事的效率特别高。郝东来当即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和官声毁誉这一块我去查,他是六年前上任的,论本地人脉反倒不如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商人,稍微一查便知根知底了。”
  石大兴也果断道:“青城县离蜀州城一百四十多里,我马上选几个伶俐的伙计骑快马飞赴蜀州城,我在蜀州城里有几位故交,有商人也有刺史府的小吏,托他们打听黄县令的事应该不难,两三日可有回信。”
  顾青笑道:“快去打听吧,咱们的瓷窑慢一日解封可就耽误一日赚钱呢。”
  第八十一章 官声颇佳
  “赚钱”二字对商人无疑是最大的动力,也是最诱人的吸引力。
  郝东来和石大兴打了鸡血似的满红满蓝开始忙碌起来。
  昌隆记和兴隆记两家商铺短短一个时辰内全部关门,所有店伙计账房聚集起来,两位掌柜名下的绸缎铺,脂粉铺,成衣铺,瓷器笔墨杂货等等所有店铺的伙计加起来有两百多人,难怪是青城县内的龙头企业,买卖做得不小。
  郝东来和石大兴各自对下面的伙计下令,一批批人马派出去,如涓滴入海,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县令查封青城县最大两家商号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县城东市的掌柜和外来的客商们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一个时辰后,县衙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列举两家商号多年店大欺客,以次充好,以及开建瓷窑盘剥农户,期间瓷窑还牵扯了一桩命案,县令遂将两家商铺暂时查封,待诸事查缉清楚后再行解封。
  一切如顾青所料,查封瓷窑的理由最终还是牵扯到了两家商铺,既给了民众充足的理由,又消除了瓷窑这个后患。
  郝东来和石大兴是商人,商人注定无法反抗官府。官府贴出的告示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保持沉默,尽管双方都知道告示上说的不是事实,但没人敢揭开这个盖子,敢揭便代表与黄县令宣战,后果难以承受。
  打探消息的人派出去了,接下来便是等结果。
  黄县令封了两家的商铺后,暂时没有别的动作。大概他觉得查封瓷窑这件事便算完美结束了吧。一位县官欺负了两个商人和一个农户,仅此而已,更何况还有正当的理由,无论去哪里说道理他都不怕,至少表面上他的做法并无不妥。
  顾青在青城县等了两天,等蜀州传来消息。
  这两天里他也没闲着,好不容易进一次城,顾青带着宋根生拜访了几位落魄的读书人,跟宋根生不同的是,这几位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是能力有限,未曾通过蜀州的乡贡考试,不过他们都是正经的明经科儒生。
  顾青挨个拜访,礼数周到,与几位先生谈好了束脩之数,约定了他们来石桥村的时间,双方宾主皆欢,从此石桥村有了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终于能上学了。
  惆怅的是,宋根生以后也要进学堂读书,恐怕没有多少时间陪顾青蹲地上看蚂蚁搬家了。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两天后,石大兴派去蜀州的伙计终于传回了消息。
  昌隆记商铺的后院里,三人再次聚在一起开小会。
  气氛仍然有些压抑,伙计带回来的消息不算好。
  “托我在蜀州城的故交打听过了,咱们这位黄县令的官声居然很不错,据说蜀州裴刺史对他颇多赞誉,说黄县令任内治民有方,朝廷派下的粮赋皆足量上缴,治下鲜少民乱,同时还兴修水利,扶助农桑,裴刺史连续两年将黄县令之名报上益州节度使府以褒其功。”石大兴神情晦涩地道。
  郝东来的表情愈发绝望,叹道:“连刺史都对他赞誉有加,咱们若越过青城县上告刺史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青颇觉意外地道:“没想到如此古板守旧之人,居然官声如此上佳,我还以为黄县令那狗脾气人见人憎呢……”
  郝东来叹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我也打听过了,他只有一妻,并无妾室,膝下有个儿子,大概十三四岁,正在老家读书,儿子本分老实,是个典型的书生,别的亲戚也没听说有何不法劣迹,这一家子真是滴水不漏啊。”
  三人沉默,垂头颓然叹气。
  良久,顾青忽然噗嗤一笑,两位掌柜抬头愕然看着他。
  顾青笑道:“忽然觉得我们三个像坏人,背地里偷偷商量如何扳倒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从此忠良被陷,奸人当道,山河失色,长歌当哭……”
  两位掌柜越听脸色越难看,郝东来涨红了脸道:“他,他也算不得好官,无缘无故断人财路,封我商铺,能算好官么?”
  石大兴拍着大腿道:“正是,说是一县父母,可天下哪有父母断自家孩子生计的?”
  顾青笑道:“二位是商人,没想到对‘名声’二字看得如此重。”
  郝东来叹道:“正因为是商人,名声才尤为重要,天下谁愿意跟奸人做买卖?不怕坑死么?”
  顾青道:“好吧,说正经的,问二位一件正事……”
  “你问。”
  “二位如今手头上有多少现钱?”
  郝东来和石大兴飞快眨眼,半晌没出声。
  这个问题很隐私,尤其是商人,更不愿回答这种问题,除非是能交托性命的生死之交。
  于是二人互相对视,又一次交换眼神,挤眉弄眼的示意对方先说,结果推来推去半天,谁都没说。
  顾青催促道:“都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同舟共济不懂吗?什么时候了还耍心眼。”
  石大兴的性格比较爽快,于是痛快地道:“我家账面上能动用的现钱大约三十贯左右。”
  郝东来也只好跟着道:“我家能动用二十多贯,家里还有几件珍藏,临时卖出去的话,大约也能凑个三十贯整。”
  顾青点头:“合起来六十贯,应该够了……”
  郝东来神情一动,凑过来道:“少郎君想出法子了?瓷窑能解封么?”
  “能,不过二位可能得要伤点财……”
  郝东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伤财吗?”
  顾青叹道:“郝掌柜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不伤财,但我伤心啊,瓷窑是我们三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每日寝食难安想办法,难道我耗费心神想出来的解困法子还不值三十贯么?你们好意思再让我掏钱?”
  郝东来与石大兴对视一眼,还是接受了顾青的说法,三十贯不算什么,若顾青真能想出解封瓷窑的法子,三十贯很快能赚回来。
  “少郎君不愧是少年英杰,没想到这么快便有法子了,快说说我们该如何做。”
  顾青缓缓道:“你们二位恐怕要亲自去一趟蜀州。”
  第八十二章 高端食材
  两位掌柜亲自去蜀州,去的不止是两位掌柜,还有两家商铺两百多名伙计,一行人分批次上路。
  这是顾青的计划。
  面对外部的敌人或压力时,解决困局的办法不止一条。前世有段子说,钱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这句话不全对,但终归是有些道理的。
  有钱,再加上一个不墨守成规的主意,组合起来便是一条破局的生路。
  站在昌隆记商铺的门口,看着郝东来和石大兴相携上路,两位掌柜并肩走,各自都是冷漠脸,但距离却很近,偶尔路中间有辆马车过来,石大兴还狠狠地拽郝东来的胳膊避过马车,像极了一对正在吵架拌嘴的老夫老妻,生气,但还爱着。
  “我们也走吧,回村里。”顾青招呼宋根生。
  二人这次在青城县住了好几日,顾青不知为何觉得不大适应,还是觉得石桥村好,山好水好人也好。
  顾青在城里买了不少东西,大多跟厨房和吃有关。买了一口方形的锅,或者应该叫“鼎”,买了一些酱料和各种调料,宋根生买了几尺很花俏的布,布质很柔软,甚至还咬牙买了几尺绿色的丝绸。
  顾青知道他买这些布是送给谁的,买的时候很努力地劝过他,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送这种颜色太花俏的布,很大的可能人家会婉拒,毕竟如今秀儿母女在顾青的关照下已经不太缺钱了。
  宋根生很坚持,直男审美告诉他,颜色越花俏的东西越能得到姑娘的欢心,姑娘家不就是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么。
  于是顾青便不阻拦了。
  有时候劝说是没有作用的,拽着他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告诉他前面是个坑,是坑,是坑!他还是不会信,必须要亲自一头栽进去,摔个鼻青脸肿后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果真是个坑。于是瞬间发现自己成长了。
  成年人管这个叫“阅历”。
  顾青管这种人叫“蠢货”,意思其实都一样。
  快走到城门时,赫然看到两排差役在城门外开道,将人群隔开,差役后面是一辆牛车,牛车上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看起来很寒酸,宋根生急忙拉住顾青避让到路边,低声告诉他这是县令的仪仗。
  顾青有些吃惊,县令居然用如此寒酸的仪仗,看来果真是一位清廉的官。
  沿途的平民都让开了路,静静地站着让仪仗通过,牛车慢悠悠地走着,经过顾青身前时,牛车上的车棚掀开了一角帘子,顾青抬头赫然与车上黄县令的目光对视。
  二人都有些错愕,随即顾青目光变得有些嘲讽味道,黄县令的表情也阴沉下来,二人的目光碰撞,瞬间错开。
  牛车过后,顾青拍了拍宋根生的肩,示意继续出城。
  牛车内,黄县令满意地阖上眼。他看到了顾青刚才的眼神,短暂的交会里,他只看到了一抹嘲讽之色,但,那又如何?
  瓷窑已经封了,而且永远不会解封,区区一个平民的眼神,不管是愤怒也好,嘲讽也好,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奈且毫无用处的宣泄,宣泄过后,什么都无法改变。
  民怎与官斗?好笑。
  黄文锦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捋须。身上的官袍有些旧了,这件官袍还是他六年前上任的时候做的,如今袖口处已有了一些磨损破洞。
  无妨,一心为民,秉公为官,官袍破旧反倒是一种荣耀。
  ……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分,顾青进门便瘫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长长呼气。